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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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5 章


      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荒野中撕开一道狂躁的口子,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像是随时会散架。每一次颠簸,都让后座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跟着震颤。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机械的冷光,勉强勾勒出驾驶座上司机沉默紧绷的侧脸,和后座那两个几乎融为一体的、颤抖的轮廓。

      何闻野用尽全力抱着宋予执。怀里的人轻得可怕,像一片被寒风撕扯殆尽的枯叶,冰冷,柔软,没有一丝生气。宋予执的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膛极其缓慢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生命还在那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顽强地坚持。他身上的校服衬衫又皱又脏,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暗色污渍(可能是他自己的冷汗,也可能是别的)。何闻野的手碰到他的后背,一片冰凉的湿意,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地面渗入的潮气。

      “哥……哥你醒醒,看看我……”何闻野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他腾出一只同样冰冷发抖的手,慌乱地抚上宋予执的脸颊,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苍白,像上好的瓷器,却失去了所有活人的温度。他又去探宋予执的鼻息,那气息太弱了,弱得让他心胆俱裂。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没他。比在黑暗的储藏室里等待时更甚,比被追捕时更甚,甚至比看到顾闻衍选择带走宋予执而留下他时更甚。那时候至少宋予执还在他怀里,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可现在,宋予执躺在他怀里,却像一具逐渐冷却的躯壳。

      “开快点!再开快点!去医院!最近的医院!”何闻野猛地抬头,对着前座的司机嘶声喊道,眼泪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纵横交错。

      司机是个面容沉稳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但语气很镇定:“小少爷吩咐了,不能直接去医院。沈家的人可能在那里有眼线。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有医生等着。”

      顾闻衍安排的。何闻野混沌的大脑抓住这一点信息。顾闻衍……他还好吗?他为了救他们……

      这个念头让何闻野的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但他现在顾不上更多,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宋予执身上。

      “医生……对,医生……”他喃喃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重新低下头,把脸贴在宋予执冰冷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他。“哥,你听见了吗?有医生,马上就有医生了……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宋予执的脸上,又顺着那苍白的皮肤滑落,仿佛宋予执也在无声地哭泣。

      车身又是一个剧烈的颠簸。宋予执的身体随之晃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引擎声完全掩盖的闷哼。

      “哥?!”何闻野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反应,心脏狂跳,“你醒了?是不是疼?”

      宋予执没有睁开眼,但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手指,原本无力地垂在身侧,此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蜷缩起来,指尖碰到了何闻野紧紧环抱着他的手臂。

      那触碰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何闻野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沸腾起来。他还活着!他还有意识!

      “我在这儿!哥,我在这儿!没事了,我们安全了,马上就有医生了!”何闻野紧紧握住宋予执那只冰冷的手,将它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冷却努力想要焐热它的掌心里。他能感觉到宋予执的手指在他掌心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单纯的神经反射。

      但这微小的回应,已经足以让何闻野濒临崩溃的情绪找到一丝支点。他不再只是无助地哭泣,而是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宋予执的状况。他小心地撩开宋予执额前汗湿的头发,触摸他的额头,温度低得吓人。他想起宋予执严重的胃病,想起他被绑架前就已经痛苦不堪的样子,想起在黑暗冰冷的储藏室里他压抑的颤抖和呻吟……

      胃病。肯定是胃病又发作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再加上惊吓、寒冷、捆绑……何闻野不敢想象宋予执此刻正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哥,是不是胃很疼?”他低声问,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但多了几分努力维持的镇定,“你忍一忍,医生马上就来,马上就不疼了……”

      宋予执依旧没有睁眼,但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身体似乎也因为何闻野的话语而更加紧绷,仿佛那无声的疼痛被语言再次唤醒、放大。他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节奏。

      何闻野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他,用自己单薄的胸膛贴着他冰冷的后背,手臂环过他纤细的腰腹(尽量避开胃部的位置),徒劳地想要传递更多的温暖和支撑。“不怕,哥,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像是在念诵某种具有魔力的咒语,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混合着引擎的轰鸣,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却异常执着。

      时间在狂奔的越野车和何闻野持续不断的低语中缓慢流逝。窗外的景色从荒芜的野地逐渐变成了郊区零星的灯火,又汇入了更多、更密集的城市光影。但他们没有进入繁华的市区,而是拐向了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两旁是整齐的绿化带和一些看起来管理严格的独栋建筑。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个有门卫值守的、看起来很高档安静的住宅区,在一栋三层的小楼前停下。楼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司机迅速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到了,快!”

