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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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回 余生枢副付然诺 后死嫠忧缀悼词



      正是仲春时节。原来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帝王诞。自二月中,倾城士庶、诸色妇人,酬还步拜,往庙中烧香不断。道旁诸般花果、饼食、酒饭、香纸诸节日用物发卖络绎不绝,填街塞道,极是热闹。
      大都、燕京四处岳庙香火近年甚繁盛。只为东岳圣帝掌天下人民之生死,当年临安最兴此风。北方前些年沾染学了,亦一年盛过一年。上至朝官,下至乐娼,都要择时来拜东岳帝,沿路尽是穿男装的妇人前去朝拜,往往堵塞路途。又因三月初要遣官函香,迎东岳帝像入朝廷。故众人赶早,二月里便来。飞琼扮作男子妆束,戴了帷帽出来,混在人群中,也不扎眼;都道是拜东岳王去的妇女。几人走了一时,便自顺承门出,入了南城。先将马系在大悲寺前。绕过大悲阁向后,走不数步,现出一座萨迦寺。
      当年燕京旧城人民迁住大都新城,以赀多居高者为先,力不能作室者不能冒据。故南城多留贫寒人家,连带许多寺观香火不齐。这处寺庙自外看甚狭隘,且在穷汉市之后。墙上虽有红白蓝漆纹装饰,却遍被油灰浸染了,甚脏乱残破,门前亦少鞍马痕迹。阶前倒坐着几个乞儿,鹑衣百结,鸠首鹄面,见人来,纷纷伸手讨随喜。
      飞琼拾阶而上,跨过门槛。自照壁后绕出一位老僧,向前合十道:“女施主来,是听宣卷,还是进香?”飞琼上前两步道:“来与先夫荐福。”说毕,手自袖中微微露出,透现掌中一物。那老僧当即要拜,飞琼即托其袖,令之不可。便收回手,二人佯常进来。
      谁知这寺庙门虽狭小,里面却颇有几进,亦有放生池、莲花池之属。庙宇间经幡阵阵,零星除喇嘛外,亦有几个上香信众,在殿前焚经默祷。飞琼且不忙进殿,且看供殿外,壁上刻的右图六道轮回图。左边却有四句文,以八思巴新字、藏文、汉儿字依次书写,乃是:
      最初舍非福,中断于我执;后除一切见,知此为智者。
      飞琼与佛教周旋数载,颇识各门教义,知这正是萨迦派教法三次第。那老僧见公主注目壁上偈语,待为解释,飞琼反颔首道:“我破不得我执,只能到第二层里。”那老僧合十道:“公主,世间万物非实有,不过众缘数凑合而成。若公主悟彻这一条,得了无我空慧,便可破我执,断除一切贪嗔痴念也。”
      飞琼看殿内供奉莲花生:身披长帛,前面七个铜盆盛着清水,另放些鲜花果蔬、香油等物,蒲团等都见陈旧了;因想起在大都几处庙宇见过的莲花生金身塑像,鎏金填彩,供奉常新,何等堂皇富丽;在南城寺中,便是寒酸景象。暗思:“供奉香火多,神明便形庄严;少了香火,连神明也便觉落魄。分明是同一人,却也有在彼得意,在此萧瑟的事。”
      因听老僧好意劝他,因道:“众缘相会,故非实有,却不是一切皆非实有。”那老僧点头道:“正是,若以为一切实无,乃是犯了断见。连善恶之别、因果之循也不能见了,那还能修善业、积福报来。故宇宙万物皆非实有,乃从终极无我之境中见,非是一切无有。”
      飞琼点头道:“这是说曾有过。虽终归无有,但曾有过,我忘怀不得,便破不了我执。”
      因不进莲花生供殿,更向后来。经过一片经筒,一手轻轻拂动,一边与那老僧闲谈道:“上人方才所言,正是‘胜义谛’,此‘胜义量’所缘之境。我闻大乘佛教所阐境谛,乃‘世俗谛’与‘胜义谛’二种。但不知上人以为,世俗谛与胜义谛,何有何无?”
