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6 章
门开了。
一股温暖湿润的、带着面粉和食物清香的空气涌出来,瞬间扑散了张钰忠周身的寒气。白茯苓站在门口,身上系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几缕头发松散地搭在额前。她的双手沾着细腻的面粉,指尖还捏着一小团未及放下的面团。
看见门外站着的、一身风尘仆仆军大衣的张钰忠,她明显怔住了。那双总是承载着太多历史烟云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短暂的、近乎空白的讶异,仿佛没料到敲门声会带来这样具体的一个人,一个在暮色山风里告别、又在新雪清晨中出现的人。
但这怔忡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眼角的细纹随之舒展——她扬起了一个微笑。
不是那种在烈士陵园墓碑前克制的、带着祭奠意味的颔首;不是医院走廊里作为医生对家属或同事的、客气而疏离的示意;更不是三个月前废弃哨所里,那种被沉重往事浸透了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微笑。温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松弛感,像冬日窗玻璃上化开的一小圈水汽。它点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让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漾起了一层真实而柔和的光。
张钰忠的心脏像是被这微笑轻轻撞了一下。他三个月的边境风雪,一路的颠簸忐忑,所有在脑中反复演练过的、或郑重或巧妙的开场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苍白、累赘,甚至有些可笑。语言突然失去了力量。
“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自然而平和,仿佛他只是个出门买了趟菜、如今踩着饭点归家的邻居。语气里没有惊讶的追问,没有刻意的寒暄,只有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接纳。
“嗯。”张钰忠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他遵从了内心最直接的念头,说出了那句盘旋了三个月的话,像一个交回执念的信物:“松花江结冰了。”
白茯苓的笑意更深了些,眼里的光微微闪动,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底下所有未曾言明的跋涉与等待。她没有接话评论江冰,只是侧身让开门口,动作带着居家的随意。
“进来吧,外面冷。”
张钰忠迈步进屋,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老式家具漆色温润,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在严寒的北方冬日里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面食在蒸锅里腾起的、令人安心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
他的目光掠过靠墙的书架——那里依旧塞满了厚重的典籍和档案盒——然后,被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吸引。都是她的作品,笔力或苍劲或秀逸。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居中那一幅上。
依旧是“苓忠”二字。
但不再是他在她研究室里见过的那种庄严肃穆、带着金石气息的碑帖体。这幅字用的是小行草,墨色酣畅,笔意流转。“苓”字婀娜如风中兰草,“忠”字挺拔却又不失灵动,两个字彼此呼应,牵丝引带间,竟真如两个……手牵着手、在雪地上轻盈旋转跳舞的人。一种压抑许久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内敛的欢欣,从笔墨间无声流淌出来。
“坐。”白茯苓的声音将他从凝视中拉回。她指了指靠窗的木质餐桌旁那把椅子,自己则转身走向厨房区域,那里灶上的锅正冒着腾腾热气。
张钰忠脱下厚重的大衣,搭在椅背上,依言坐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站在灶台前,动作熟练而从容。揭开锅盖,更大的白色水汽轰然而起,模糊了她的轮廓。她将手里托板上排列整齐的、元宝般的饺子,一个个滑入翻滚的热水中,然后用长勺轻轻推散。氤氲的水汽缭绕上升,让窗外照进来的、冷冽的晨光变得朦胧而柔软。她的侧脸在水雾中时隐时现,平日里的清冷与疏离被这温暖的家常气息融化,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不真实的柔和。
“吃饺子吗?”她背对着他,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平静而自然,“三鲜馅的,刚包好。”
“好。”张钰忠应道,声音有些发干。他看着她用勺背轻轻推动水中沉浮的饺子,看着那些白色的面皮在滚水里逐渐变得透明,隐约透出内里馅料的青色。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锅里水花咕嘟的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极遥远的几声犬吠。
一种奇异的、巨大的安宁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胸腔里缓缓弥漫开来。这里没有边境线的萧杀,没有历史的沉重帷幕,只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一锅即将煮沸的饺子,和一幅墙上悄然“跳舞”的字。
三个月的风雪跋涉,九十天的瞭望与等待,似乎都是为了抵达这个平凡而温暖的清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