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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
纪时泽的目光在书页上停留片刻,合上厚重的医学期刊。
台灯的光晕在他侧脸投下清晰的阴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饺子馅,”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韭菜还是白菜?”
纪书漾正对着电脑屏幕核对一份租赁合同补充条款,闻言指尖一顿,转过椅子:“都买?韭菜鸡蛋,白菜猪肉,再来点三鲜?”
“嗯。”纪时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明天下班早的话,我去市场。”
“别!”纪书漾立刻接话,“我去。”他想起去年除夕纪时泽试图剁肉馅,结果因为太累差点切到手指的场面,心有余悸。
纪时泽没反驳,算是默认。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冷冻格里塞满了速冻饺子,冷藏层空荡荡的,只有半盒鸡蛋和几瓶矿泉水。
他拿出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青石巷那边……”纪书漾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试探,“张姨送的东西,怎么处理?放这儿还是……”
“你看着办。”纪时泽打断他,关上冰箱门,声音没什么起伏,“腊肉太咸,香肠油脂高。想吃就煮点,不想吃送人。”
话题戛然而止。
出租屋里又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纪书漾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
年关将近的空气里,那篮子来自旧宅的年货像一个沉默的提醒,提醒着他们刻意回避的过去和无法真正割裂的牵绊。
第二天下午,岁城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
纪书漾提前一小时跟赵康年打了招呼,裹紧大衣钻进地铁,直奔城西最大的农贸市场。
年关将近,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混杂着生鲜、熟食和人群的汗味。
他挤在人群里,目标明确:直奔肉摊。
“老板,前腿肉,绞馅儿,肥瘦三七!”他提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嚣。
“好嘞!小伙子会吃,三肥七瘦包饺子香!”摊主麻利地割肉上秤,丢进绞肉机。
轰隆声里,纪书漾又转到旁边的菜摊,挑了一把水灵的韭菜,一颗瓷实的大白菜,最后在干货摊称了半斤鲜虾仁和干香菇。
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挤出市场,寒气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他摸出手机,点开置顶对话框:
Aaa.小漾:肉菜齐活,虾贼新鲜!你几点回鸭?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
他习以为常,把手机塞回口袋,顶着风雪往出租屋走。
刚把食材在厨房料理台上归置好,手机响了。
Aaa.哥哥:半小时后到。
纪书漾立刻挽起袖子。
和面盆、擀面杖、几个大碗摆开阵势。
面粉加水揉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着。
韭菜摘洗干净,细细切碎,拌上香油锁住水分。
白菜剁碎,撒盐杀出水分,挤干。虾仁挑去虾线,和泡发好的香菇一起切成小丁。
五花肉馅里磕入两个鸡蛋,加盐、生抽、蚝油、胡椒粉,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搅打上劲,再分次加入葱姜水,直到肉馅吸饱水份,黏稠发亮。
厨房里弥漫着食材的鲜香。
纪书漾动作麻利,额角沁出细汗。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时,三种馅料已经调好,翠绿的韭菜鸡蛋、粉白的白菜猪肉、点缀着虾仁香菇丁的三鲜馅,分别装在三个大碗里。
纪时泽换了鞋,扫过料理台上丰盛的馅料和旁边醒好的面团。
“洗手,擀皮儿。”纪书漾头也不抬,把擀面杖塞到他手里,“面醒得正好。”
纪时泽没说话,洗了手,擦干。
他拿起一小团醒好的面,揉搓成长条,揪剂子,动作沉稳有力。
剂子按扁,擀面杖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下转动,一张张中间厚边缘薄的圆皮飞快地擀出来,堆在案板上。
纪书漾负责包。
他取一张皮,舀一勺馅,手指翻飞,一捏一挤,一个圆鼓鼓的饺子就立在盖帘上。
比之前好多了。
韭菜的翠绿、白菜的嫩白、三鲜馅里橙红的虾仁透过薄薄的皮隐约可见。
两人都没说话。
厨房里只有擀面杖滚动在案板上的“嗒嗒”声,和饺子皮捏合时细微的“噗噗”声。
“医院最近……是不是风声有点紧?”纪书漾捏着一个三鲜馅饺子,状似随意地问。
他想起赵康年的提醒和纪时泽让他买的口罩。
纪时泽擀皮的动作没停,只是“嗯”了一声。
又一张圆润的饺子皮从他手下飞出来。
“武汉那边……”纪书漾抬眼看他。
“不明原因肺炎。”纪时泽接得很快,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冷静,“院感科天天开会,发热门诊加了人手,防护等级提了。让少去人多的地方,口罩戴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纪书漾,“你们律所也是。”
“知道。”纪书漾把包好的饺子放到盖帘上,“赵律也提了,让备了点口罩和酒精。”
他想起昨天下午跑了好几家药店才买到的几盒N95和一大瓶酒精洗手液。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专注于手下的面团。
饺子包了满满三大盖帘。
纪书漾烧上水,纪时泽把剩下的面和馅收进冰箱冷冻。
水开了,热气蒸腾。纪书漾下了一盖帘白菜猪肉饺子,白胖的饺子在滚水里沉沉浮浮。
“叮咚——”门铃声突兀地响起,盖过了锅里咕嘟的水声。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纪书漾皱眉,擦擦手:“谁啊这时间?”他走到猫眼前。
门外站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个文件夹。
“物业的,□□!”男人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纪书漾松了口气,拉开门。寒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
“您好,水表在厨房。”纪书漾侧身让人进来。
物业师傅拿着本子走进厨房,对着水表记录数字。
目光扫过料理台上热气腾腾的锅和旁边还没煮的饺子,顺口道:“哟,包饺子呢?兄弟俩挺会过啊!”