      老僧一时未答。飞琼又看见前方大乘法王供殿里,供奉的肖像极熟悉,因驻足伫望。左右亦有两尊像,香火见盛于别殿。原来西佛多供见在佛,往往以当世真实人物为某佛世间化身。虽与中原禅宗合契,却也多自出己意之处,惯作见在佛胜过去佛。飞琼看那肖像眉目宛然故人,道:“这是八思巴。”看那藏文,道:“我倒忘了,他本名叫罗追坚赞。”因看后面的陪祀,却是八思巴叔父,萨迦门第四祖萨班,因说:“这不好,长幼失序了。”
      那老僧尚思对答方才之语,闻言对道:“贫僧以为世俗谛、胜义谛全无。”飞琼望着八思巴像道:“八思巴一家,都持‘自续中’观:都以为‘世俗谛’有,‘胜义谛’无。我不必知他心里实持何解。八思巴暂许‘世俗谛’为实有,不过是限于世俗中人无大智慧,持此论还易解释、布讲,令世人欢喜赞叹,免生惶惑畏怖而已。”
      因向老僧道:“上人,既然你说境之二谛俱无,倘我去杀人、害人,世俗可知其无?无为法可知其无?”
      老僧一时不能答。殿里忽转出高和尚来,合十道:“公主,大乘戒律讲,杀了一人,能救众人,是菩萨行。”飞琼缓缓点头,道:“都进去议罢。”
      几人绕至八思巴像后,进了侧室。此间除高和尚外,尚有一人在:星目虎髯,腰圆膀阔,生得十分英健。五十上下年纪,虽非雪鬓霜髭,已是眼腰黄赤:正是张易。飞琼虽不以师礼事之,张易从事金莲川幕府,自己序属晚辈,故上来行礼参拜。
      张易亦答了礼。是时便装出行,却了官服。披一领绿罗满地锦大袍,腰围犀带,头上勒着暖巾:乍一看十足是个赳赳武夫,不似参政行中人。张易先道:“我从高梁河桥过来,非走丽正门,不打中书省门前过,无人得知。”
      飞琼久知张易爽直任气,因笑道:“枢密行事,一向为陛下、殿下倚重,陛下最放心者。”张易扶案道:“公主,太子欲诛左相,事属真实?”
      飞琼抬头,不期与王著交视。因避过去,直视张易道:“殿下欲歼渠魁,天下皆知。”
      张易笑道:“恁时便好!我也不问你每来去因由,也不讨你每主意。到时只要将太子令旨来枢密院,我自遣兵趋奉便是。”
      飞琼看他神色从容说出这番话,心中激感。因道:“枢密,此事干系非小。总承殿下风旨,来日陛下面前,如何周全转圜,萨任图雅尚未得法。枢密倘有挂碍,府上还有须料理的事务,尽可不必应承;只求对他人不提起罢休。”
      张易呵呵大笑道:“大丈夫要行便行,何用反悔?下官杀人也杀的够了,快意事也行的多了,这一生也足愿了。况比起金莲川诸贤,已是后死者,下官安肯落于诸贤之后?”说着,起身就要走。
      飞琼亦起身,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叩头。张易忙扶起,熟视飞琼,笑道:“是个好孩子,金莲川有承继了。当年庄静先生断言:来日除阿合马之人是你,我尚不信。今日一见,果然不辜负了诸老的教诲。既然主意已定,下官保你每成功便是。只是杀阿合马以后,尚有许多事需料理。那时你辅弼殿下布开仁政,廓清宇内,总要谨慎,不可叫这些人白死了便罢。”飞琼泪眼朦胧,说不出话。张易不停步,竟从侧室旧塑身后面打开一扇门,径自去了。
      飞琼看张易背影,英挺颀直,恍惚是廉师、相师、窦师、姚师等人身影交叠在了一处。旧年光阴,尚在眼前,自己已非蒙稚,师长老成枯落,斯人凋零略尽。惟剩这几个,也非当时之柱砥;仍前仆后继,以俟河清。为了这死了的、尚活着的几十年一点念想,自己就无论倾山蹈海,必替他每办成。
