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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相
“精忠”二字令宣德帝蹙了下眉。
李檀说:“如果真要说,他定当属意景王,因为当年那么多皇子当中,唯有景王知他、懂他,愿为新政鞍前马后。”
李文骞后半生的心血全在昌明新政上,在这之前,他并非没有准备,也并非没有遇到阻力。
当年鹿州郡守是李文骞的故友,曾对他的新政策略大为赞赏。郡守按照李文骞策略,在鹿州尝试新政改革,当年鹿州收缴上的赋税就翻了两倍有余。
可毕竟初行的政策不够成熟,激起太多官怨民愤,一场暴/乱如期而至,死伤至一百余人,震惊朝堂。鹿州郡守因此被革职,参与支持的官员一并受到牵连,后来鹿州再提拔上来的都是内阁首辅纪祥文一手安排的官员。
在鹿州推行新政遇到的各方阻力,李文骞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很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直未曾放弃,百折不挠、兢兢业业数年,反复修订新政策令。
李檀每每想起盛满烛光的夜里,都是李文骞借着星光烛火看书的身影。在黑夜中踱来踱去的每一步,都艰难得窒息。
宣德帝听他将此事讲来,苦笑一声,说:“你是在怨朕?”
沉默片刻,李檀再问:“当年大津江,我大哥、三弟为何会死,皇上当真一点都不知情么?”
“朕知情。”
李檀一下愣住。
“朕主天下大事,哪有朕不知道、不明白的地方?”宣德帝矜着天子威严,闭了闭眼,说,“朕知道,当初是康、徐、纪三方联手要将你们李家置于死地……”
李檀浑身陡颤了一下,手指骤然收紧,手心一阵锐疼。
宣德帝徐声说:“老南郡王滞留军饷,康峥海切断粮援,令我军士气大丧,难以鏖战;纪祥文通敌卖国,向越国泄露行军兵计,你大哥李梁、三弟李槐都死在战船上。”
“圣上知道?”李檀红了眼睛,“当年就知道?!”
“朕知道,可那又如何……?”
李檀耳畔倏然炸开轰鸣,极尽痛苦地喘息一声。
“你说文骞精忠,不假,朕知道这朝堂上只有他忠于朕,可光有一腔精忠热血有甚么用——!他不识时务,联合他的门生一起,执意要行新政,就连朕的随钧都被他拉了去!”宣德帝怒声喝斥,“新政可行么?!可行!朕也想天下太平,朕也想国泰民安!可李文骞注定当不起这个新政魁首,他不够无情、不够残酷,没有狼心、没有手段,给他们留了苟延残喘的余地。那些日子……朝堂被三贵乱得一日都不得安宁!政废则国废,朕能有甚么办法?”
宣德帝俯身,逼到李檀面前,一双老眼颤抖的是恨、是叹:“你以为朕想舍他?……朕舍不得,你不知,文骞出征的那天,朕就知道他可能回不来了,朕亲自送他出京送了十里——!这十里,朕走得比谁都要艰难,比谁都要痛心,朕将朕最宠信的功臣送上了黄泉路。可朕还能如何呢?就连你父自己都知道,大祈容不下他,满朝文武都容不下他!”
宣德帝一番慷慨愤恨的陈词,反而让李檀渐渐沉下心来。
正午的阳光终于爬上了窗,透过明纱暖洋洋地照在软榻之上,宣德帝鬓角凌乱的白发垂下,迸发着星火的双眸渐渐黯下来。
可李檀却教这方日光照得明亮,身上红袍朝服像是沐过祖祖辈辈的热血,才能有这样鲜艳蓬勃的颜色,像长明火一样无止休地燃烧着。
“臣可以。”他的眼睛里盛着细碎金光,略抬起下巴,神容那般得狂妄——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狂妄。
李檀定定地看向宣德帝:“我父文骞没能做到的事,臣可以做到。”
宣德帝忽而笑了声。
李檀继续道:“今非昔比,如今南郡王府覆灭,内阁首辅顾守豫是臣的师兄,加上臣手中已经掌握了康峥海党同伐异、暗杀朝廷重臣的证据,其中牵连者众,可将康系连根拔起。三贵派系溃不成军,臣如若重拾新政,绝无当年步履维艰之势,当是乘风破浪之时——!”
宣德帝意味深长地咧开笑容,掩住口低低轻咳几声,复说道:“果然、果然……”
“皇上,如今朝中一盘散沙,私党未成。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乃是重洗朝堂这个牌局的最好时机。”李檀将面前散乱的棋局用手拂乱,黑白相错,再难成阴阳攻守之势。
宣德帝说:“自你回朝的每一日,都是为了这个么?是了……除了你,没有人敢在科举中考察昌明新政的策论,你是为了提醒朕,要朕记得你的父亲为此而死。你觉得……朕会容你大刀阔斧地斫伐朝堂?”
