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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草
——之怀赠弃道旁,沐恩受夹怒
恍如天崩地陷,林朗只觉足下轻飘飘的,几乎站立不稳。肘臂力道传来,却是被她支手托住了。孔权书心知言重,轻轻揽一揽他,温和了声音:“听话。趁你在府里,我已经教人将朗园重修了一回,建了小亭阁台榭,还买了几只仙鹤。你还想要什么,说出来我教她们收拾。过几日修缮毕,我送你回去,保你赏之不尽。”
孔府,东院,六一堂。
穿廊过院,行至月洞门外,庭园里几个小幺儿正敛起衣怀拾落英,闻声瞧见孔权书,连忙福身请安。孔权书径直往书房去,却在廊下忽闻屋内细声喝斥:“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书房立有严规,除孔甲乙丙丁四侍外,等闲不得擅入。便见轻罗软帘内,被推搡得倒撞出一人来,不当心脚下绊在门槛上。苏和顿觉失衡,仰身向后软软倾倒,却撞入温热的臂怀里,慌乱间回头抬眼,乌黑的眼睛如惊鹿,只低微失口唤了声:“主子。”
屋内小丙原没瞧见门槛,也吓了一跳,忙要伸手去拉他,却斜刺里圈来一支手臂,将苏和稳稳搂入怀里。那袖口青缘绯罗摘枝花的朝服,再熟悉不过。小丙心里一揪,硬生生收手僵顿在那里,一句道歉也哽在嘴边,只凤眼一瞬不瞬,直直瞪着她。
一时相对无言。苏和听着自己怦怦心跳,轻轻挣脱开去,只低头秉息静立,片刻,声音低微:“苏和听前院银屏哥说,主子回了书房。苏和见房门开着,以为主子在。”顿一顿:“苏和知错。”屈膝便要跪下,却被她握住了肩臂,便不自主站起,只目光低垂,望着她腰际的赤白绢大带,药玉,五色云鹤花锦绶……
孔权书神色倒极温和。小丙瞧这情形,心口却突然一阵堵得难过,只望着她低辩:“大少立的规矩,旁人不能进书房。”孔权书携苏和进屋,掠过小丙时,瞧他气鼓鼓的倔立在门旁,信手抚一抚他额前细碎的发,一笑置之:“是我允他进的。”
苏和被她牵着,缓缓走进内间,只低头静默不语。小丙孤零零回身,望着她背影一分一分远去,如昔年夏日里的风,来无影去无踪,一场云雨便成空,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小丙抿一抿嘴,扬声唤了句:“他不是孔乙!”
苏和只觉手上一紧。不由抬眼,见孔权书嘴角微沉,也不回身瞧,反手便关扫碧纱橱的隔扇。啪一声亮响,小丙迎面一阵风袭,被拦挡在外间,只怔怔瞧着门扇紧闭,朱漆镂雕,填石黄乳金,森严冷峻。空荡荡的屋,失落落的心,小丙咬一咬嘴唇,终于忍住没有落泪。
孔府,东院,六一堂内间。
孔权书在南海黄檀书桌前回身,倚案长立。苏和轻轻后退一步,未能挣开,只低声道:“我不是孔乙哥哥。”
“他是他,你是你。”孔权书的声音稳笃温和。
苏和微一凝滞,只得顺着她的力道,轻轻至她面前。温静低头,她的手温暖有力,他的腕却在微微颤抖,望着她朝服衣摆,低声道:“董主子今早又下红了,没有声张,只自己给自己灸了两针,好在止住了。……方才曹二管家不知怎么去了西厢,许是见我在,便走了。”
孔权书只握近他的皓腕,触手生温,柔腻可怜。低问:“我昨日给你的镯子呢,怎么没戴?”
苏和低头不语。袖口素净薄布料,依例下人装束,碧线绣了疏淡纹样,轻软软拂在孔权书手背上。半晌,方低声答:“我怕董主子瞧见。”孔权书瞧他微垂的脸庞,低道:“我爱赏谁,还轮不到他置喙。”
苏和只低头站在她面前,离得近了,便闻得她衣间极淡的松木香。声音更低:“我怕老夫人瞧见。”
孔权书沉默少许:“听说今早,老夫人踢你窝心脚了。”苏和没有言语。片刻,觉得主子问话不答不好,只低低嗯了一声。孔权书微微收拢手臂:“为什么?”苏和在她臂怀里低眉,迟疑许久,孔权书又问了一句,方低声答:“老夫人问我,您这两日有没有去瞧董主子。”
孔权书低道:“你说有。”苏和低首不语。孔权书托他抬起头来,看他安静乌润的眼:“傻苏和,没去就是没去,这怎么能瞒得住呢。”
苏和凝视着她。低睫,在她掌心里点点头。孔权书问:“还疼么?”苏和在她掌心里摇摇头。孔权书低道:“向孔丁要几颗山羊血黎洞丸,就黄酒吃了。别让踢出毛病来。”苏和轻轻嗯了声。
说话间,却听碧纱橱外孔甲声音微哑:“主子。”孔权书扬声:“进。”苏和仓促退开一步,孔权书也并未在意,只瞧那隔扇打开,孔甲白衣孝服,益发清俊,眉宇间却有几分怠倦憔悴,行礼如仪。身后刘钱倒畏畏缩缩,因第一回来东院禁地,对满路男子避之犹恐不及,抬眼见房里又有个极漂亮的男人,吓得赶紧背身回避。苏和便无声向孔权书福了一福,垂首退却。
孔权书唤孔甲近前,细细打量:“原应允你归家守制二十七月。重责在身,不得不夺情起复。辛苦你了。”孔甲只望着她,摇了摇头。——不用说辛苦。
孔权书看向刘钱:“往后东院管事便交给你了。”上回初秋小产,无暇顾及外务,东院又交还曹玉顺手中。此次刘钱夫人殁,家里收入顿时减半,又刘钱被罚去半年薪俸,无资赡养老母。时机偶然,兼孔权书早有此意,方派刘钱打理私邸,历练她些时日,如今提拔东院管事亦明正言顺。
