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其实，我并不太担心洛克。”洛法斜靠在窗口，手指捏着绣花窗帘上垂下的蕾丝边，缓而优雅的扫拂着落在窗台上的阳光，“毫不客气的说，我对克纳斯皇子没有多少敬意，虽然对于他是个废物的事实，我也觉得很遗憾——毕竟他是我的弟弟。”
　　“原来你还记得他是德普斯陛下的儿子。”
　　“是谁的儿子一点也不重要，一个人的父亲是谁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洛法语气轻讽，随即笑眯眯得意洋洋的举起胸前一块银质勋章，“看，雷娅，这是亚德将军授予我的。我一直认为，德普斯一世陛下的儿子，远不如德普斯二世陛下的儿子来的聪明。说实话，克纳斯还没有亚德一半聪明呢，即使亚德只有四岁。”
　　“那么您根本没有必要找我来商量这件事，”我作势要起身离开，“我还要去找亚德回来，不然别墅后面的树林又要遭殃了。”
　　洛法轻轻伸手一拦：“他已经是个快五岁的大男子汉了，雷娅，你这样时时看管着他，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我顿顿脚步斜睨他：“如果您继续这么胡搅蛮缠下去的话。”
　　他甩甩手又漫不经心的笑：“好的好的——克纳斯成事不足，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在乎。值得担心的是我名义上的母后，坎萨贝拉皇太后，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康帕斯了。不过，只有她一个人，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洛法一顿，修长食指摸摸下巴：“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坎萨贝拉里德陛下的意思。如果他被挑拨的话，可能就会有些麻烦了。”
　　坎萨贝拉里德，洛克国王，坎萨贝拉皇后同父异母的哥哥。我抬头看看他，慢慢质疑：
　　“你刚刚还说，克纳斯和坎萨贝拉皇后不足为虑，可是现在又说他们会挑拨——”
　　洛法一扬眉打断我：“他们要挑拨，就随便他们挑拨，坎萨贝拉里德还没有蠢到会被克纳斯挑拨的地步。”
　　我慢慢直起身：
　　“你是说，坎萨贝拉里德会被哈德斯——”
　　洛法松开窗帘猛地直起身：“正是。”
　　“那么——”
　　还未等我说完，他再次微笑拍手：“对，就是那个意思。”
　　“我还没有说呢。”
　　“雷娅，我跟你向来心有灵犀——那你说来听听，看是否如我所想。”
　　“坎萨贝拉里德是想借哈德斯之手要挟康帕斯，恢复克纳斯的权势，以能在康帕斯占有一席之地……”
　　“与其说要挟康帕斯，不如说是要挟我。另外，他知道克纳斯的才智，所以大概不会蠢到要我向克纳斯低头，所以他只会借此向我提出其他要求。”
　　我眯眯眼睛：“比如重新接纳坎萨贝拉皇太后回到康帕斯，或者康帕斯附近的某个省份？”
　　洛克需要有个人在康帕斯附近，以保持同沙恩的联系，而在老旧大臣中尚有势力的坎萨贝拉皇后，毫无疑问是个好人选。
　　洛法悠然点着头：“也许。”
　　“那么洛克的邀请照会应该很快就会送来了。如果要谈条件，他不可能不邀请你去，不然谁来答应他？”
　　“大概吧，”洛法勾着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我也以为如果要演戏，我应该算是主角之一。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不过，”我迟疑了一下，“也许你不必等。”
　　“为什么？”
　　“也许。我只是猜测。”
　　洛法自得的在桌前坐下，晶蓝的眸子仍是漫不经心：
　　“让我猜猜看。我想你的原因是，利路亚没有那么蠢，不会被坎萨贝拉里德利用，所以不会参加这次会议？”
　　我抿抿唇，没有回答。洛法说他跟我“心有灵犀”，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准确，尤其是他又很擅长察言观色，揣度别人的心思。
　　利路亚绝对不会是任由坎萨贝拉里德利用的角色，而且也绝不可能因为洛克向康帕斯低头。