“会。”
李檀起身,在宣德帝面前跪了三拜。
“如果皇上不容,当年康峥海不会被贬谪至黎州,纪祥文不会‘重病而亡’,顾守豫也不会代替他成为新任内阁首辅;如果皇上不容,皇后纪氏以及太子不会失宠,如今景王、吴王也不会入京;如果皇上不容,……臣不会成为神威侯。臣是大祈的罪人,身上背负着千条在大津江丧命的士兵的英魂……”
当年新政虽然夭折,可李文骞的死,终是让皇上开始撼动三贵。
考察昌明新政的策论,宣德帝不可能不知晓,可他却没有责过李檀一句;李念宠冠六宫,岳渊如日中天,连承乐公主下嫁关饮江,宣德帝都随了她去。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宣德帝给他们的宠信,而是给李檀的宠信。
宣德帝凄然长笑,久久不绝,蓦地,他一把抓住李檀的肩膀。
“你懂得……你懂得朕的苦心……你像、像你父亲……唯有他,唯有他……”
宣德帝似回了神魂,一下从榻上跳起来,在寝殿中胡乱翻箱倒柜,乱得一塌糊涂。终于他捧出了一只方形的锦盒,吹去上头久积的尘灰。
“给你。”
一把塞入李檀怀中。打开来看,是一方相印。
“朕与你父文骞有过约定,若他能从大津江回来,朕命他为相,让他继续主持昌明新政。只可惜……不过,还有你,你是他的儿子……朕将这相印交给你了。李檀——!”
宣德帝同跪在李檀面前,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威严龙目中的明光火焰一寸一寸升起来。
“你怕不怕?”
李檀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臣不怕。”
“好!好!”宣德帝一连几个好,长笑一声,“——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神威侯拜相,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当中炸响。
怪哉奇哉,自废宰相始,已有数十年,却没有哪个朝廷出现过内阁与宰相同在一堂的怪象。
宣德帝宣布此事后,内阁学士官员纷纷进言请皇上三思。宣德帝威目扫过一干官员,问:“怎么?这宰相,先皇既能废得,朕也能立得!顾爱卿,你可有异议——?”
顾守豫立在一干老臣显得身姿挺拔非常,他步伐沉稳地走出百官之列,向宣德帝躬身拜礼:“臣无异议。”说着,又对向一手执着相印的李檀,拜道:“恭喜相国大人。”
一句,令内阁一干人面面相觑,一时琢磨不住顾守豫在打甚么算盘。
李檀笑了声:“多谢阁老。”
新相上位,神威侯府少不了又热闹了一回。李檀在府上设宴,宴请六部官员。康峥海抱恙,未至,其余官员原本也只想走走过场,没有将李檀当回事。不成想,席间皇上亲自前来坐镇,与官员对饮三巡,一直到夜沉,才回了宫。
皇上对新相国的宠信,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么?
华灯初上,歌舞笙箫,持续到月高时分。
岳渊替李檀挡了不少酒,等筵席渐渐散下,他就扶着醉醺醺的岳渊回了房,喂过醒酒汤,低声吩咐着下人好好照顾岳渊。
出了院,李檀正拂着一身酒污,听一声古板严肃的声音响起来:“相国大人,可否同本官单独喝一杯?”
抬头望去,正见顾守豫拱手立在冷风当中,美髯清癯,风姿凛凛。
李檀一笑。
开了一方桌,炉火温上酒。两人对坐无言,顾守豫看着李檀拨弄完雪炭,随手添了几粒梅子入酒水当中。
顾守豫不是喜酒之人,玲珑小杯当中盛着的半杯酒教他盯了半晌。李檀挑眉笑问:“怎么,阁老不是要喝一杯么?”
顿了半晌,顾守豫先将杯子拿起来,沉吟道:“……这一杯,先敬老师。”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我父生前已经戒酒多时,怕是不爱喝阁老这杯酒。”李檀说着,又给顾守豫斟满了酒。
顾守豫再饮一杯:“这杯酒,敬你……不忘初心……”
李檀笑了,说:“虎头寨为乱百姓,阁老你执意要请招安之计,可是在提醒本侯,不要忘我父生前心愿和教诲?”
“我以为……你做了神威侯之后,一心好慕权逐利、好大喜功。”
李檀说:“我也以为,你当年变节倒戈,攀权附贵,才有了今日的内阁首辅。”
顾守豫也笑了:“你不是。”
“你也不是。”李檀举起一杯酒,敬给顾守豫,唤道,“师兄,好久不见。”
顾守豫的酒量不如李檀,细咂慢品,转眼才饮下三四杯,可已经有些晕乎。顾守豫在迷乱的重影当中抓住李檀的手,说:“意桓啊……你、你当心,莫要走了老师的后路——!”
也没怎么听到回答,顾守豫就倒在了酒案上。泥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响,李檀默然片刻,将杯中残酒饮尽。
声音轻不可闻的,仿佛散在这黎明前的黑夜当中。
“我……没想着还能活……”
李檀歪歪斜斜地倚卧着,半开的窗外纷纷扬扬地落下碎玉琼雪,覆了满窗。
李檀捏着酒杯,正要再饮,却发现杯中酒已尽了。他搁下酒杯,眼睛半清半醒,静静地赏了会儿细雪。
半晌,听他低低慢吟着:“持符节,大津江上梨花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复得下一句。
“……梨花雪,白了乌头,冷了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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