孔权书只道:“好好干。别给你主子丢脸。”刘钱俯身应道:“是,主子放心。”孔权书道:“你若有你儿子一半的出息,我也就真省心了。”
咸安京城,永宁酒坊。
“可惜。可恶。可叹。”西城杜指挥为西城副指挥林风再次斟满酒,叹了口气。
林风抬起醉眼,落寞笑笑:“我没读过书。什么文绉绉的,我不懂。”
“佳人可惜。强盗可恶。你林风此情可叹。”杜指挥自满上:“那日在四牌楼,你执刀撞门,我便察觉了一二。——夺人所爱,深仇大恨。”
林风仰脸饮尽:“人家是御史,官宦世家出身,我有什么办法。”
“清明党事,多亏你告知我详情。林风——”杜指挥摇摇瘫软的醉人:“她手段多毒辣,你我有目共睹。老孙还自以为要升御史,跟我反水,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你呢?玩命替她干,可你得到了什么?南城指挥的位子给了老周。林风,你再这么糊涂下去,小心当下一个孙永寿。我若是你,先把她那些贩私黑事捅出来,立个头功,搞得她家破人亡。佳人无枝可栖,自然而然便要向林大功臣投怀送抱。”
林风伏在桌上:“别说了。我想醉。”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西厢房。
终究怕惹爹不快,孔权书自六一堂出来,抄石子甬道往西厢去。沿途青石碐嶒,佳木笼葱,漫藤蔷薇开得正浓,朱红粉白,簇拥绿荫清凉,风姿幽香馥郁。大团大团彩蝶翩然,悄无声息,怡然飞舞。
孔权书不由微怔。恍惚某年夏日里,犹不晓情爱的年纪,尚未与表哥分院而居。他便住在西厢。也是晴丝如碧的午后,自己温完了书,沿这条小径来寻表哥。蔓架蔷薇也开得这样好,表哥只穿了薄纱小衣,执着纨扇,轻手轻脚捕蝴蝶,回头瞧见自己,却微微一怔,转身低头敛襟走。百思不解缘由,愣愣唤他的名字追过去,被关在屋外半晌,才等到他开门,他却换了正装绸衫,脸上红彤彤的,轻轻咳嗽一声,对傻乎乎的自己道:“进来罢。”
孔权书不由笑了。入屋转过集锦槅,夕阳斜透碧翠纱窗,安息香的轻影,静淡无声。临窗竹榻上,董念真和衣侧卧,一下又一下抚护着腹中的孩子,执卷温柔的念:“……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闻声抬眼,便怔在那里。
孔权书撩衣坐在榻畔,替他掖一掖软毯,信手夺了诗卷丢开,温和笑斥:“女儿都被你教坏了。”董念真回过神来,笑了笑:“那你教她。”孔权书笑,覆了他的手,缓缓抚摩着微隆的生息:“何不只手把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这是记忆里,母亲教的第一首诗。
却觉身边人有异,孔权书抬眼,见董念真微微变了神色,只怔怔望来:“孩子……是不是动了一下?”
孔权书一怔,忙细细抚上。董念真下意识按了竹榻,勉强坐起。秉息凝神,那腹中的小家伙却安静了,半晌也不吱声。孔权书不禁有一点紧张:“怎么不动了?”“你轻点。”董念真稍稍拉开她的手:“你吓着它了。”却忍不住轻轻抚着,低柔的哄:“乖孩子,让娘看看你……”
却觉掌心骨碌碌一下翻滚,孔权书一怔,说不出的新奇和惊喜。董念真怔怔握住她的手:“是窜气,还是孩子在动?”那欣喜迷惑的神情,竟也说不出的可爱。孔权书不禁揽住他,解开他衣怀,俯身贴在他小腹前。骨碌碌。隔着他温腻的肌肤,小骨肉的迹象,又柔又软的在掌心里翻滚,这触觉简直令人着迷,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伤到婴孩弱小的身体。一种初为人母的兴奋澎湃,此生有后的安心踏实,忍不住温柔的叩一叩,向孩子招呼一声。爱不释手。
却一抬眼,见董念真笑,那样幸福欢喜,眼圈却微微红了。孔权书心里柔软,缓缓揽他入怀:“哭什么呢。”“权书……”董念真眼底滚着泪:“原谅我罢……”孔权书的笑意却渐渐淡了。董念真轻轻转过脸去,片刻,却被她托回。对上她目光温和:“别再害人了,为孩子积点德。”董念真用力点头,却来不及期待或失措,胸口一紧,被孔权书低头,轻易吻去了呼吸。董念真闭眼,将自己埋在黑暗的柔情里。唇舌被肆意捕去,身子一软,教她揽入怀中不能动弹。腹内骨碌碌滚动。心乱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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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清明党事,多亏你告知我详情。
——详见《此间无味二》:咸安京城,秦王宫,寝殿。仆人从里面挑帘,西城杜指挥踏出高槛,回身揖礼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