纪书漾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过年。”
师傅记录完,合上本子,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是27号院青石巷那边的业主吧?之前见过你们。刚看系统,你们家今年的物业费和取暖费还没交呢?催缴单发了好几次了。那边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费用可一直挂着呢。”
纪书漾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
纪时泽站在料理台旁,手里还拿着漏勺,背对着门口,身形似乎僵了一下。
“知道了。”纪书漾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回头去交。”
“行,那你们忙。”物业师傅没察觉异样,转身走了。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那句戳破平静的提醒。
锅里煮饺子的水翻滚着,白气氤氲,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低气压。
纪书漾走回厨房,看着纪时泽沉默的侧影。
他哥正用漏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饺子,动作很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哥……”纪书漾想说什么。
“饺子好了。”纪时泽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捞起一勺浮起的饺子倒进旁边的大碗里,“拿醋。”
一顿饭吃得沉默。白菜猪肉馅的饺子鲜香多汁,纪书漾却有点食不知味。
对面纪时泽吃得不多,只夹了几个饺子,蘸着醋慢慢吃着。
电视里播放着地方台的晚间新闻,主持人语调平稳地播报着节日期间市场供应充足的消息。
突然,画面下方插播了一条简讯快报:
最新消息:国家卫健委专家组已抵达武汉,对近期报告的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病例展开调查。专家提醒公众注意个人防护,保持室内通风……
纪书漾夹饺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下意识看向纪时泽。
纪时泽正看着电视屏幕,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专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新闻画面切到武汉天河机场的镜头,几个穿着深色外套、行色匆匆的身影在镜头里一闪而过。
“这病……传染?”纪书漾放下筷子,问。
“还不清楚。”纪时泽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稳,但纪书漾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人传人可能性不能排除。致病源、传播途径、毒力都未知。”
他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桌上那瓶纪书漾买的酒精洗手液上。
“口罩戴好,勤洗手。尤其你,”他看着纪书漾。
纪书漾心头发沉:“医院那边压力很大?”
“还好。”纪时泽避重就轻,“预案在做。”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桌上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亮着刺眼的光,来电显示是“神外值班室”。
纪时泽几乎是秒接:“喂?……病人什么情况?还是之前那个……”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放下手机,他立刻起身。
“哥!”纪书漾跟着站起来,“饭……”
“急诊,脑干出血。”纪时泽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边穿边往门口走,“不用等。锁好门。”
他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屋里最后一点饺子的热气。
门关上,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纪书漾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碗纪时泽只吃了几个的饺子,热气慢慢散尽。
电视里,新闻早已切回了喜庆的节日广告。
刚才那条关于武汉的快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短暂涟漪,便沉入更深的未知黑暗。
他慢慢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凉透的饺子塞进嘴里。
鲜香还在,只是冷了,带着点腻人的油脂味。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空气里那根看不见的弦似乎越绷越紧。
赵康年去法院立案回来,脸色比平时更沉几分。
“看守所那边临时管控了,”他把公文包扔在桌上,扯松领带,“会见暂停,具体开放时间等通知。说是‘加强管理’。”
纪书漾心头一跳:“因为武汉?”
“面上没说。”赵康年倒了杯热水,吹着气,“但风向了。手头需要去看守所会见的案子,材料准备电子档,跟委托人沟通先走信件。另外,”
他看向纪书漾,“所里刚通知,下周开始弹性办公,非必要不去办公室。你那堆卷宗,重要的扫描备份,原件打包好带回去处理。”
“明白。”纪书漾点头,立刻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气氛无形中变得有些压抑。
下班回到出租屋,纪书漾发现门口鞋柜上多了两盒东西。
拿起来一看,是n95和一大瓶医用酒精,比他之前买的规格更高,数量也多得多。
纪时泽还没回来。
纪书漾把东西放好,心里那点不安又加重了一层。
他哥不会无缘无故买这么多防护物资。
晚上十点多,纪时泽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脸色是连轴转后的极度疲惫。
他脱掉外套,先去卫生间用消毒洗手液仔细洗了手。
“门口的东西……”纪书漾递过一杯温水。
“嗯。”纪时泽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声音沙哑,“医院发的。每人一份。”他走到沙发边坐下,闭着眼捏眉心,“院感科下了死命令,所有医护人员在院期间必须佩戴N95。发热门诊和急诊升级到三级防护。”
“这么严重?”纪书漾在他旁边坐下。
纪时泽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沉甸甸的:“下午接到正式通报了。武汉那边确认存在人传人,病例数激增,医务人员感染……十几例了。”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扎进纪书漾耳朵里。他猛地攥紧了拳:“那你们……”
“防护做好,流程盯紧。”纪时泽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院里成立了应急小组,24小时待命。”
他顿了顿,看向纪书漾,“你这几天,尽量别出门。必要出去的话,口罩戴严实,回来全身喷酒精,外套挂阳台通风。”
他的叮嘱细致得近乎严苛。纪书漾看着他眼底深重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心脏。
“哥,”他喉咙发紧,“这病……到底有多厉害?”
纪时泽沉默了几秒。
“传染性强,致病性高,重症率……不低。”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关键是,没有特效药。治疗是对症支持,靠病人自己扛。”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武汉的医疗资源……也有限啊。
出租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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