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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春风楼在盛都一众酒楼中排不上什么名号,但它的楼头有一副字,只为这副字,多少文人墨客时常都会来看上一看,感怀一番,不免就有胸怀激荡之士欲直抒胸臆,掌柜懂事,常备笔墨候之,这也算揽客的一种方式了。
在春风楼帮客的伙计也因此练就一双利眼,每日来客中,他能看出谁肚中有墨水,谁是专为看热闹,也就有厚此薄彼之意,这也不能怪他,来此留字的多为学子,别看此时落魄,他日高中一朝富贵也未可知,到那时,只因这副字连带春风楼不怕水涨船高,盖过盛都众酒楼去。
正如楼头那海由的一副对联,春风楼这不就靠着这副对联生计的么?
可今早伙计一开门,就看见一双清润忧郁的眼犹犹豫豫,其中落魄伙计也不知如何形容,就是一见之下就不落忍,不由开口喊住那人,待那人把脸这么转向过来,伙计一时都怔住了,忍不住就惊呼出口:“天老娘!”
他招待过无数客人,却头一回见到生得这么美的男子,他本来一开口就已后悔,只怕这样失意之人身上拿不出什么银钱的,若平白吃喝了,掌柜的定不饶他,待看清那男子,伙计就觉得为了他遭一顿责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纵然扣掉月钱替他付账也认了。
待那男子走近,伙计都忘了要说什么,这酒楼伙计数他最机灵,可这时都显得笨拙起来,他越看那男子,越觉得这份寥落真真恰到好处,若非如此,只怕那男子面容中的光彩更令他神魂不附了。
伙计领着人寻座坐了,想着是上茶还是上酒,他捉摸不透此人胸中有墨无墨,只觉得那些对这人来说,都不是必要的,正思量,那人就开口道:“有酒吗?”
见伙计发愣,那人就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好酒。”
伙计脸色一红,他真是糊涂了,这样的人,纵然落魄,又怎会负了身上那份风采呢?必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白吃白喝的。
伙计因此惭愧,便没有先拿那银子,而是先去拿来了酒,亲自替那人斟满。过了日头,酒楼里客人多了起来,但伙计始终都不能忽视那人,即使那人已挪到了角落的一张桌前,看着窗外默默饮酒,其实他看起来真像不常饮酒的人,只一杯下肚便面色发红了,可不知为何,已喝空两壶,却只更添寥落,却不见醉。
这独自饮酒的人正是萧慕蔺。
他离开宋府后,一直在街面上游走,遇上两队巡夜兵,幸得带头的认识他,只交代了两句,并未为难,他逛到天色泛白,却遇到了一个他最不愿意遇到的人。
谢淡只远远跟着他,走了两条街,才开口道:“站住!”
萧慕蔺却不听,谢淡一纵身来到他面前,才让他无处安放的一双脚止住,谢淡看他时,眼中是那样的恼怒,谢淡一向容止沉稳的,都忍不住一伸手攫住了他下颌,恨铁难成钢地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你独自成长,已然大不一样,没想到还是这么无用!你那个盛名满天下的父亲别的本事没给你,倒把多情种进你骨血了!”
萧慕蔺不说话,谢淡越加愤怒道:“自小我就告诉你,活在这世上,想要什么,就要去抢!去争!只有蠢货才会等!而你,连蠢货都不如!”
萧慕蔺却将谢淡的手拂开,淡淡道:“骂够了就让路。”
谢淡却一掌朝他拍来,见他避开,神色就有缓和,“还怕死,不算无可救药。跟我走!”
萧慕蔺道:“你要做的事我不插手,难道盼香没有把话带到吗?”
“你以为我还寄希望于你吗?”谢淡冷冷一哼,“若不是我在你父母面前起誓,一定找到你,保护你,你早死八百回了!”
萧慕蔺疑惑地看向谢淡,谢淡依旧冷着脸,口气却软了很多,“你不是一直想找他们吗?”
