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龙传

　　老爹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院中井台上睡大觉。他轻推我后背道：“小鱼，醒醒；井上凉回屋里睡。”

　　我揉了揉眼睛回头一看，只见他头发斑白，胡茬唏嘘，一身麻布衣衫，腰间挎着酒壶，不是老爹还是何人？！我一骨碌坐起来道：“老爹，你回来了！这些日子都不见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老爹颓唐地在我身边坐下叹口气道：“没有去哪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怎么样，在段日子过得还好么？”

　　“我当然好，吃得好，睡得好。薛猪头家被西平王治罪了，整屯子的人都不知道多开心呢！”我欢欣鼓舞的冲老爹汇报，却看他神情沮丧，忧心忡忡甚是奇怪。一伸手，试了一下老爹额头温度，问道：“爹，你生病了？”

　　老爹干笑道：“没有病，你不必担心。”

　　我更是奇怪道：“爹，你咋了？怎么今天和平常不一样？”

　　老爹侧过头，平静地问道：“有何不同？”

　　我道：“说话口气不一样，若是平常我浑摸你头，你肯定要骂死我的。”

　　老爹笑道：“你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么骂你了。”

　　我伸个懒腰站起身，看看日头已经快到黄昏。朝石屋喊了一声“婉儿。”婉儿端着一盆水颤颤巍巍走出来道：“饭一会儿就熟了，再等一下。”

　　我连忙奔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水盆道：“不是告诉你不要大动，这些事情交给我做就好了。”

　　婉儿擦了擦额上汗珠道：“不妨事，距离孩子出生还有月余的。”

　　我正色道：“那也不成，承志白日里在镇上当差，托我照看你。若是有个闪失，我没得跟承志交待。”

　　婉儿淡淡一笑道：“那有劳小鱼哥把泔水倒了，我去盛饭；承志快回来了。”

　　我们两个正在说话，老爹走上前道：“婉儿姑娘，承志这几日不能回来吃饭了。”

　　婉儿面露惊讶，问道：“承志不回来了？”

　　老爹点点头道：“我上山前遇上了赵文卓，他到衙门叫了承志一起走了，说是枫山急招。临走前托我捎话过来。”

　　婉儿更是焦急道：“怎么忽然有急诏？王城上出什么事了么？”

　　我怕她担忧连忙宽慰道：“许是江枫老儿转性，想起承志的好处准备召他回去；过阵子就派人来接你了。”说着又朝老爹使个眼色。

　　老爹会意道：“你放心吧，承志不会有事的。”婉儿这才松了口气。

　　马上开饭，婉儿摆了碗筷，我把粥盛出来冲老爹唤道：“爹，开饭啦，快进来吃！”老爹撩了布帘走近屋子，张望一下扛起一把椅子便朝门外走去。我连忙叫道：“老爹你干啥去？”

　　老爹道：“我没胃口，想去湖边坐上一会儿；你和婉儿好好吃饭。”说罢便走出石屋。

　　我于是坐下捧起饭碗嘬起粥来，婉儿看了看我，问道：“小鱼哥，你不觉得江王爷今日有些异样么？”

　　我嗯了一声道：“确实不如往常活泛，我就这么一个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婉儿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江王爷的右手？”

　　“右手？右手怎么了？”我咬了一口满头漫不经心问道。

　　婉儿不答只道：“一会儿你去看过就知道了，我是外人不好过问太多。”

　　我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会去看。你多吃一些，吃完就去炕上躺着，碗筷留给我刷。”于是继续吃饭。

　　※※※※※※※※※※

　　吃罢饭，安顿好婉儿我走出石屋。此时月上中天，虽不是满月却也辉煌，山坡下的凹晶湖面一片银白，湖边一个坐着的人影正是老爹。

　　我在山坡上吹了阵风，便朝他走过去。月光似银粉一般洒在老爹身上，他闭着双眼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似在沉睡，手里的酒葫芦也跌在烂泥上。

　　“爹，你喝多了？”我大步走过去捡起酒壶冲他道。

　　老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没睡，你吃好了？”

