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

　　秋溢轻轻带上了门，在凌晨时分离开这间出租屋。其他人都还在沉睡，他转身走进吱嘎作响的电梯里，不知道有一位社员在黑暗中睁开眼，对着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秋溢盯着一层层陷落的井道，上面满是涂鸦，一股被强酸烧蚀的感觉慢慢从脚底板升起。
　　他感觉到，这竟然是轻松。

　　他回了一趟上海，先去了学校，因为他挂科了。

　　秋溢挂了一科艺术史。这是纯死记硬背的一科，但他答得像鱼只有七秒记忆。加上之前拖延症没写好的两次作业，阅卷老师直接给他批了“不及格，重修”。

　　这事穿插在他最近参与的那些事里，又惨又好笑。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破事，但他又确实是被自己喜欢的学业导师叫去办公室，骂得狗血喷头。

　　“你连课本都不肯背？”导师气得把自己的素描册摔了，纸张四散飞起，“你还想申国外高校不是吗？这一下对绩点影响多大？这学期交的作业也是一塌糊涂！”

　　导师怒发冲冠，她是那种为人极正派、工作极谨肃的人，先前也不止一次约谈秋溢，聊她不擅长的心理情感话题——案头甚至摆了一串《知音》，百年老刊。
　　她似乎已经认定了秋溢颓废，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这时想到了什么，她又说：“你要想改志打你的游戏，不如趁早退学。美院不教你哗众取宠！”

　　秋溢一直沉默着，导师又接了几个电话，安排下一大盘跟艺术和教学无关的琐事。
　　时间已近晌午，她听到他突然问了一句：“老师，学艺术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导师抬起头来。

　　她面前的学生还太年轻，脸上残留着名为痛苦的“病容”。症状强烈，表现为无所适从、渴望欺骗。

　　她硬邦邦地说：“你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

　　这大概是个永远无解的问题，亘古存在于艺术行业中。
　　每个艺术院校的毕业典礼都要提一句，每本研究艺术理论的专著都要分析一通，试图证实它存在之意义。
　　B大美院每年开学时，第一堂课上，教授们总会说：“也许艺术并不存在。艺术品永远模型，它只是一件普通物品，却偶然发挥了艺术的功能。”

　　秋溢这次回上海，在家耽搁了一段时间。

　　他在混沌app里留了一句话：“2月份我有个比赛。”然后逃避了整整一个星期。

　　APP的图标停留在手机桌面上，他的手指每次都会停在上面，目光躲到旁边，再打开其他的界面。
　　好像里面藏着洪水猛兽。

　　并非是他不能回去，即使是《超级英雄》的最后一场小组赛，他也满可以在纽约的游戏舱完成。但他不想回去。
　　当他趁夜离开纽约时，看着舷窗外飞机起飞，那种仿佛被强酸烧穿的感觉一直存在。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彻底绝望，他肺腑烧灼，泡沫滋滋地煎熬着。
　　世界在黑暗中对他背过了身。

　　秋溢闭上眼。等他再睁眼时，已经坐在了一辆车里。主创团队的特效师坐在他旁边，载他前往一个颁奖晚宴的会场。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明星们的生活，似乎都是昼夜颠倒的。人造的镁光灯一打，强光能掩去白昼才照得出来的疲惫和暗沉。黑暗抹去了建筑和人脸那细致的轮廓，只有星光沉浮，霓虹惊艳，雨后的街道亮成了一湾水。

　　秋溢扭头看向窗外。他身上穿了一身特效师给挑的礼服，黑西装里收着深黑的高领毛衣，领子掖在喉结附近，头发打湿了般散乱着，不遮眉眼。

　　他浑身上下纯黑，气场凌厉惊人，未着浓妆艳色，只有嘴唇自然地红润着，胸前挂了条广告商赞助的、闪闪发光的碎钻虎头吊坠。

　　“超新星”这个制度的选拔准则很明确：就是要突破竞技比赛的边界，要“出圈”，要让社会各类人群都能从选手中间找到情感投射的对象。市场部给秋溢的定位，不仅仅是偶像、花瓶而已，他们的理想受众不是沉迷美色的追星女孩，而是中产阶级甚至往上的阶层的年轻人。因为受众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往往经济实力越强。

