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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残页
以下内容节选自悸满羽的私人日记,时间跨度为三月底至四月初。纸张边缘微卷,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记录者心境起伏的写照。
3月28日阴
今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的状态似乎也被这天气影响了。
上午英语课,周老师抱着一大摞模拟卷推门进来,老旧的门轴发出“嘎吱”一声涩响。
就那么一瞬间,我亲眼看到她的后背猛地僵直,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手里转着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她却毫无察觉。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种眼神……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惊惧。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熟悉的老师,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直到周老师走上讲台,开始分发试卷,她才像是慢慢回过神,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把笔捡起来。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握笔的姿势都有些变形。
晚上,她又没去“拾光”驻唱。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林老师下午还特地打了电话过来,语气有些急,说下个月初有个很重要的音乐节预热演出,希望她能参加,最好能排练几次。
她在电话这头,只反复说着“抱歉,林老师,最近……去不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挂了电话,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阳台,抱着那把黑红相间、如同凝固火焰的电吉他,用软布一遍遍擦拭着早已纤尘不染的琴身。
她没有弹。只是擦。仿佛这个重复的动作,能给她某种虚幻的掌控感。
4月2日小雨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空气湿冷。
今天的数学模考,她最后两道压轴大题一片空白。
我收卷时瞥了一眼她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清晰的演算步骤,思路是对的,答案几乎都快出来了。
但在正式的答题卡上,那两题的位置,只有几条被她用笔尖无意识划出的、凌乱而深刻的线,几乎要戳破纸张。
华姐课后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将近半小时。回来时,她的眼眶是红的,鼻尖也红。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没事,华姐就是问问复习进度。”
可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我分明看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过了近两个小时都没有完全消退。
回到家,“吉他”小猫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去蹭她的腿。她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脚。小猫不明所以,委屈地“咪呜”叫着。她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抚摸它。
但她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指尖微颤,久久都没有落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自我厌弃。
4月5日大风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惊醒。
不是放声大哭,是那种死死憋在喉咙深处,仿佛怕惊扰了谁,却又实在控制不住溢出来的破碎音节,像一只落入陷阱、奄奄一息的小兽。
我心里一紧,立刻下床推开她的房门。
她就蜷在床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墙面,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睡衣被冷汗彻底浸透,黏在身上。地上,散落着一些被撕碎的乐谱纸片,像凋零的蝴蝶。
我走近,她似乎察觉到了,身体抖得更厉害。我听到她断断续续、带着泣音说:“他……他要砸了我的吉他……我抢不回来……”
又是那个噩梦。
我没有试图去拉她,只是靠着墙,滑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直到天际泛起微弱的鱼肚白。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
早上,她挣扎着想照常去上学。洗漱,换衣服,一切如常。但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足足站了十分钟,怎么也拧不动那个冰冷的金属物件。
冷汗从她的鬓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唇被她咬得失去了血色,留下深深的齿痕。
最后,是我看不下去,走过去轻声说:“今天……我们休息吧,好吗?”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赦免,猛地松开了门把手,整个人脱力般晃了一下。我扶住她时,看到她右手食指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齐根断裂了。
4月8日晴
难得的晴天,阳光很好,却照不进心里。
华姐今天来家访了。带着上周的试卷和一套新的复习提纲。
她坐在华姐对面的小凳子上,背挺得笔直,是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手指一直无意识地绞着家居服的衣角,把那块布料揉搓得不成样子。
华姐温和地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睡眠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她问三句,才答一句,声音很低,而且常常答非所问,眼神飘忽不定。
华姐没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留下资料,嘱咐她好好休息。临走时,华姐拍拍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先治病,再考试。身体和心情比什么都重要。”
她听到了,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下午,阳光暖了些,她忽然说想去“拾光”酒吧附近走走。我陪她去了。
走到那个熟悉的巷口,她停下了脚步。酒吧那块旧招牌的霓虹灯在白天并不显眼,只是偶尔闪烁一下。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有怀念,有挣扎,或许还有一丝向往。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猛地转过身,开始往回走。起初只是快走,后来变成了小跑,最后几乎是狂奔起来。
我在后面追着她,听到她因为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而发出的、压抑又粗重的喘息声,像一架即将散架的老风箱。
4月11日阴
最终还是去看了心理医生。
诊断书下来了:急性应激障碍,伴随重度焦虑症状。
医生建议,至少休学一周,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和药物干预,彻底放松,绝对避免刺激。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反复折叠,直到变成一个小方块,然后塞进了书架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它藏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嘴上还在固执地说:“不能耽误高考,时间不多了。”
可是今天下午,我看着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物理五三。她就那么对着同一道力学综合题,坐了整整四个小时,笔尖悬在纸上,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晚上给她热了杯牛奶,递给她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玻璃杯在她手中微微晃动。
我问她,是不是还在害怕?