　　我嗯了一声把酒壶递给老爹道：“锅里还有些粥，你要吃我再去热一下。”

　　老爹神情黯然道：“我不吃了，明日再说吧。”说罢便伸手去接酒壶，我眼疾手快却把酒壶一丢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左手上竟少了两根手指，虽然伤处已经愈合但伤疤确是新的。

　　“你手怎么了？！”我大声问道。

　　老爹默然抽手，平静说道：“少两根手指而已，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我火冒三丈道：“老妈去年还托人捎话回来让我好生照看你。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弄丢两根手指。快说，是去哪里闯祸？”

　　老爹昂首冷笑道：“平日里你就是这么跟自己父亲说话么？”

　　“少装正经！”我一伸手扯住他的衣襟怒气冲冲道：“快说，手指头哪里去了？不说清楚不行！”

　　老爹眼中闪过一丝气恼，他用力推开我斥责道：“不许对孤动手动脚！”

　　“姑？你大爷的！”我火气更盛上前扯住他的衣领骂道：“老子要不是你儿子，才不管你是死是活。除了手指，还少了什么没告诉我？”

　　老爹忽然有些沮丧，木然摇头道：“没什么了！”

　　“我不信！”我用力一扯拽开他的衣襟，低头看了一眼，一股子凉意顺着脚心一直传到头顶。他的胸前光洁如玉，一马平川；可我明明记得他左肋上有条手指长的疮疤的。记得那是七八年前，我们两个下地锄草，他喝得大醉膝盖一软竟趴到锄头上，万幸锄头不甚锋利只弄出个皮外伤，可自此身上留下条蚯蚓状的伤疤。可是，疤呢？我又忍不住拉开他的衣领，望向肩头。他肩膀纤弱，似弱不禁风。左肩上的那道齿痕也消失无踪了。

　　默默的松开眼前人的衣领，我朝后退了几步，摆出个打架姿势冲他吼道：“你！到底是谁？！”

　　“江小鱼，哦不……是江云龙，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眼前的人缓缓站起来冲我说道。

　　“少罗嗦！”我攥紧拳头冲她咆哮道：“你为何要装扮成我父亲模样？你是谁？！”

　　他嘴角抽动一下，说道：“我姓江名枫，是江兰的哥哥；你的二伯。”他说罢就朝我走将过来。我吓了一跳，只觉脚下泥巴湿滑，一个趔趄竟跌倒在烂泥之中。他走至我面前，伸出手道：“我和你父亲是双生子，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的。”

　　“你……你……你是江……”我激动得舌头打结。

　　他点了点头，一把把我拽起来道：“我要在这里呆一段日子，希望你与婉儿能怜悯在下，好心收留。”

　　“怜悯？收留？”我脑子里瞬间转过一百个念头，只觉得此事甚是蹊跷。江枫明明是中洲王的，不好好在枫王城待着，为何要跑到玉山求我收留？我犹豫许久才胆怯问道：“你……你果真是江枫么？”

　　江枫笑了一笑，扶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道：“这张脸可不是假的！”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五官，果真和老爹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气质有不同。我有些惊慌的抽回手，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爹呢？”

　　江枫神情变得黯然，他转身走到不远处捡起地上酒壶饮了一口，望着凹晶湖水道：“他代我去了死地……”

　　“死地？”我只觉后背一冷，问道：“什么死地？”

　　江枫道：“他去了枫城。”

　　“枫城？”我长舒口气道：“原来是去那里了，哪里怎么会是死地呢？”

　　江枫道：“北静王澈说江家命里会有此一劫，他代我去为江家挡此一劫，只怕是……”

　　“只怕什么？”我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凶多……吉少！”江枫横过酒壶，把壶中残酒倒在湖边；半晌哽咽道：“三弟……”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我爹为何要代你去死地？若是我爹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我冲眼前人吼了一句，冲着湖水噗通跪倒叩了三个响头道：“玉山山神在上，保佑我爹江里虾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王八！”我又想了一阵说道：“也请湖里的神仙保佑玉郎平平安安！”

　　月上中天，湖边静的出奇，我们两个就似两尊塑像一般立在湖边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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