萧慕蔺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找到了他们?”
“你以为我百川堂是吃干饭的?走吧。”
萧慕蔺从未想到,百川堂的门脸竟是这么普通,与走蛇巷寻常人家的门户没什么不同,朽朽旧旧,毫不起眼,但穿过门堂,步行数十步,就有两颗粗大的柱子,却没有别的装饰,只在那柱子中间镶着一块匾,上有百川堂三字,龙飞凤舞,煞是狂放。
这是谢淡还叫李舒容时的字,这么多年,人长大不少,这字却还如旧时那般,也不知是练少了还是刻意保留。
过了这匾,却是浓雾遮掩,看不清路,想来是有机关的,谢淡似是也怕萧慕蔺误触,就把他拉着,凭他的感应,想来此处设有卦阵,还像是卦阵中最复杂的六十四卦归离阵,果然,在他默念至“水火未济,天地归离”时,眼前浓雾忽散,露出百川堂真正的门脸来——却是高墙御道,宫廷巍巍,雄浑气派,犹如皇家之地。
萧慕蔺一愕,想不到谢淡竟在天子脚下建了座小皇宫,其用心昭然若揭了。
“你就不怕有人告发你?”
谢淡闻言就笑了,“我的傻弟弟,你为何如此天真?实话告诉你,百川堂有二十四变,不同的人见到的是不一样的百川堂,而此处,唯有你来过。除非你去告发我,你会吗?”
萧慕蔺没有回答,仰头去看,却只看到一朵朵云彩簇拥在天穹之下,正好将这地方包围,也就知道谢淡所言不虚,外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个地方的。
正走着,就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门口等着的不是遥荷又是谁?
“我以为你真把他丢弃了。”
谢淡道:“将帅安之,兵卒勇之,该弃时自当会弃,当留时务必要留。”
萧慕蔺看向遥荷,见他听了此话反露出一抹傲色,想来这么多年他跟着谢淡一路走来,早已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
“殿下。”遥荷对着谢淡一拜,又朝萧慕蔺道:“公子。”
谢淡微微颔首,萧慕蔺听了这“公子”二字只觉得别扭,再过两殿,就来到了一座祠堂,里边牌位却令萧慕蔺很是震惊,谢淡竟将李家宗祠搬来了这里,居中的便是谢淡的父亲前朝末帝及乃母陈德妃,萧慕蔺一路看去,在最右下的牌位上看到了凡重安和母亲陈氏,他一愣,原来母亲真的没有名字。
谢淡见他看去,就道:“当年凡大侠独闯翡渊城,只为救姨母,其悍厉之势一度令敌军胆寒退缩,在斩杀温开六员大将后,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枪之下,姨母听后,也从城墙一跃而下……这么多年,我几乎将翡渊城里外翻遍了,始终找不回他们的尸骨!我父皇母后也……璋弟,对不起。”
萧慕蔺伸手拿起母亲的牌位,轻轻抚摸那一个陈字,世间真正属于母亲的也唯有这一个字——她的姓氏。
谢淡深吸一口气,又展颜道:“父皇,母后,凡大侠,姨母,我找到弟弟了,你们看到了吗?以后,我还会像从前那样照顾他,保护他,决不让他受欺负!”
萧慕蔺把牌位放回原位,转身就走,谢淡跟了上来,“既然宋翾无情,你也别再执着,留在我身边。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我绝不勉强,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安心。”
萧慕蔺道:“让我走。”
谢淡道:“你能去哪里?你可知你早与宋翾脱不了干系,他的对头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如今他独木难支,只怕自己都难有生机,你走到哪里又能逃得开他们的围杀?何况郭邈也正到处寻你,如与他遇上,你又会回到涂雾山去,难道你真愿意在山中孤老一生?”