　　他绝对不是会妥协的人，尤其是对康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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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觉得，那也不一定。”洛法笑着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喝一口，顿一顿又抬起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的眼神是少有的若有所思：“安瑟斯的死——你还记得吧？”
　　五年前的事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库萨别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利路亚受到打击时的模样。
　　我摇摇头，尽量让语气平淡的：
　　“我不太清楚。”
　　“在康帕斯监狱。他是自杀的，之前审讯的时候，他们给他服了一种药——”洛法抬头看我一眼，“跟黑巫术有关的。你应该知道。”
　　“呵，我可以理解。”我抬抬眉，哼一声，“康帕斯贵族向来是这么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光明。”
　　想起安瑟斯那张浅褐色的笑起来如同带着灿烂阳光的脸，以及他耳上那抹银色的光芒。
　　从莫伯格潜到康帕斯呆了十余年他都可以忍受，可是最后却选择了自杀。
　　黑巫术的效力，根本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想起年幼的时候曾见过的因为黑巫术死去的那些人的脸，我忍不住打个冷战。
　　沉默了片刻，洛法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提安瑟斯。但那不是重点。所有人都以为，利路亚的势力是五年之前，到三年前之间崛起的。可是根据当年对安瑟斯的审讯，安瑟斯服用了那种药以后——你应该听说过，可是使人晕眩并产生幻觉的药物——他坚持了很久，根据审讯记录，可以说他是受刑的人中忍受的最久的一个人，但是后来，他还是产生幻觉了。”
　　洛法清清嗓子：“很短时间的昏迷。期间他提到了利路亚的名字，还喃喃说了一些有迹可循的事情。”
　　他看我一眼，总结道：“凭借这一点，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他是一直受到利路亚指示的。”
　　我无从判断洛法到底知道利路亚多少，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你不觉得奇怪吗，”洛法站起身，右手手指习惯性的捻弄着左手衣袖纽扣，娓娓道来，“安瑟斯潜入康帕斯至少是在十年之前开始，而那个时候，康帕斯甚至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利路亚——就连在哈德斯，所有人也都以为哈德斯的中心是梅塞德伯爵，利路亚只是个好不热衷权势的公爵继承人，甚至有人把他当作一个钢琴家。可是七年之后，他却成为了哈德斯的皇帝，而且是近百年来，哈德斯唯一一个没有借助梅塞德家族坐上皇位的人，甚至还得到了梅塞德的支持。”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慢慢抚平衣裙上的褶皱：“你想说什么？”
　　洛法皱皱眉：“两年时间太短了，即使哈德斯的军权比其他国家集中，也完全不够一个人掌握哈德斯的权力，而且利路亚还曾毫无实权，又有莉迪亚小心谨慎的监视。梅塞德伯爵也绝对不是傻瓜，那么轻易就被人利用。总之，利路亚和梅塞德之间的关系，我认为，很——微妙。”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我的表情。
　　我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
　　“我不清楚。”
　　整个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沙恩的皇后，玛蒂国王霍布斯陛下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同时也是雷利亚夫人的女儿，雷娅•丽蒂斯，曾经是哈德斯皇帝利路亚的情人。
　　洛法当然也清楚。但是在康帕斯五年，他从未问过我什么，尤其是关于哈德斯的事，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避开。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轻易提起，那不符合他谨慎的风格；又或者，现在他的疑惑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界限。洛法不是傻瓜。身为沙恩的皇帝，一举一动对大陆形势的影响举足轻重，哈德斯仍然是他最大的顾虑，这种顾虑远远比谨慎重要。