　　他的受众经济实力强，市场部就凸显他的贵气；他的受众偏年轻化，所以市场部就包装他的年轻。他的受众眼光挑剔、野心勃勃，市场部就吹捧他的美好和天分。

　　可什么才叫天才呢？

　　这个词被滥用了，滥用到用成就堆砌天才。

　　秋溢的粉丝被成功养成了有“Top癌”的蛊，不遗余力，千金散尽。威廉的粉丝就输在了他们可怕的购买力上。

　　“你看。”特效师忽然凑过来，像是看清了他的抑郁，将手机屏伸在他面前。

　　那上面是秋溢的个人网站，粉丝建立的，光租服务器就是一笔花销。里面附着无数个超链接，有的是网站，有的是社交账号，专门制作跟他有关的物料——宣传资料，视频、照片等。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交流讨论的板块，粉丝活跃度极高，星球形状的泡泡里不断冒出火花，斑斓的图形一刻不停地流溢出来，像爱意的火山。

　　他们尖叫着，喧哗着，诉说着自己的衷情，大大的关键词“改变”悬挂在天空上。他们热切地说，偶像如何改变了自己，而这偶像竟然是秋溢自己？

　　“有好多人今晚期待着见到你。”特效师小心翼翼地看他。

　　她点开了一个帖子，这帖子被底下的回复盖成了一座摩天大厦。
　　那是给秋溢在“次元壁”论坛投放广告的粉丝写的帖子。

　　帖子发表于第三轮副本投放的当晚，它写道：
　　“虚假的真实，真实的虚假。好像这给予神力的塔真的珍惜团队，珍惜站在塔里因友谊而连结的所有人……真有一点奇幻世界的崇高美，像亚瑟王的骑士，阿喀琉斯为好友出战，奥德修斯拒绝天神的爱情。但这本质还是个互相残杀的游戏。”
　　“你看，这是个信仰失落的时代，我们什么都不信。科学可能是我们唯一的信任，但它摧毁了我们对逻各斯的期待。在没有彼岸、唯有现世的世界里，我们只能紧紧抓着水里的漂木，维持脆弱的秩序。”

　　“喜欢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但我甘愿被蒙蔽。我是消费主义的大潮，我是幻想美梦的阿Q，那个时候，我是快乐的。”

　　“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就是‘善’。”
　　“他就是‘美’。”
　　“他就是我的神，一次次被弑还闪闪发光、无法阻挡的‘命运’。”

　　“这样悲壮的绝望的喜欢。比起一切肮脏的利用或荒诞的结局……当我仰视我的星星，再看看镜子里的我自己时，那种心知肚明，其实才是我最害怕挖掘的。”

　　秋溢伸手下翻。这个人写的帖子语气绝望，但做了件疯狂的改变现状的事。Ta附了些交易凭证，证明自己花了三百万自费包圆了“次元壁”里流量最大的广告区，得到了24小时轮播权，全权交给了后援会安排。

　　特效师道：“她是【凌归静】和【钱宁】的背后玩家。从小小儿麻痹症双腿瘫痪，从来没有出门上过一天学，又憎恨父亲花钱给她请的假朋友。她名字叫高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粉丝……但她家非常有钱。”

　　秋溢指甲在膝头西装裤上划了几道痕迹，又抚平了，沉默半晌，道：“又是凯撒密码。”

　　轿车停在红毯的起始点，秋溢推开门，独自站在红毯上。
　　他的人设不允许他携着女伴出现在粉丝面前，特效师将绕到会场后方进去，并全程扮演他的助理。
　　红毯的尽头是一座冰矗似的金影，会场灯光散射，明星们走在前方，长裙迤逦。秋溢穿过一片草莓色海洋的夹道，他的粉丝喜欢用红色应援。

