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同人]风须臾

　　风里走着一个人，执着不甚起眼的深色布衣，他眉宇间竖着一道如刀刻的纹。传说他新婚妻子在一天夜里离奇失踪，此后这位年轻有为的卫长就终日愁眉不展。但这也不妨碍有些待字闺中的小姐对这个满手鲜血偏偏情深一片的鳏夫有些好感，但也只是好感罢了，没人会真的想要嫁给他。
　　因为他是苏晋安。

　　除了他的妻子天女葵，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完全放心地睡在他身旁。此刻他手中是空的，下一个瞬刹呢？会不会就握住了一把染血的长刀！他眉宇间的血气太重，压得他的眸子总是垂着，也不曾在哪位大人面前挺直了腰板，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轻视苏晋安。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极稳，比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要稳健。

　　他一路走进一处小巷子里的酒铺，若不出意料，陈重已经叫了一壶酒两个小菜，怀里揣着一卷文书等着他。他早有了阿葵，除非任务必须，他从不去月栖湖一类的风月之地。

　　昨天一夜，死了五个人。

　　果不其然，陈重在第一时间将整理好的死者资料交到他手上。

　　一个逃荒到天启的无翼民。这个无翼民素日就喜欢在街头巷尾，说着明眼人就能识破的谎言，骗吃骗喝。背后背着一张松了弦的弓，偶尔出城打几只野兔，扒了皮子，回城里卖钱，没少被皮货店的掌柜克扣钱财，好在他茹素，这才没饿死。

　　一个得了侏儒病的夸父。他本是名厨子，原本在一家不小的饭庄打下手，后来饭庄老板摊上了事儿，被当做与乱党勾结的叛逆当街打死后，又被收刮光了财产，这才跑到汤水巷做起没什么油水的小买卖。若非他死了，旁人还不知道他其实是一名离群的夸父。

　　一个是淮安江氏派来天启的掌柜。死掉一个掌柜本不是什么大事。只可惜，他虽说表面上尚隶属淮安江氏，其实已经和淮安本家没有任何瓜葛了。无他，只因他效忠的主子江家宗家二少爷江若离不久前宣布退出继承权之争，只带几名家奴来这天启。或许，还有淮安城里无数倾慕他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乃至青楼楚馆流落风尘的才女的眼泪与芳心。这些姑且不谈，但很难让人不去猜测，这是否是江家争夺继承权的天之娇子们，仍然无法放心，特来斩尽杀绝。

　　一个看衣着打扮和身上的武器，竟是一名天罗本堂的刺客。如此重要的尸体，但有关此人的资料是一片空白。苏晋安看到这里，抬头看着陈重，还未问出口，他的同僚已经心领神会。

　　“谢云柏，墟藏长老。”陈重压低了声音说道，“拿的是三卫和寂部同时下达的赦令……取走了此人的所有资料。”

　　说罢，他稍稍抬了下下巴，示意苏晋安看下去。

　　还有第五具尸体，只是这具尸体没有头颅。单看身形，竟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瓜葛，但身上的伤口却仿佛出自一人之手。而且都不是一刀致命，伤口均小而深。奇怪的是，今早仵作验伤的时候，那些伤口还都是一个样，傍晚时分再在陈重的面前述职时，却发现那名天罗的伤口周围带着大片的淤青。

　　恐怕是原本尸体上就有这种伤痕，加上正值盛夏，停放尸体的地方再怎么隐蔽，也不免温度高些，这才导致这些痕迹很快被发现。

　　这并不是单纯的刺杀，但谨慎如他，这一次，却没有找到整个事件关键。或许……

　　陈重端起酒杯，敛眸，呷了一口：曼曼她，为什么忽然来找我喝酒呢？

　　“事有蹊跷，我们还是再去一趟……”苏晋安看出陈重的魂不守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子仪兄家中可是有事？”

　　陈重这才回神，苦笑道：“让晋安看笑话了……”

　　苏晋安看他的表情，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却是知道是为了什么人：“子仪兄哪里话，这本是我的工作，硬是拖了子仪兄帮忙，是晋安的不对。”