她摇头,说没有。
但我知道,她在怕。
怕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怕陌生男性的靠近,怕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狰狞面孔和闪着寒光的刀。
但她最怕的,我猜,是成为别人的负担,是我的,也是任何关心她的人的。
4月13日雨
窗外又下起了雨,连绵不绝,让人心烦。
她终于还是妥协了,同意正式休息一周。
不是因为想通了,而是身体先一步发出了抗议的警报。
早上她试图像往常一样起床,刚撑起半个身子,就一阵眩晕,直接重重地栽回枕头里,发出一声闷响。我吓坏了,冲过去摸她的额头,滚烫。量了体温,38度5。高烧。
我喂她吃了退烧药和医生开的镇静类药物。她闭着眼睛,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吞咽得很困难。吃完药,她忽然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飘忽得像羽毛落地,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掩盖。
但我听见了。
我知道她在为什么道歉。
为不得不取消的演出机会,为最近一落千丈的模考成绩,为此刻需要人寸步不离照顾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个傻子。她从来学不会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的好。
4月17日晴
接连几天的雨水终于停了,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来,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似乎都精神了些。又是一年四月了。
她靠在床头,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但依旧没什么血色。目光落在窗外发了会儿呆,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今年……看来是不能去爬山了。”
声音飘忽得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是了,那个约定。那个在栖霞山顶,伴着猎猎山风和远方海涛,她认真许下的诺言——“我们说好了,每年四月,我都带你去。”等我们长大成人,真正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就一起去看富士山。
那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关于未来和远方的秘密约定。
可现在,春天正肆意地铺满窗外,香樟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暖得恰到好处,她却连独自走到阳台晒晒太阳,都需要扶着墙壁借力。
我压下喉间的哽咽,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没关系,等你彻底好了,我们再把这次补上。以后还有很多个四月。”
她却缓缓摇了摇头,视线依旧没有从窗外收回,声音轻得像叹息:“不重要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吉他”小猫在床边打着呼噜。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阳光里:
“司淮霖,长命百岁就好。”
我正低头削着苹果,闻言,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差点划伤手指,苹果皮断了三次。
是啊,长命百岁。
什么富士山,什么四月约定,什么舞台和掌声。
在“她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这个最简单也最奢侈的愿望面前,真的,都不重要了。
我只希望我的吉他手,能跨过这道坎,能慢慢好起来,能拥有漫长而平凡的一生。
4月20日阴
天气又转阴了,像极了某种预示。
我再次翻开了那本已经被我翻得边角起毛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专业目录》。临床医学,尤其是心理学方向相关的院校和专业介绍,那几页纸的磨损程度远高于其他。
以前那么坚定地想学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胸腔里这颗不争气的、脆弱的心脏。我想弄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想知道如何与它共存,甚至奢望着有一天能彻底战胜它。
但现在,驱动我的力量变了。
我想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一个被噩梦魇住的人,温柔而坚定地唤醒。
我想学会解读,她每一个不受控制的颤抖,每一次眼神的放空,每一句“我没事”背后,隐藏着怎样惊涛骇浪的痛苦密码。
我想在她下一次被恐惧攫住、孤立无援的时候,不再是只能徒劳地握着她的手,说着苍白无力的安慰,而是能真正具备帮助她、引导她、治愈她的专业能力。
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成了支撑我面对最后这段枯燥痛苦备考时光的唯一支柱。
她今天睡了大半天,或许是药物作用。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恰好透过窗纱,温柔地铺在她的侧脸上,给那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意。
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在她初醒朦胧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司淮霖的影子——那个带着点桀骜,眼神明亮,在音乐里无所不能的吉他手,闪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很快,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那片微光熄灭了,她的眼底又重新归于沉寂和疲惫。
我起身,默默地将厚重的窗帘拉拢,只留下一条细缝。
光线太强,她会不安。
——
日记本被轻轻合上,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封面的硬皮上,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圆圆的湿痕。
窗外,暮色四合,分不清那痕迹是未干的雨滴,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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