　　这时，从后方传来一声“砰”的响声，沉闷惊人，让他停住脚步回头观望。

　　是一个粉丝手举的灯牌掉了，砸落在地上。保安挡在围栏前疾言厉色地斥责，那粉丝的脸在极亮眼的泛光灯下都显得通红无比，不停地道歉、鞠躬。在这样的场合，被所有人注视着是多么难堪的事，她更难想象明天网上会出现什么言论，但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秋溢弯腰，捡起沉甸甸的灯牌，还回去说：“不用举了。我看得到你们。”

　　他捡归捡了，但事后，仍旧没有对粉丝多说几句话。
　　直到很久以后，有个记者采访他时问，你一个拒绝娱乐化的人，向来远离粉丝，怎么突然想到说那句话？
　　秋溢就答道：“长久以来，我并不知道粉丝是什么群体。我感觉她们只是从我身上找自己，我没有那么神，她们知道，但是为我摇旗呐喊，像是在为她们自己的梦想摇旗呐喊……这种想法一旦冒出来，我就再也没法把她们看作谁的附庸了。”

　　那个颁奖之夜，秋溢拿到了“最高话题度”奖。翻译过来就是“最具争议奖”。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粉丝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

　　2月底，《超级英雄》第四轮副本的最后一局小组赛即将开场。秋溢回到松宅公寓的游戏舱里，恍惚如隔世。
　　这次你是单打独斗了，脑中有个烦人的声音说。

　　玻璃罩缓缓扣上，电流般的蓝光流过身下，汇聚在屏幕上。

　　【正在测试神经连接点……】

　　【欢迎您的到来！秋溢vs嘉伯莉娅·曼图斯，小组赛终局！】

　　【倒计时开始，3、2、1——】

　　入目是一片浓绿的树冠下一座米黄色的小楼，建筑外檐的装饰仿佛奶油裱花。这是坐落在美国首都的中国大使馆。

　　【秋溢】关上车门，着一身迷彩军装站在车边。这次他的角色是城市武警突击队员，来解救大使馆里被绑架的人质。

　　直播观战的人数极多，本来在播放资料片时，弹幕已经刷刷地占据16：9的画面上上下两条黑边。他的脸一出来，蓦然被弹幕刷得密不透风。
　　“伟光正钉子户来了！”
　　“伟光正钉子户的水军也来了！”
　　“你们很嚣张啊？！”

　　“下面为大家播报世纪之战……无关人员请立刻撤离……”

　　秋溢依然是第一局的形象，黑发后梳扎小辫，双眉极长，睫毛下冷冷地反射机械光，肤色如银。他轮廓精细，有种残酷的美感。弹幕都在说：“这脸，让分辨率瞬间提升……”
　　少年气的辫尾、冰冷的机械风，再配上整肃谨严的迷彩军装，反差巨大，既像军营里嚣张的少年犯，又像引人遐想的美貌特警，确实帅得惊人。

　　观众们能看到直播间的另半边屏幕，【嘉伯莉娅】的身份是绑架中国大使的“恐怖分子”。她据守在大使馆的三楼，这次她是守方，秋溢是攻方，半个小时后恐怖分子的直升机就会抵达楼顶来“接”她，到时游戏自动判她胜出。

　　他们两方各有八个AI士兵，秋溢对大使馆一楼发动了常规进攻，成功突破进去，但嘉伯莉娅在里面布置了重重陷阱，还炸断了一切可见的楼梯。
　　秋溢就又退出来，绕着小楼跑了一圈，掏出了一枚蓝光环绕的黑色手/榴/弹，拧转顶部45度后投掷上去。
　　手/榴/弹爆开一片蓝光，整个画面都像被波及了一样，在透明的高能微波里发生扭曲。嘉伯莉娅方视角和上帝视角都出现了“输入延迟……重试一次，重试两次……”的字样，只有秋溢视角仍旧正常。