　　亲如兄弟的同僚给了台阶，陈重还是稍稍红了脸颊：“多谢晋安体谅。”

　　苏晋安顺势告辞，忽然被陈重攥住了衣袖。这样失礼的动作连乡下来的苏晋安都明白，陈重身为世袭的侯爵又怎会不知。对上陈重微微泛红的双眼，也是一惊。

　　“只是，此事恐怕牵扯甚多，况且上次……晋安务必小心！”

　　苏晋安郑重点头：“晋安明白。只是凡事终要面对。”他看向远方的眸子闪过一道寒光，让陈重此刻见了，手指也不由得轻颤。“我等已非任人宰割之辈。”

　　盛夏的雨，总是源于一片宁静。

　　早在苏晋安走出酒铺的时候，风便忽然停了，嘈杂的蝉鸣仿佛被放大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全闷在胸口。苏晋安在天启已经生活了几年，对这里多变的天气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他今天出来的匆忙，没有带伞，于是他加快脚步，走入人流之中——就要下雨了。

　　往日熟悉的街道忽然多了个叉口，他便没有来得及回到卫所。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苏晋安发现自己正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中央。有了之前辰月教士离奇被杀的案例，想要明白对方的意图非常简单。很明显，对方已经按捺不住，甚至连方才还在他身边来去的人影都省了。

　　将将下落的日头躲入层云，早早地收了余晖，透过白茫茫的雨幕，被剔掉了刀名的弧刀“月厉”微微颤动，被一只大手稳稳握住。整条街都随着黑透了的天幕暗下来，甚至看不到房中烛火的微光，只有一处例外。

　　仿佛在他眼前忽然燃起的篝火，一处从未见过的酒馆显现在他面前。非常明显的秘术痕迹，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幻术被识破，而是一味的炫耀着他的力量。

　　对于这种自恃力量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苏晋安虽未表现出来，但已经在心底送给对方一个轻蔑的冷哼。但谨慎如他，绝不会掉以轻心，更何况他只有一个人，不通秘术，只能在对方设下的舞台里静待时机。

　　雨水落入眼里，苏晋安怡然不动，只是眨眨眼，任由雨水模糊他的视线，再涌出来，沿着脸颊流进衣领里，仿佛他未曾在任何人面前落过的泪。带着他的体温，也在他的默许中，带走了他深埋心底的苦楚：阿葵，你到底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此时只有握紧刀柄的手，才是往日的他，隐忍、狡黠、谨慎，内藏桀骜。

　　酒馆里动火通明，但客人并不多。左首一隅是一身着墨绿色长袍的青年，面容清秀，看桌子上摆放的几样小菜，苏晋安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天气，只一眼便可以断定此人来自八松。腰间的鲨鱼皮套子嘛，看来他常年在外，莫不是个游侠？只是他靠在桌边的那柄窄刃长刀，却是他没见过的样式，并非弯刀，少有弧度且极长，但绝非是剑！不熟悉的武器……只有见招，才能拆招。

　　而在另一角，则坐着一个冷着一张俊脸的华衣男子。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门外，恐怕若不是自恃身份，现在已经像个猴子一样向外张望着了罢。许是有急事，但他还坐在此处避雨，显然更在乎自己的外表。虽然雨愈发大了，但看此人急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又被桌子上残留的油渍恶心得不知把手往哪里放的模样，苏晋安还是不厚道地勾了勾嘴角。

　　这就是同样被圈入幻术的人？苏晋安嗤笑：看来他还真是被小看了呢，只是……

　　只是秘术师必定不是这两人之一。他们都有武器，看身量，虽非久经拼杀的刺客，也算得上一把好手，自然不会是体质羸弱的秘术师，但为什么会选上他们？以苏晋安对这个秘术师杀手的认识，他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有针对的，而这两个人明显与他之前的目标不尽相同。难道只是简单的借刀杀人？未免太草率了。