      那老僧叹道:“这里二十年前,当时还没北城,诸公常在这里密议,特特辟了这几间屋子,自殿后开了一道侧门。这些年总无人来了,不想今日公主尊驾光临。”
      飞琼忍住喉间翻滚,因点头清声道:“现该咱每布置了。”高和尚道:“胆巴国师现随驾去北。我与子明兄弟计议:先遣我二徒往中书省去传,就称皇太子与国师还都建佛事,命中书省官员迎候。到时太子还宫,阿合马必率众官出迎,我等可就马前斩之。”
      一语未完,飞琼斥道:“胡做!不年不节,又非圣寿,亦无战事祝祷,殿下做什么佛事?胆巴为人虽好,殿下亦自不信用他。除了这一个,”
      拿手指了指八思巴像,道:“殿下只是敬重他一人,原非有心于佛的。你见殿下还对那个僧道深假辞色?以前从无此例,今日刬地做下,岂非破绽百出?免不得被识破,叫彼先生提防之心。你每依我行:
      阿合马为平章,近来第三度理算出纳,还有四万定的出缺。他每因有私,夜夜常聚在北省计事,也有轮值中书时。旧省在皇城中——太子与宫臣每度视事,却常在旧省。我今请张枢密安排留守禁军轮在皇城巡夜。阿合马是从不敢过问大都军事的,必不来聒噪枢密院。头两日,且不要动作。
      我自伪作账簿,只消遣一东宫宿卫,在户部奏陈里加一贴黄,说旧省扣着至元某年江西省积年账目,却是崔仲文的秘本;直将此送去中书。阿合马见东宫不在,必趁夜带户部心腹,来内省架阁亲检。他平素出入宫禁无碍,百官不敢逾规,独他敢夜行。进皇城、入旧省,却不得带私军。我却将我每的人混作枢密军当值者,候阿合马入城,趁夜就中道杀之。我军也可从容来去,一干二净。”
      高和尚看一眼王著,半日道:“不成。我每前已议定了。只可遣僧说‘太子作佛事’,也煞稳便。”飞琼冷笑道:“不论宫城制度,还是阿合马为人,在座恐无有比我更熟习者。分明指与平川路,何必定要往水火里去?”
      高和尚一语不发,似入定了。飞琼气结,料此人必说不通,更不屑与语;因向王著道:“仲甫,你是怎生?”
      王著看飞琼半日,低声道:“公主,这是我的主意。”眼看飞琼陡地圆了一双眼,低声道:“都已安排定了,虽非算无遗策,也属可行。”
      飞琼直勾勾盯住他道:“冒称太子还宫做佛事,当着百官面杀阿合马,就是你的计较?”王著道:“是仲甫恨胡马入骨;不当众杀之,怎泄这一口气!”
      半晌,飞琼道:“罢,罢,罢!凭你每处分罢。要怎么,我听你行便了。”一手按住额头,不禁眼角挂下一滴泪。仲甫叉手在胸道:“深谢公主。”高和尚见公主终于肯依,遂命老僧传那两个得力的徒弟来听干。
      一时进来两个西番僧人唱了礼。飞琼视之:皆挂着大红袈裟,貌凶态顽,鹰视狼顾,绝非矩步方行、出入官宅之辈,想真金实实不至以此辈为使。蹙眉道:“这两位上人,从前是在此修行?”高和尚道:“是我的徒弟,但教公主放心。”两个番僧因道:“咱每誓死追随师父,绝不敢辱了公主使命。”
      飞琼听那二僧中原官话尚不纯熟,亦无半分久侍官长染上的大家气度。恐怕连说这两句言语,尚要人教。面上虽不露出,到底五内如焚。
      因命两僧坐了,就借供前清水、鲜花,以枝蘸水在桌上画地,道:“北中书省前年被阿合马搬进内城,即在灵星门内凤池坊。修葺省堂大正厅五间,东西有耳房。如今春日里,众官只在东房署政事。大事听政,却在中堂正中一间。高阶是中书令坐处,有栏楯绕护,容易识得。省里宣你每入去,你每僧人只管直走去到正厅。其余房屋,如断事官厅、参议府厅、西右司厅、东左司厅,俱三三成间,不必理会他。倘你每宣旨毕,复叫你每入司去问对,必是先去左司礼部,进门匾题‘小瀛洲’的就是。倘左司人问你——”