　　他已经扛上一把电焊枪似的榴/弹发射器，冲某个窗口开了火。

　　弹幕纷纷道：“哦，他扔了个MK3电磁脉冲屏蔽手/雷。”

　　“赛博之境”有一点和以往不同：开局前，选手会先挑选武器。他们看不到彼此，只能推测对方策略。

　　游戏刚开始时，秋溢往三楼窗口上开过几枪，但子弹都被无形的力场挡在半空，叮当落了一地。
　　这是嘉伯挑选的布防工具：电磁场反导栅栏，能够有效阻止所有类型子弹、二十种遥控炸/弹（一共二十五种），能承受三枚反坦克级别导弹轰炸。
　　但有电磁场反导系统，就有电磁场屏蔽手/雷。

　　弹幕里有人科普康普顿效应，解释在现实中EMP手/雷真实存在。

　　也有分析帝有板有眼地讲战术：“但就算有电磁场屏蔽手/雷，布置反导系统还是有用的。嘉伯莉娅可能会想：你的手/雷只能扔一次，而我的反导系统最多紊乱半分钟，半分钟之内，你不可能一次摧毁我方全员……所以，你用由你用，用完你就穷。”

　　延迟刚过去，嘉伯莉娅方的视角回过头，看到一枚榴/弹破开窗户，40mm的针刺式爆破弹，像枚诡异的水滴穿破了三名人质的头颅。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弹幕：“爆头线掐得好准哦。”

　　弹幕：“？！？！”

　　秋溢面无表情地收回榴/弹枪，看样子，他作为一个伟光正角色钉子户，竟然一开始便奔着解决人质去的。
　　他转身冲向门厅，艺高人胆大地不拿任何武器，身上碎响全无。动作特别快，刀锋似的毫不留情，仿佛怀有某种仇恨。

　　弹幕群起咆哮：“到底谁是恐怖分子！”

　　人质的存在，在游戏里确实是个鸡肋。就像秋溢第一局时的目标□□老大，嘉伯莉娅和威廉的目标地下妓/女公会，它是个剧情上让矛盾合理化的点。没多大用，游戏本质还是1V1。

　　“他想逼嘉伯莉娅下来近身战。”有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弹幕“卧槽”“666”“飞起”了一会，开始跟着思路走：
　　“也是，人质没用，算分的时候添彩头而已。”
　　“时间也确实紧迫。”
　　“论近战没人比得过他吧？算盘打得响啊！”

　　秋溢回了大使馆一楼，集中火力，最终破开了电梯边的封阻上了二楼。嘉伯莉娅也顺着暗梯下来了，她的红铜色长发扎成脏辫，烈烈燃烧着。
　　他俩见面好似仇人，二话没说对枪瞄准，秋溢和嘉伯莉娅两方视角上，对方头顶上几乎同时出现了绿色的爆头线。
　　但只是“几乎”，他们不可能同时开枪，即使相差了0.0001秒也是决胜的关键。嘉伯莉娅是破釜沉舟的性格，秋溢也一样。

　　两方枪口/爆出火花的瞬间，不知发生在开枪的前后——秋溢忽然踩上了一只机械捕兽夹。那陷阱搁置在楼梯边上，带着伪装涂层，由用螺栓固定在一起的橡胶垫和金属钳组成。系统设定的参数使他感到小腿刺痛，失去重心倒向地面，血量骤减50%。

　　“中招了！”弹幕里的秋溢黑欢呼雀跃，“——迎宾踏垫！”

　　下一秒，被爆头的却是嘉伯莉娅。

　　黑们傻眼了。

　　直到游戏结束黑屏，弹幕里滚动的分析还在继续：“这个常玩游戏的人才能看出来……他利用了延迟原理。”
　　“众所周知，再快的游戏也有延迟，因为信息发送给你再从你发送到服务器，总是需要时间的。在数据世界，哪怕相差0.0001秒也会导出不同的计算结果。秋溢和嘉伯莉娅‘几乎’是同时开枪，但那点极细微的差别人的反应是把控不了的，秋溢需要人为制造一个延迟。”