　　那个华服的男子苏晋安也算有过一面之缘。需知龙莲一事虽了，却也让天启忽然没了太多商贾财阀。若非宛州江氏鼎力支持，只怕这堂堂帝都就要落得个尚不若宛州一座小城的下场。辰月教长们都是神的使者，终日目无下尘，怎会注意这些。所以代为赴宴并表示感谢的，就是他们这几位俗世里选出来的卫长。

　　显然，俗世的事，都要遵照俗世的规定与秩序，于是陈重就成了江氏诸位瞩目的对象。苏晋安虽有幸同去，但难免落得搁置一旁的待遇。不过他素来既来之则安之，江氏招待客人从少不了好酒好菜，他也乐意落得清静。临行还有一名女眷塞给他这个有妇之夫一坛上好的鬼壳青，托他在陈重面前稍稍提及……就是在那里，苏晋安曾与这名男子擦肩而过。

　　能在那样规格的宴席上出现，显然男子并非一般。如果这个江公子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江氏虽然不会贸贸然与辰月翻脸，但多少心存芥蒂，日后不免要归罪到他这个小人物头上。看来，秘术师这次要杀的人，是他苏晋安。有人想要辰月七卫卫长苏晋安的命，并不奇怪，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他无灾无病长命百岁，那才叫怪事。

　　于是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反而成了关键。更何况，他那把长刀，不论是外形，还是锻造工艺，都与苏晋安所知的不同，此事确实蹊跷。

　　店里的两人此刻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家店的古怪，带着长刀的男子从怀里摸出一枚银毫，“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抓起长刀起身就走。没有小二赶过来收银毫擦桌子，也没有掌柜的拿着算盘细数从这位大爷身上又挣了多少。绿衣男子若无其事地走到酒馆门口，这才醍醐灌顶般，看着持刀而立的苏晋安，眉头紧锁。苏晋安看到他的变化，若有所思地挑眉。方才他还在酒馆内，大门敞开着，以两个人坐的位置，绝对可以看到他。更何况……

　　变化还在继续，眼前这个俊美甚至有几分秀气的绿衣男子看着苏晋安的眼神，从偶遇杀人如麻之人的晦气，已经迅速演变成了灭他满门的死仇！

　　“这样一来，”苏晋安看了看绿衣男子，又稍稍偏过头，果不其然，一袭华服的江家公子也站在男子身后，露出一双眸子赤红充血。“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了他们的底细，但不得不说，但我遇到的秘术师里，你的密罗系秘术，也只能算得上三流。”此话自然不是对这两个陷入幻术的牺牲品说的，秘术释放都有个范围限制，所以这个神秘的秘术师定然就在这附近！

　　“狗官，草菅人命！”一声未落，刀已出鞘。

　　但绿衣人并没有一跃而起，而是一步一步走入雨幕。他的长刀拖在地上，在这样的大雨中，刀刃刮过石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甚至迸出一两点火花。原本被雨压制住的风，汇聚在他周身，和着落雨吹起他玉色的发带。

　　“自诩英雄？”苏晋安抽刀出鞘，这一刻他的气质忽然变了。就连深陷秘术的绿衣人也是一怔，显然幻术之中，他所面对的人断然不会有苏晋安的气势。苏晋安的目光在“月厉”上稍稍流连，再次抬眼，眼中只有一片谁都看不透的黑暗，他的声音让人连冰冷都感受不到，只有徘徊在死亡边缘时，似有实无的空蒙，“幼稚。”

　　两柄刀，谁的更冷。只有死人才能评判。

　　风劲已至，刀亦不远。

　　两人都没有看刀，他们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此时此刻，绿衣人的眼神已恢复了镇定，他已经在与苏晋安对视的那一刻挣脱了幻术，恢复了神智。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他们都是刀客，自然明白刀客的傲气——无关地位，无关际遇，只有不死不休。

　　刀光相击的那一刻，“铮”的一声，两人周身的气流碰撞在一起，火花在轰然照亮天际的紫电青雷一并迸开。此时已看不到两人的刀，只有刀光变幻着高低和刺眼的火花，在昏暗的天幕下，嘈杂的雨幕中，搅入雨珠，照亮两人的眸子，再被刀光劈成千万瓣，竟终于化为一缕轻烟……

