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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黄柳(四)
七月十五中元节,天色并不太好,不知到夜里会不会有雨。
街上是满满的人,路边一个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捧着湖灯、揣着果子风风火火从街上跑过,尚吉看着他们,想起那年上元,小时候的她跟同伴们也是这样疯跑。
而转瞬间,她已经成为站在路旁守护别人的大人了。
她负责东市各哨岗,从酉时到丑时前的这一段时间。
哨岗能将东市九坊大部分街道看得清楚,东市旁边便是溪园,同样能看到溪园湖边的状况。
天色暗了好一会儿了,尚吉巡视到第二个哨岗,边走动着边伸伸僵硬的胳膊腿。东市不少店铺仍有光亮,但所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依旧汇聚向溪园。
那些亮光像河流的支流一样缓缓流过去,在溪园各个方向流动,最后都汇入涟湖。她并不奇怪为什么邹融这么喜爱春城,这里的一切都太美好了。
尚吉目光被藤楼上的佛像所吸引。大家手里的灯让溪园附近亮如白昼,高高的佛像也被照亮半侧身子,暖黄的颜色宛如在真正的寺庙中被油灯映照。
突然她皱起眉头,迅速往栏杆那边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
藤楼二楼外侧有人?黑暗中,一个影子笨拙地想从后侧爬上佛像所在的三楼。
尚吉立刻边往楼下跑边传令:“你们带人将藤楼最近处的路都拦起来,说是栽树,总之先别让人靠近。”
街上人多,又是夜里,她没法骑马,不得不用跑的赶过去。
那人想干什么?尚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很快她赶到藤楼,看清了二楼外屋檐上的人。
“李夫人!”尚吉高声喊她,“李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何夜攀藤楼?有什么事不妨先下来跟我说!”
上面的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丝毫没有理会,依旧很专心地在寻找上去的道路。
尚吉看她攀着几根横梁,踩着栏杆外的飞檐,一举一动十分惊险。
底下门已锁上,她没多犹豫,立刻翻上墙去追李夫人。
李夫人一心朝着上方去,眼睛长在头顶,正往上使劲,突然脚下不稳,一脚踏空,半个身子都甩在外头。
幸而尚吉赶到,及时伸手,将她拉回安全的地方。
尚吉扶着李夫人,手边能摸到她腰间的钥匙和令牌。
难怪她能上二楼,也难怪楼下没人。
李夫人还不肯罢休,不停挣扎,尚吉看她不甚清醒的样子,有些担心:“李夫人,我是小吉,你还好吗?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
“小吉?刺史?你一定要替我抓到那群畜牲!”她睁大眼睛,指着三楼说,“他们的秘密就在上边!”
尚吉将李夫人送回一楼,叫人看着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此时,一伙人围上前来,穿着郡守府的吏员服。
“刺史,滕楼乃官府重地,请勿靠近。”领头的人说道。
“不该靠近的是你们。”尚吉抽出对面官员的佩刀,逼退了眼前的人,“叫都尉带一队兵过来。”她对跟着自己的府吏说。
“出兵?恐怕都尉不肯,无正当缘由出兵会被弹劾。”府吏不明就里,小声回答。
“那就叫粉阑把刺史府的府卫全部叫来,我没时间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底下的人拦不住她,很快,她翻身往三楼攀去。
入夜更深,溪园却全无安静的趋势,反倒比刚天黑时还要热闹。
游神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缥缈的声音让尚吉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三楼只有一个佛像,什么都没有。
也许不是只有佛像。尚吉在那块不大的地方搜寻,心里却不希望真的发现什么。
佛像脚下一块地砖的颜色跟周围并不一样,尚吉摸了摸,用力一按,地砖居然是可以按下去的。
这是什么机关?脚下楼身轻微摇动,她立刻往楼下跑。
“李夫人呢?”她厉声问道。
“夫人刚说要去茅房。”侍卫回答。
尚吉跟着往茅房去,却瞧见李夫人的身影在后院角落闪过。
她跟着她跑,想追上她,后院那条廊道却越来越窄,最后她停下来,廊道原本的尽头,石墙移开,生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
李夫人不假思索地跑下去,尚吉也跟在她身后。一条短短的楼梯,拐了数个弯,来到一片开阔的房间。
房间里是什么?尚吉的胃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原来李夫人说的“秽乱不堪”的事真的存在,就在这里。十几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还有看起来没多大的男童女童,让这金碧辉煌、焚着檀香龙涎香沉香的房间,充斥着浓重的脂粉味和腥味。
谁能挖空藤楼的地下做这种勾当?