　　我摇摇头站起身：
　　“我不清楚。午饭时间已经到了，亚德可能在等我们。”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我拉开门，侍女弯腰：
　　“夫人，午餐准备好了。”
　　“亚德殿下呢？”
　　“正在大厅里。”
　　“我稍后就来。”
　　女侍行过礼离开，我回头看看洛法：
　　“殿下，该用午餐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眼睛看着窗外，手指又勾起窗帘上的蕾丝，唇角是淡淡的笑意：
　　“你还爱他吗？”
　　我怔了怔，看着他，握着门把的手缓缓松开：
　　“事情早都已经过去了。”
　　若无其事并不是很难，很久以前我就学会用说别人的态度，来听或者提起自己的事。
　　只是我完全猜不出洛法在打什么主意。
　　“我也希望是这样，如果这样最好了，那么，”他转眼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函走近，“看来，你应该可以陪我出席这次边境会谈。我也希望，你能陪我去参加。”
　　我接过来看一眼。
　　洛克国王的邀请函，“邀请德普斯二世陛下、皇后及亚伯特殿下莅临”，参加边境的会谈。受邀的除了我和洛法，玛蒂霍布斯陛下和雷利亚夫人，还有哈德斯皇帝利路亚和莉迪亚皇后。
　　“据我所知，”洛法抖抖手里的纸页，“利路亚好像已经答应出席了。你可以吗？”
　　我看看他，点点头：
　　“好的。”
　　关上门转身径直往餐厅去。白色餐桌上除了午餐，还有迟来的康帕斯晨报，我拿起来信手翻了几页，看到某个版面上关于哈德斯的报道。
　　背景是莫伯格议会大厅前的广场，利路亚放大的侧面相片嵌在顶端，仍然是苍白的脸，黑色的短发在耳畔微微卷曲，颈前一枚透明的水晶纽扣，直视前方的双眼漠然犀利，手搭在车门上，优雅自如一如既往。
　　除了头发，他似乎并没有变化多少，只是现在看去，他更像个权势煊赫的皇帝。

　　看着亚德睡着，我放下手里的故事书，压低声音：
　　“亚德？”
　　被阳光晒成浅褐色的小小脸庞在夜晚有些朦胧的灯光下，乍看上去会让我觉得恍惚。撇开睡眠中那单纯柔和的神情不说，亚德在相貌上继承了我的头发和眼睛，但是那张脸上眼眉的形状，鼻和唇的线条，秀长的睫毛，朦朦胧胧已经有了些摄人心魄的痕迹。
　　我怔怔凝视着，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发丝。
　　康帕斯晨报上曾有八卦新闻，说亚伯特殿下必将会被继洛法陛下调教成为继他之后的第二个“倾倒康帕斯”的美男子，还有更夸张的，说他“或许会倾倒阿兰蒂亚大陆”。当时亚德才刚满三岁，看完那则报道我就有些心惊胆战，好一段时间都禁止洛法接近他或者带他出席公共场合，可是现在看来，他越来越开朗的性格和笑起来时的满脸阳光，还是越来越像洛法。
　　凝视那张脸许久，我低头吻吻他的脸颊：
　　“晚安，做个好梦。”
　　无声熄灭灯光，起身开门，身后响起模糊的童稚声音：
　　“……也祝你做个好梦，妈妈。”
　　我站住脚回头：“你还没睡着吗，亚德？”
　　“……不，我已经睡着了。”
　　我忍不住微笑，轻轻关上门：“那么，晚安。”
　　至今为止，他还没学会圆满的撒谎，这一点倒不太像洛法。
　　外面走廊上壁灯淡如月影。五月的风，即使在夜里也已经失去了凉意，窗前淡色的垂帘被风吹起来，拂动着闪烁着月光。
　　我不由自主的顿住脚步。

　　很多次的夜晚，站在这里，恍惚中我会以为自己是站在库萨别墅的走廊上，一转身推开那扇门，目光便能触到那个瘦削高大的身影，站在钢琴前，神情遥远却清晰。而离开莫伯格那天的清晨，我坐在车上回望，凌晨昏暗的光影中，风凛冽的吹着，他匆匆从车上走下来，疾步跨上走廊。
　　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

　　夜色深不见底。
　　我抱住泛起凉意的手臂，绕过精致的门廊，转过身往大厅去。
　　时间并不能冲淡一切。
　　乔克说的对，无知才是最大的美德，不过前提是，你要永远无知，或者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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