　　这种程度的决斗，单一个江家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少爷绝无可能掺上一脚，可江少爷偏偏动了！剑在手，便一往无前。江少爷的剑锋钝而势猛，很难想象他那样较纤细的胳膊竟能如此舞动他手中的剑。他的剑绝不会偏斜，也不会虚晃，而是极精准的刺！只是刺，剑可切、割、挑、抹、刺，看到江公子此人，苏晋安便暗暗思忖此剑是否适合他，后来观那起手式，又料定必大开大阖，乃是疆场杀敌的招数。不想，竟是举重若轻。

　　但劲敌在前，按照苏晋安平日的路数，即便他再强，一时也空不出手来招架。“铮”两刀再次相击，蹦出的火星飞溅在苏晋安眼前，照亮了他骤然暗下去的眸子。剑势已然近了，若是这一剑落实了，恐怕苏晋安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

　　他一拧腰力，仍不放松与绿衣人相抵的长刀，一时刀影如轮，他腰间的刀鞘便在交织的刀光下如活物一般扬天而起。若是平日里，这刀鞘定会如他的意，及时击偏江少爷的剑，只可惜今日大雨倾盆，且不说天地昏暗做一片，单这如织的雨帘就足以消掉刀鞘上的力道。

　　嗜血的笑意已经显现在江少爷脸上，狰狞而滑稽。

　　然而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舒展，便被一双眸子逼了回去。他看到了苏晋安的眼睛……狼一样的眼睛，比暗夜中的豺狼还要明亮，仿佛里面燃烧着一团幽绿的鬼火。素日不苟言笑，甚至略显落拓的苏晋安看着一瞬刹间，便已呆住了江公子，勾了勾嘴角，那一刻，离他最近的绿衣人也不由得浑身发寒。

　　就像是……与什么人，和苏晋安完全不同的人，合为一体了！

　　他唇边那抹略显僵硬的笑忽然柔和了线条，又被雨水冲刷、描画，仿佛此刻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习惯用笑容掩饰一切情感的狐狸。

　　仅那一刻的呆滞，便足矣。苏晋安左手按在直直下坠的刀鞘上，并非是往后收鞘，而是干脆将其插入石板缝隙里，紧接着一脚踹在刀鞘上，竟得意借力一闪。这一冲劲儿之下，绿衣人那把诡异的长刀恰恰是在此时输在了过长的刀锋上，被苏晋安牵制住，带向前一步，正挡在江公子的剑锋前，此刻再想躲闪已是不可能。

　　长剑穿透绿衣人后心的那一刻，他尚未气绝，便横下心双手抓住刀柄横扫一挥，可他还未来得及发力，手已被苏晋安轻而易举地压下。苏晋安这一手并非单纯自保，他目光一寒，只手夺刀。绿衣人眼前寒光一闪而过，照亮了他惊惶的眸子。苏晋安并非往后夺刀，而是借他的力侧身插刀，虽是强用气力，于己亦有损害，然此时他不能擅自博弈，却也不得不赌上一把！

　　那柄可怕的长刀刺穿了它主人的肩膀，又紧接着没入江公子的胸口。

　　江公子的力道一瞬间崩溃，越过绿衣人的肩膀，他又看到了苏晋安的眼睛，那是一双可怕的眼睛：他们今夜，竟是不知不觉间，以性命唤醒了可怕的怪物吗？

　　苏晋安依然微笑着推了濒死的绿衣人，任由绿衣人与江公子倒在一起：“江公子，你并不是宛州江氏鼎鼎大名的‘江公子’，对吧。”他笑得格外真诚，“江白，少时便被江家收养，又被送到外面学艺归来的私兵首领之一，跟随江公子离开江氏，来到天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都已经与你无关了。”

　　“而你，杨千机，好着绿衣，我们见过的。”苏晋安微微皱眉，“来天启谋官职，却带着海外的武器……”他眼中寒光又现，笑容中的冰冷尖锐若有实质，“掌铁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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