萧慕蔺看了谢淡一眼,这一眼很是意味深长,竟看得谢淡心头一跳。谢淡沉淀了下心神,接着道:“若你非走不可,我就让遥荷跟着你,一来可以保护你,二来,也好让我知道你的下落。”
萧慕蔺忽一笑,谢淡不知他为何发笑,就一愣,萧慕蔺道:“容哥,你知道我不会真的离开,你又何必说这么多呢?”
谢淡疑惑道:“此话何意?”
“你说得不错,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去抢,可我与你所谓的争抢手段不同,我有我的方式,但你的事,恕我难以相助。”萧慕蔺环视一圈这小小宫廷,颇有感慨道:“这样的地方你还没住够吗?为什么又要花费大力气建一座呢?我走了。”
谢淡站在原地,神色木然,也不知想些什么。
萧慕蔺离开百川堂后,又在街上走了一会,才走到这春风楼,也才在这楼中饮酒,他其实知道店伙计给他的酒中掺了不少水,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真为喝酒的,他在等人。
这一等就是入暮,只听一阵喧闹,已有五六名士子在他旁边落座,这几人是春风楼的常客,伙计也知道他们的喜好,先就酒肉上了一桌,待吃饱喝足后,几人就开始吟诗作对,只见几人已喝得脸红脖子粗,互相鼓动着写诗,当中一人率先起身,“我来!”同伴就笔墨伺候,只等他抒发胸臆。
只见他闭目想了一会,就提笔在纸上挥毫一气,只听一阵“好!”后,他就洋洋落座,便有另一个起身接笔铺纸,也写下两句,就这样几人接连都各写了一首,却还有一人未动笔,那人却一直把窗边的萧慕蔺看着,同来的几人先没注意,这会回神过来,有人就认出萧慕蔺来了。
“诶,萧兄,那不是你堂弟吗?据说他拒授陛下旨意,连金紫医官这等荣誉都不要,真乃出尘之人!”
“这样的人,若不结交,岂非我等憾事!”
就有人起身朝萧慕蔺走去,一施礼道:“萧神医。”
萧慕蔺已喝得大醉,听了就觑着眼把那人看着,口齿不清地道:“你,你认识我?”
那人也有些醉,笑道:“金紫医官谁人不识?萧神医,你的兄长萧御史正与我等喝酒,还请过去一聚。”
萧慕蔺朝那桌上人看去,见萧子理也正略有深意地看着自己,不由笑着道:“原来,原来二哥也在。”
那人听他叫得亲热,笑意更深,“正是!请!”
萧慕蔺却往桌面上一扑,含糊地道:“二哥,二哥怎不亲自来请我?”
那人却已伸手搀他道:“你二哥喝多了走不动,我来扶你。”
二人跌跌撞撞挪到桌前,刚落座,便有人催促道:“萧御史,该你了,我等都等着听君吟唱呢。”
萧子理却摆摆手道:“今日我无兴致,只怕污了这纸墨。”
几人就起哄不依,萧慕蔺却一扬手道:“我来!”
几人一听,兴致越高,有人就道:“我只道萧神医医术精湛,想不到文采也斐然,请!”就把笔递过去。
萧子理道:“你醉了,回去吧。”
萧慕蔺却笑道:“回去?回哪里去?大伯不认我,你,也不管我,他……他欺我……”
萧子理脸色一变,就要伸手夺他手里的笔,可他一介文人,如何抢得过萧慕蔺去,萧慕蔺将桌面上的纸朝空中一扔,待纸张飘落时,纵笔其上。
众人也就仰头去看,口中念道:“宋……”
“翩”
“辞”
“欺”
“我”
“好字!”不知是谁一声叫好,众人就跟着一通拍马。
萧子理脸都绿了,一把接住那纸张,一手拉了萧慕蔺,他本来平日力气没这么大,这时力气却大得出奇,向那几人告辞一句,拉着萧慕蔺就奔出了春风楼。
那几人还在愣神,不知谁先反应过来,嘀咕道:“翩辞不是当今帝师的字吗?宋翩辞欺我……”不由一惊,几人一时都醒了酒,也都噤声不敢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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