原本沉浸的人,有两三个抬头看到她们,尚吉依稀记得这群人里有春城最富裕的老翁,有朝廷来的人模狗样的官员。痴痴的李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怪叫着冲过去和妨碍观音赐生的畜牲恶徒厮斗。
孩子纤细的叫声、嫖客愤怒的骂声,加上李夫人的哭声,本应该很吵闹。
可下一刻,游神的队伍靠近了,鼓声和唢呐声、欢呼声和拍手声,忽地同时响起,像早有预谋,像包裹着腐烂尸体的裹尸布,在一瞬间吞没了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尚吉听到机关响动的声音,她凭着本能往外跑。
在门即将被关上的前一刻,她抢先挤了出来。
是什么人?她追到外边,却只看到藤楼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刚才的热闹仿佛不存在似的,连所有守卫也都离去了,静谧得诡异。
再回头时,只见藤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背影。
是邹夫人,是她关上了门。
楼里突然闪出火光,尚吉立刻冲去拉住她:“杨琏!你要做什么!”
墙内已然有浓烟升起,她要放火烧了藤楼!
“藤楼失火,郡守府防护不力,刺史和守卫已尽快赶到,但也有心无力,这事能怪谁呢?”杨琏挣脱了尚吉拉住自己的手,反手紧紧抓住她,一字一句盯着她。
火势已经变大,杨琏的双眼映着尚吉身后的火光,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像一头疯狂的野兽。
“你们的事情既已败露,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不和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也绝对不会当做无事发生。”尚吉咬牙切齿,再和她耗下去,恐怕地下的人都会被火烧死或被烟呛死。
“这种家丑,我决不能让它外扬,叫天下人耻笑我、耻笑春城杨家、耻笑朝廷!”杨琏根本没法对尚吉做些什么,尚吉不是柔弱的姑娘,但她抓着尚吉的手带着无名的力气,指甲仿佛要嵌进对方的手臂。
“家丑?你把这当成什么?你们杨家的游戏?郡守府的招待处?你烧了难道有用吗,邹融和你们郡守府,用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供着,现在一把火算什么,你能负得了责吗?”
她用力嘶吼:“负责?我还要负什么责!你为什么要进来呢,你为什么要发现这些呢?我咬碎牙接受了,拼着命去掩盖,为什么要揭穿它!”
杨琏压抑了多年的扭曲的怒火终于爆发。
十六岁嫁给邹融,《女诫》《女训》她烂熟于心。杨家和郡守府,从此荣辱与共,她要守好两家的脸面,一生一世,竭诚尽节。
藤楼里的火已经蔓延到三楼,被火光照亮的藤楼一定吸引了溪园里所有人的注意。邹融,你此刻又在哪儿呢。
尚吉发过信号,围墙外是粉阑带人赶到的声音。她不再与邹夫人纠缠,甩手推开了她,迅速跑上三楼,按下了开门的机关。
火光中的佛像完全亮了起来。
草绳、陶土毕竟不是金身,被烧得炭黑的佛像,头部却完好,那沉静慈祥的面容原来带着悲伤。
*
郡守府的丑事已是纸包不住火,不管牵扯多少有本事的人,也终究逃不过被揭发,疯癫的李夫人,不过是揭发之始。
那一晚,尚吉在城隍庙里找到了邹融。
丑时的城隍庙里,本不该有其他人,但主殿内却依旧通明。
“你若想拜,藤楼上有你最珍惜的佛像。”尚吉冷漠地看着拜垫上跪着之人。
邹融起身:“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伏法的,刺史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你跟你夫人一样的荒谬,你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行吗?”