      抬头看那二僧,却神飞天外。方才的话,竟不知入了谁耳。飞琼忍怒,又重说一遍,叫二僧述说。高和尚忙拦道:“回头我细教与他每。今日时候不早,且教他每回去,咱每与公主还有别事商议。”命二僧下去了。
      飞琼看番僧起坐进退皆毫无规矩,连连摇头道:“这行动太不合度。殿下身边那个不是折矩周规?纵相与教僧,亦必通儒知礼者。——岂肯使这般样相的来,失了东宫体面!”仲甫道:“也只得如此。除此无可使的忠心人了。”飞琼叹道:“待我先教导罢。”
      正一面暗思二僧不妥当处如何改理,教省官如何不起疑心;忽想起:倘元任入东宫,似他那般芳兰竟体,太清独步,一时之风仪,纵东宫鹓班亦必无人能及。若是元任还在,多少是好?霎时心中痛不能已:满眼都是宋复风前衫角,耳间回荡的俱是宋复曼然笑声。王著、高和尚又说了多少话,通听不见。直到王著走来,一声声唤他,这方省过来,该回去了。
      因道:“再回许府不便。万柳堂有一道侧门,与周围民坊夹壁,可从那边回去。日后或集义兵、或议事,都往万柳堂去罢。”因辞了老僧起身走出,险些撞在门上。仲甫忙牵紧其袖,好歹扶住了。老僧与去了挂锁,几人悄悄出来,上马出了南城。遣洛英、秦越仍回许府收拾,此后都在万柳堂起居。
      飞琼低头在马上,冷不防听见一旁仲甫道:“琼琼,你又想元任了?”飞琼一怔,点点头。仲甫低声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时,又问道:“琼琼,元任是个怎生样人?”
      飞琼还在想那两僧猥鄙态,与元任风流高标相对,脱口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王著默无以答。到得万柳堂,果然一道夹壁,仅容匹马过。王著先下来,扶飞琼下马,接了钥匙开门锁。见门上一联云:
      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
      飞琼见王著看得入神,因道:“那还是廉夫子在的时候,建了这侧门,要用联,请松雪为题的。”王著道:“原来恁的,端的好字好句。”
      说着进了门。飞琼说:“园里题额颇多,都是好景致。去年仲甫来时,群芳几乎谢尽,不曾好好一赏大都春光。今年虽正当时,要避人耳目,却也不得游春赏花去。只好园里看锁住这一隅春,聊胜于无了。”
      说着,不防脚踩了苔石,就是一滑。王著忙扶住了,也不顾避嫌疑,就挽着他臂膀,防他再摔,忽道:“琼琼,仲甫读《唐诗鼓吹》时,见琼琼批语里,多作伤春句,使人戚戚。”飞琼亦想起去年临别时,是自己将平日随手辑起的唐诗赠了与他。因道:“那时我也是刻意伤春。真到春尽时,真动了伤春情绪,也就万无可说了。”
      仲甫只顾看各处楼台题联,道:“这些虽也佳,不及赵学士那一联有唐风。”飞琼随口应道:“各有好尚。盛唐风范格局固佳,也不能全然压倒别家。”仲甫复问:“则公主如今喜宋诗了?”飞琼随口道:“宋诗自有唐人不及的好处。”仲甫忽道:“那日公主赠我束草,还有一句诗可当得。”飞琼勉强笑道:“是什么?”仲甫郑重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飞琼看王著面色沉毅,眸子却清澈,如碧泉春水。忽而想起去年他重伤昏沉,倏忽间落于己手。睁开眼时,正是这一双眸子,打动自己。虽一年风霜遽变,多了些沧桑;其澄明温润,一如昔时。因道:“仲甫读《诗》,大进益了。”不动声色抽出袖来。