　　“他只需要在登上楼梯的时候踩上一只捕兽夹，这样即使嘉伯的子弹比他快0.0001秒，也击不中他，因为他已偏移刚才的坐标了。而他在倒地瞬间还能连开三枪，因为嘉伯莉娅没有位移。”

　　“他没靠运气。”

　　第二场比赛开始时，直播间的人数还在飙升。

　　秋溢和嘉伯莉娅重选武器后，进行了一场正经传统要脸面的攻防对战。嘉伯莉娅设置封阻物、陷阱，加固了墙壁和地面，在中心防守点——三楼之外留了两个重甲士兵机动游走，她作为防方的强势完全显现了出来。

　　但秋溢进攻的速度太快了。他反应太快，又用了高输出角色，遇上装配有铁网、防护盾的机动敌人，总是先扔一闪光/弹、烟尘弹，再瞬间对枪解决，次次爆头。他像架坦克似的到处轰炸，被弹幕亲切地称为“年兽克星”、“春节十二响”、“@美国网警，此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秋溢把霰弹/枪用成了喷火器，每攻下一个房间，都往四处角落不管好歹地疯狂喷火，弹幕大呼“这个喷子”。但嘉伯莉娅布置的监控器一个个被摧毁了，她游走在外的AI士兵没了“眼睛”，也一个个被/干掉。
　　所有被秋溢攻下的房间，房门窗户都大敞，完全失去了重新占领的价值。嘉伯莉娅的据点渐渐收缩，扫雷似的。

　　她又做了一个昏招决定：利用角色优势，进行出其不意的暗杀。

　　弹幕狂呼乱叫：“大妈！大妈你要干什么！”
　　“这是第二局了啊已经，熬死他不行吗？！”

　　嘉伯莉娅“不听劝告”，甩下滑索速降到下面阳台，几个快瞥狙击掉敌方士兵，把秋溢的脚步声吸引了过来。她看着仅剩的一个监控器上的画面，抛出去一枚烟雾/弹，蓦然炸开深深的云雾，她转身匿入灰色的浓云之中。
　　那片影子被淡化得仅剩轮廓，嘉伯莉娅手中的军刀银芒乍破，但被他猛地回身，一肘顶在胳膊上，把刀击飞了。

　　几个回合后，她又被爆了头。

　　他这六亲不认的劲儿完全引爆了直播间，大家都在疯狂讨论他是不是失恋了，从学校里无故消失两个月，连他挂科的小道消息都不胫而走。
　　CP粉激情发散，对手粉嗷嗷叫唤。争议始终都有，有那么几分钟，整个画面都被血红字体的弹幕“不要脸抢第一”“不尊重女性”完全遮盖。

　　技术帝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分析：“刚才对枪了是不是？”

　　“嗯，小姐姐可能手滑了。”

　　“嘉伯莉娅对枪时用的冲锋/枪UMP45，射速800，伤害40，后座力很大，她压枪没压住，开火瞬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拿错枪了。刚才看她背包，她想拿的应该是旁边一个格子的GLOCK手/枪吧？”
　　“秋溢拿的还是M59A霰弹/枪，射速比UMP还高，后座力比UMP还大，但他在开火前有个向下滑的压枪动作，计算特别精准，把后座力带来的偏移抵消掉了。”

　　此时两局已过，胜负已定，但大家还没有离开直播。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也许是一场毁灭。毁灭看起来更符合秋溢的状态。

　　第三场一开局就战火激烈，嘉伯莉娅将AI士兵全换成有强攻属性的角色，使出重火力，把防守点打成了堡垒。并且吸取了前两局的经验，她把诡/雷藏得更诡了，花瓶里面、柜子里面，装成灯开关，装成电卷帘按钮。秋溢吃了她不少亏，等攻破第一层，对方又全体打游击，藏在掩体后放冷枪，磨人血皮。