尚吉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邹融重心不稳,被抵在墙边。尚吉个子比他矮些,但气势却压倒了他。
往日那个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累的、受人敬仰的郡守,此刻却像被暴晒了整个夏天的庄稼,将近枯萎,拼命想挺直腰杆。
“刺史将罪人尽数抓到、绳之以法,抄得家产又可造福百姓,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
“你对春城百姓的承诺,就是让他们受这种腌臜手段的荫庇,无知无觉成为伥鬼之一吗?你这么做有多久了?”在二十四个州城中,春城的税收、贸易、人口等等方面都名列前茅。这样的成绩,有多少依靠于这样的钱色勾当呢?
邹融看着尚吉愤怒的面容,怒火如同烈日,令他恐惧。
“很久、很久之前。”
“我以为你至少是为民着想的好官,你不是吗?”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是恶鬼与菩萨?
这么些年她以为自己对黑白之间并无界限一事已很分明,但她还是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这样割裂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当时的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不被信任、临危受命的小官,是来顶替所有治理失败的罪名的。可是,春城百姓把我看成救星,握着我的手,对我潸然泪下。我囊中羞涩时,他们轮流给我送饭,在饥荒时,为我送的肉汤是从刚去世的孩子的腿上割下来做的……因为我来了,而感觉到希望,一起修了一座佛像。让我成为春城的女婿,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只要能够回报这份信任,能够照拂春城,无论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无论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合情合理吗?被伤害的孩子们难道不算你的百姓吗?”攥着衣领的手指发白,尚吉压抑着没有对他动手。
他从那时候起就疯了,错误的使命感推着他去做了不该做的事。
邹融满面泪水,依旧直视尚吉,艰难张嘴:“春城百姓也嚼过树皮草根,睡过土堆泥潭,你闻到过满城的腥味吗,你尝过人腿肉的味道吗,你知道那碗肉汤的重量吗?我受民所托,绝不再让春城百姓过这样的日子。如果要杀十个无辜的人,去拯救一万个无辜的人,那么就由邹某来做这个罪人!”
尚吉嘴唇颤抖,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你每月来不同的庙宇跪拜,如此虔诚地磕头时,是乞求神明佛祖原谅你的罪行,还是立誓让春城百姓安居乐业,不论付出任何代价、要下地狱几层?
她抬头看一眼城隍神,再看回邹融的脸,顿觉面目可憎。
“如来说万千世界。原来还有那样一个世界,在不同的年纪、不同的人家,我不是你路过都城救的小姑娘,而是被你带回春城藤楼,死了也没人知道的雏妓。”
*
丑时将过,原本马夫人早该在房中休息了,但她一听说郡守府的事,便立刻赶了过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是作孽!”这么多年里,她也许曾听说过那么一点风声,但她以为跟万红楼是相近的生意。今日一听内里,也觉得十分肮脏。
马幼薇摇摇扇子,像是嘲讽,又像慨叹。
杨琏呆呆地站在藤楼下,脸被黑烟熏得很脏。
看到她的那一刻,马夫人内心有些雀跃,可是杨琏好像已经傻了,对她根本没有反应。
三十年了,她以为两人得永远平起平坐,谁知罪孽深重的人遭了报应,最后终究是自己赢了,可以亲眼看她落魄,亲眼看她不如自己,亲眼看她走向毁灭。
但快意中让人最失望最痛切的,是三十年来她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也没瞧见她赢的这一刻。
“回去吧。”马夫人最终还是坐上轿子。
她掀开帘子。
这么晚了,湖边的人群居然还没散去,看着还风平浪静,对不远处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片土地发生了什么。
嘈杂的人声被风吹散,她静静看着远方,手里的扇子也忘了摇。
她想起三十年前的中秋,溪园也这么热闹,那一年她还只是喜欢戴着满头珠花、被母亲嘲笑幼稚的小女孩。
却为那份不知为了谁的胜利,耗尽了青春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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