      于路遍植柳树,已过了黄鲜翠嫩时;间有桃杏等株,疏密点缀着色红色白。飞琼却指着眼前一圃,向王高二人道:“万柳堂胜景,在乎万株柳树,百品牡丹。此时非牡丹节候,别处园林又多有春花烂漫,适足玩芳。故两城春游的人,都想不起万柳堂来。”仲甫暗思: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就待说出,又想:这句太造次些。便不道出口。
      飞琼复道:“这些牡丹多是我夫子——故北京行省参政廉文正公手栽。夫子常说,牡丹不占春先,却国色庄严,迥非轻浮俗艳可比者。故此夫子最爱牡丹。”王著点头道:“是廉孟子。”原来王鹗在世时,虽在家中从不言朝事,却也赞过这一位廉孟子,学问、为人世所罕俦,乃再世之亚圣。高和尚却不识得,问:“他怎生叫‘廉孟子’?”王著道:“便是某也只听过,不曾详知。”
      飞琼道:“当年廉夫子才十九岁。那时还是在开平金莲川幕府里,廉夫子正在读书,忽闻大王召对。夫子不及收拾,将《孟子》纳在怀中,匆匆觐见。陛下问他读何书,夫子便进《孟子》,并为陛下陈说‘性善’、‘义利’、‘仁暴’等语。陛下大悦,便称他作‘廉孟子’,就这么叫了三十年。”
      王著闻之亦生神往,赞叹不已。飞琼叹道:“我平生有幸,只在有几位师长,都教阿合马害死了。不报此仇,萨仁图雅誓不为人。”
      因进清露堂安顿下。旻儿走来请王著、高和尚去用膳。飞琼道:“我练武仍旧要服丹,便不陪了,怠慢则个。”高和尚诧道:“和尚修炼一世,还不曾见门里修仙的人。不料公主竟是!真个有眼不识泰山!”王著叉手道:“琼琼,晚一时仲甫来趋奉。”二人都去了。
      飞琼自往回雪庭来,撞上秦越和洛英方归。飞琼叫洛英先去,留秦越道:“越姊,须得你多劝着王公子。我总疑他打定主意要死事。”秦越不言语,半晌道:“这桩事本就拚命。谁不是抱必死心来的?依我说,大家死生由天。再者,连你也保不住的人,我哪里保得。你则是如何?”
      飞琼摇头道:“这些年不论长卿、相师、李用之、杨居宽、到元任哥哥,凡是我想保的人,没一个保得住。后来我看开了。我每这些人,本就是不得其死的。只是仲甫也罢了,他原不必入局,乃为一腔正气,自致于此。不合他陷进来。”秦越道:“你不消胡思。个人都作的自己主。”摇着头走了。飞琼因自布置用物。
      且说王著、高和尚用过饭,歇了一晌,高和尚自出来寻门徒。王著横竖无事,在园中闲走。信步走到了回雪庭,看额曰“流风回雪”,知是公主居处。堂两旁新联书曰:
      瑶殿天清花雨堕;星槎人散玉盘霜。
      但觉魂不守舍。着了魔好似,双脚走了过来。门仍虚掩着,垂着暖帘,隐隐可见人影,是飞琼伏案而书。王著能瞻视其影,已心满意足。不敢去惊动,便侍立阶下。过了一刻,飞琼搁了笔,抬头才看见王著来了,忙起身道:“快进来罢。我竟不知你来。”
      王著忙掀帘进门,道:“并没多久。看琼琼忙,不敢搅扰。恁般用心,敢是作诗么?”看案上一丈白缣,笔墨淋漓。王著眼力颇佳,先看见“祭夫宋元任文”六个字,不能则声。
      飞琼已离了案,道:“这些日子形同幽禁,总不曾往外子灵前祭奠。难得今日趁闲,写将祭文出来,一时好去祭拜。但恨我文字粗疏,未能尽情。”王著鬼使神差,去看那文字:
      若夫飞藿飘于秋风,琼蕊凋兮霜节。昆山玉碎,桂苑芳折。桐见死生,剑分沉跃。柏舟既放,等泰山之崩;华畿泪完,输杞梁之血。已违鸳盟,永睽同穴!献侯何德,尚遗荫于子孙;卫府多勋,竟延谁之岁月?