　　二楼的地面被掀开，密集的枪林弹雨垂直打下来，逼得秋溢无处可去，只得躲进地下室。

　　地下室装修复古，有以暗红色装修的档案室、金碧辉煌的台球厅。他四处寻找其他出路时，不小心撞开了一处暗门，暗门里面漆黑一片。
　　秋溢摸出照明弹扔进去，光照亮陋室的同时，众人都看出来这是间囚室。

　　房间如铜墙铁壁，摆满刑具。地面正中间有一架电椅，上面瘫着具干黄的、双眼大张的尸体，被紧紧锁在椅子上。

　　弹幕已经开始惊恐了：“干，干干干，这游戏分级不适合我。”
　　“他不会要走上去看吧？……啊啊啊啊啊啊！这小子怎么这么虎啊QAQ”
　　“乾霖凉！秋溢——把我刚才刷的礼物都还给我！”

　　秋溢已经顾不得有无诡/雷就开了灯。

　　他走过去，看清了血迹斑斑的铁质椅子，扶手上面粘了张焦黄的表：
　　1ma 电流刺激感
　　5ma 疼痛，肌肉痉挛
　　6ma 失禁（女性受刑者）
　　10ma 瘫痪/失禁（男性受刑者）
　　20ma 危险
　　30ma 呼吸停止
　　75ma 心率失齐
　　100ma 生命危险
　　4a 心跳停止
　　5a 死亡/皮肤开始燃烧，直至炭化...

　　他长久地盯着这一张纸看。

　　这是张电击对应表，纸破且旧，沾了干涸的汗渍和褐色的血沫，但毕竟不那么直观可怕。弹幕里众人放松下来，思维开始活络：“咦，大使馆底下为什么有刑具？”

　　观众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剧情，分析细节。他们能看到嘉伯莉娅的视角，发现她绑架的人质里不止西装革履的大使，角落里还瘫着穿白大褂的人，血污斑斑，不知死活。他们被绑在一起，一动不动的好似死了。
　　“【嘉伯莉娅】的角色的系统设定，是法国的雇佣军。”有人立刻发现了疑点，“你们仔细看他们身上的标志！”
　　有显微镜般眼神的网友，将白大褂们截下图来，发现他们胸前绣有法文名：XX·XXX，芯片工程师。顿时，弹幕里掀起大片阴谋论，说这副本的隐藏剧情是黑吃黑；可能那被绑架的中国大使因为某些原因暗中刑讯这几个工程师，绑架人质的“恐怖分子”其实是来拯救他们的。

　　解锁剧情线可以获得额外加分，能在《超级英雄》全球排行榜上名次上升。网友们恨不能打电话过去让他俩抢分，弹幕里开始出现了大批老父老母、狼妈狼爸。

　　但此时，秋溢的视角突然黑屏。

　　很快，他那里又出现了画面，时断时续，时而第一视角，时而又上帝视角。好像游戏系统出了故障，但只有他自己有故障。
　　当画面上出现的是他的视角时，囚室出口明亮，而无比遥远；当出现俯视的上帝视角时，观众又能看到他的人物模型在剧烈波动。人物在卡顿中，一帧一帧地活动，犹如挣扎，像素块消解出身体。

　　秋溢大概意念连接出了问题。他很久都没能做出有效的行动，困在了这囚室里。

　　弹幕惊恐无比，也不忘插科打诨：“咋吓成这样？”

　　嘉伯莉娅的AI士兵已经冲下地下室，冲他开火，弹幕都在说秋溢怕是要屈死此地，但他已经胜出两局了稳赢不必担心，秋溢突然换上轻机/枪，接连开火，将他们扫了个七零八落。
　　但他“故障”之后也没恢复正常，手死死扣在扳机上，喷出的弹雨像火舌般舔遍了整个地下室，破碎的物体狂潮般汹涌盘旋。AI士兵仍往地下室走，最后无一幸免，全部横尸。
　　而他手中的轻机/枪打空了1500发子弹后，换成霰弹/枪，又换成冲锋/枪。暴雨飓风摧毁空屋，直到打出一连几声“喀哒”的空响。