      (此篇未完)
      缣上尚有一片被泪水打湿,洇开了。飞琼已将绢书卷了起来,望了望日色,道:“我嘱咐洛英,在地室为重设了先夫神主,逮日夕奠。再过一时,该去祭他了。”王著道:“仲甫也同去。”飞琼向他身上望了一望,见他还是一身未滚边的麻衣,道:“仲甫还在热孝里,穿得这样去吊祭外姓人,于礼不合。”王著道:“我不是去吊祭,是哭朋友。”
      飞琼闻此,也就不阻拦。起身揭开秘道石门,二人一齐下去。地道并无灯烛,唯有盗洞微微透些光入。这甬道狭长幽湿,仅容一人侧身过。王著恐飞琼绊跌,自己在前,隔袖回握着他手臂,牵他过去。
      一时二人已走过了甬道,至地室门前。飞琼踏石而入,里面果然改换了模样,瑟瑟寒气逼人。北面墙下新立一台,密匝匝林立几十座牌位,正中正放着宋复神主。台前一小几置执壶、铜爵等器。
      飞琼祭奠宋复亦属首回,眼中盈着泪,硬生生吞了回去。因左手执壶倾酒,反手酹于地下,如此三次,将祭文就火前焚了。怔怔凝睇,望着宋复神主。半日,轻声道:“至今我也不信真他死了。元任这样的人,那里就会死了?”
      王著不能答。又看其余神主,乃安沅湘、秦长卿、赵由秂等,未别尊卑,多不识得。问说:“这里供奉的都是公主什么人?”飞琼道:“都是被阿合马害死的亲友。犯上获罪,生无可语,死以青蝇为吊客罢了。日久年深,除我以外,还有谁记得他每?”
      仲甫慨然满腹,道:“琼琼休恁的难过。但得天下一人知己者,虽死不恨!”飞琼咬牙道:“一人相知,属生人无能之托辞。怎么能够?合为彼昭雪于天下。我要亲手取了阿合马的首级,来祭吊他每。”
      王著点头。因看见壁悬宝剑,侧挂青囊,一旁倚着数十件兵刃。飞琼看他凝目,因道:“自车驾往北,大都查兵刃越发严了。这是我每早先收的兵刃在此。”手指青囊,道:“那是一柄金瓜,淬过百炼毒,来日我将以击胡马之首。”
      王著默默无言。飞琼看一壶琼华汁将及倾尽,复注了半爵,举来自己吃了。放了杯盏道:“走罢。”因先返回地道,二人携手回万柳堂,进了回雪庭。
      自暗地出来,一片金芒洒将进。望窗外残阳似血,西沉渐尽。飞琼向窗前走了一步,惊觉手腕还在仲甫手中,不由用力去抽。却被他紧紧握着,挣不开去。
      飞琼回头欲叫王著放手,却看他一双眼,直直望着自己:不由又忆起元任来。比之元任莫测幽深,仲甫的眸子反是一望见底,真不知是何等琉璃衷肠人,才有这样一双眼。况那双眸子之后,情谊掩不住,就一同曝露目中。连同个中人心事,也似水分明,清清白白摆在面前。飞琼不由就滴下泪来。片刻之间,竟见仲甫眼间也滚下泪来。飞琼不禁失声痛哭。正是:
      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且说飞琼放声痛哭,哭得几回脱力。原来他只记着宋复嘱他不叫他哭等语,虽有泪流难禁,都是默默饮泣,强自遏抑。似这样放声大哭,再无顾忌想念,尚是第一次。王著执其手,也泪流满面。半日,飞琼觉得心里方松快了些。
      王著忽省过来是自家忘情,忙松了手,又说起所集门中义士,现都散栖在南城各寺观里。飞琼点头道:“扮作太子仪仗、宿卫,舆服最要当心;还须趁手的利器。宿卫平日各有佩刀,不用遮掩;仪仗里却须藏的弓箭。”
      王著道:“此中也有色目人,还可去铁铺锻刀买剑。”又道:“其实益都也出的天下第一好铜冶,好镔铁;可惜不能招摇,带不得。”飞琼只点点头。
      王著仍忍不住道:“琼琼,你休自苦。日后有难过的地方,哭出来不妨,休闷坏了身子。”飞琼点头道:“多承。”又转口道:“秦越收的许多门中好兵刃;我去要,他总搬出师父的话:除双鸿剑外,不教我碰别兵刃。仲甫替大家问他讨去罢。”仲甫去了。飞琼仍坐案前,另换了纸,打起框来。
      这边转进洛英,道:“阿姐,你每举事,我还不甚知情。我听秦姐姐说,是要乔作太子还宫作佛事,教留守官候于圣寿万安寺。这桩事,保得全么?”未知飞琼作何答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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