　　他呆呆地站在屋里，胸口起伏，呼吸未定。

　　现在又剩了他和嘉伯两个人，又得单挑。秋溢过了好久，才低头摸摸腰间，一个通讯界面弹了出来。
　　“嘉伯？”他沙哑地开口。

　　嘉伯莉娅不想理他。

　　“……”但她翻着白眼还是接通了，“喂，干嘛？”

　　秋溢道：“下面有剧情点。”

　　“想骗我下去。”嘉伯莉娅呵地笑了一声，“我看起来有那么傻，下去再和你对次枪？”

　　弹幕被哈哈哈哈的笑声刷屏，而秋溢爬出地下室，到了一楼径直上二楼，“我可以认输。”

　　嘉伯莉娅想要破解剧情的额外加分，会计入总榜。秋溢在对她抛橄榄枝。但她还真不敢信，半怀疑道：“那你缴械？”

　　秋溢扔下枪支，揭下头盔，拔开腰间手/枪的皮袋扣，子弹叮叮当当地掉落一地。他最后卸下防弹衣，举起手按在脑后，重复道：“我认输了。”
　　嘉伯莉娅站起身，透过地板上一角被打残缺得空隙，看到了秋溢站在二楼上，扒得只剩一身迷彩军装。

　　游戏结束后，秋溢以全胜的成绩完成了第四轮副本，成绩惊人。

　　虽说他只是逻辑上的全胜，但大家都把他看作全胜，毕竟唯一一场输还是主动认输的。
　　网友们吵架照吵，黑说他是打空了子弹才故意主动认输，po出一长段“羊癫疯症状分析”，粉们自然争辩说按照他前两局的赢法，哪怕剩一颗子弹也能赢单挑。
　　争议还在升温，游戏还要继续。一切都没变。除了秋溢那日益壮大的邪/教般的粉群。

　　他从未插手养蛊，但有的是人替他养。市场部以资本、以欺瞒、以利用把超新星们的粉群扩大成组织，度过营销期，他们的粉丝成了一群能自产自销、自发扩张的规模群体——并非他们独家娱乐化，这实际上非常普遍。在2078年的世界，大家越发追求效率，主张物尽其用，榨干到再无一丝价值，哪怕是人们的情感。

　　龙骁竞技俱乐部的粉丝群体，甚至都有皮包公司，资金自下往上自上而下地周转，像往发动机里添油。
　　秋溢的粉丝百炼成钢，经历过无数次全网黑，每次有一丁点火星都能死而复燃。因为秋溢其人，他太经得起推敲。
　　他们每每让舆论震惊，不断扣以“□□”的帽子，可还扑不灭。

　　直到很久以后，秋溢也说不清他的粉丝究竟有多大功劳。

　　结束了第四轮副本，秋溢又沉沦进无事可做的状态，他茫然四顾，身心焦灼。无能为力的感觉能给一个人楔入多大的伤害，原来是无法估量的。
　　他从崩溃中惊醒，在失眠时大哭，夜晚漫长又绝望，像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人能跟自己产生多大的内耗，原来也是无法想象的。

　　星舰的“超新星”八强只剩五弱，他们想办法又筛选出几个人，从二十强里扒拉翻找，好不容易凑齐了八强。
　　他们大功告成，松一口气，于是又发了公告：“五月份，星舰互动娱乐将于法国巴黎，举办预备冠军赛，届时‘超新星’组将对战众多国际强队。快来支持你喜欢的队伍吧~[网页链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粉丝们一看那网站又是要钱的，各种巧立名目，似乎选手们的职业生涯全靠他们资助了，便破口大骂：“操/你妈！要钱就要钱，这么快就推着他们上国际赛事，他们入行才一年啊！不怕砸饭碗吗？”
　　“快别说了，[呕吐]，砸也不是砸星舰的饭碗！他们明晃晃乞讨，何必这么急收割粉丝呢？就是打算借职业赛季的声势再敛最后一波钱！”

　　“职业赛真不是他们拼得过的……不吹不黑。”

　　“有圈内人爆料说，这波造星流水线，从一开始就只计划了一年。要是他们摔惨了，星舰才不会管！之前许的也是空头支票！”

　　各家粉丝群情愤慨，秋溢粉丝最为暴躁，因为他们喜欢的选手始终站在捧杀的第一线，风口浪尖上。
　　但这时偏偏出了事。
　　星舰的预备冠军赛的赞助商因为一张海报，被秋溢粉丝拿住，说他们侵犯选手隐私，因为那海报上画了秋溢失踪的妹妹秋夺。赞助商本想打一张同情牌，结果被激情辱骂，一直骂到了它背后的老东家——法国萨尔佐财团。

　　虽不排除秋溢粉丝发神经质的嫌疑，但他们确实狂暴惊人，骂遍社交媒体，玩遍艺术形式，发挥足了胡搅蛮缠、歪曲事实的本领。好端端一个豪门，底裤都被扒下来蛀空，甚至萨尔佐联合集团的官网都被骇客攻击了，钉上一派宋体大字：
　　“愿你全家失踪。”

　　萨尔佐财团先前收购星舰不成，又莫名其妙遭受公关上的大挫。他们大概觉得游戏业不是风水宝地，道歉，撤资，滚蛋了。

　　几天过后，秋溢收到了粉丝寄来的礼物。
　　礼物是电子贺卡，躺在他的邮箱里，发件人是“秋溢粉丝后援会”。

　　他犹豫了一下，但想到最近发生的骂战，还是点开了。电子贺卡支持全息观看，立刻从手机小小的微缩投影仪里跳出来：

　　“致我们的Ace：
　　或许你不喜欢我们。

　　名义上，我们是一个自发自治的粉丝组织，因为喜欢你而聚集在一起。世界越来越大，我们扛不住疾风骤雨。这封贺卡以后援会的名义发出，后援会建立于你第一次在‘超新星’登场时。

　　或许你不理解我们。

　　大家都在做可笑的事情，举着灯牌，四处奔走，忙于喜悦。像远古的偶像崇拜，要把/神/的/名字刻在身体上才算虔诚。
　　可是，意义就诞生于此。在于这血汗换成祭品、祭品押上祭坛的瞬间。在于我们虚幻的，却又真实的爱；有尽，却又无穷的爱。

　　我们深深地知道，是我们自己在创造意义。
　　你给我们震撼的共情、狂热的幻想、微妙的单恋，但让这情感创造出价值的仍是每一个我们自己。
　　我们深深地知道你所知道的，就像星星本没有光环，投射在站在大气下的我们眼里，才有了光环。

　　有些情感太过虚幻却迷狂，你觉得夸张，不明白其中机制。我们对你就只是潮流和消费吗？那么简单？那么机械残忍？
　　我们之中的有些人比谣言更早认识你。但你站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你身上反射着世界的影子，阅读着你，我读出了一句话：‘我越爱人类，我就越难以爱那些具体的人。’原来是空虚和愤怒啊。

　　有时候我也叛逆，不想把宝贵的自己贡献给这不可控的世界。我们只献给你。”

　　秋溢往后翻着贺卡，上面都是祝福、夸赞和爱慕的话，但其中有一句让他看了好几分钟：“你将以这世界的规则，对抗世界。”

　　You will rule the world by its fucking rules.

　　他放下手机，回到游戏舱里，登入作战训练模式。玻璃罩扣下，画面流转，带他进入了战火纷飞的、动荡又瑰丽的世界。
　　他的愤怒永远只能宣泄进这个地方。

　　秋溢心情丧到触底反弹，安慰自己想：“尽管我只会打游戏，但也许能搞一把意念连接的武器……救不了他，我也可以一键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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