      何闻野几乎是抱着宋予执滚下了车。他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和之前的奔逃而发软,差点跪倒在地,但他死死咬牙撑住了,用尽全身力气将宋予执半抱半拖地往亮着灯的门厅里带。

      门立刻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居家服、神色焦急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像是顾家的保姆或管家)和另一个提着医药箱、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快,这边!”医生言简意赅,引着他们直接进了一楼一间准备好的客房。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

      何闻野小心翼翼地将宋予执放在床上。宋予执一接触到柔软的床铺,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瞬,但眉头依旧紧锁,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白得透明,嘴唇甚至泛着淡淡的青色。

      医生立刻上前,开始专业的检查。测体温、血压、心跳,翻开眼皮查看瞳孔,轻轻按压腹部检查……

      何闻野被保姆拉到一边,递给他一杯温水,但他根本喝不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宋予执和忙碌的医生,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体温过低,血压偏低,心率不齐。”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快速地说着,“有明显的脱水迹象。腹部……有剧烈压痛和肌卫,胃部痉挛非常严重。手腕和脚踝有捆绑造成的软组织损伤和轻微破损。精神上应该受到了严重惊吓和刺激,加上疼痛和失温,导致暂时性意识障碍和休克前兆。”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何闻野心上。

      “那……那怎么办?医生,你一定要救他!他胃一直不好,经常疼,但从来没这么严重过……”何闻野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先静脉补液,纠正脱水和电解质紊乱,用药物缓解胃痉挛和疼痛,保暖,密切观察。”医生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了医药箱,取出输液器具和药物。“你,”他看了一眼何闻野,“去弄点温水来,用毛巾帮他擦擦脸和手脚,注意保暖,但动作要轻。他现在很脆弱。”

      保姆立刻应声去准备热水和毛巾。

      何闻野像是接到了圣旨,立刻凑到床边。医生正在给宋予执的手背消毒,准备扎针输液。宋予执的手苍白瘦削,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当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即使在昏迷中,宋予执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低的、痛苦的闷哼。

      何闻野的心跟着狠狠一揪,他立刻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宋予执没有扎针的那只手,低声安抚:“不怕,哥,是输液,打了针就不疼了……”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温暖的房间和柔软的床铺带来了安全感,也许是何闻野持续不断的低语和触碰起了效果,宋予执紧蹙的眉头似乎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

      保姆端来了温水盆和干净的毛巾。何闻野拧干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宋予执脸上、脖颈上的灰尘和冷汗。毛巾擦过宋予执冰冷的脸颊,带走污渍,露出底下更加苍白的底色。何闻野擦得很仔细,很小心,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擦完脸,他又小心地擦宋予执被捆绑过的手腕,那里红肿破皮,他看着就觉得钻心地疼,动作放得更加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擦洗完毕,医生也给宋予执用上了缓解胃痉挛和止痛的药物。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规律地滴落。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医疗器械轻微的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何闻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依旧紧紧握着宋予执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宋予执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点,至少那层吓人的青灰色褪去了一些,呼吸也平稳绵长了许多。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因为之前冷汗的濡湿,几缕黑发还黏在额角。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极其不安稳,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依然被痛苦追赶。

      何闻野的眼泪又无声地落了下来,但这次不再是恐慌的崩溃,而是一种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后怕,和铺天盖地的心疼。他想起宋予执平时冷漠疏离的样子,想起他胃疼时独自忍耐的苍白,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脆弱,想起他在实验室专注而强大的模样……这样一个总是用冰层将自己包裹起来的人,此刻却如此虚弱无助地躺在这里,因为他,因为沈家那些肮脏的报复……

      “对不起,哥……”何闻野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哽咽,“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不转学过来,如果我不是宋闻野……你就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只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

      宋予执依旧闭着眼,但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只被何闻野握着的手,手指又努力地蜷缩了一下,更紧地回握住了何闻野的手,虽然力道依旧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是……”两个极其含糊、气若游丝的字音,从宋予执唇间艰难地溢了出来。

      何闻野的眼泪瞬间决堤。他听懂了。宋予执在说“不是”。不是他的错。

      “哥……”他泣不成声,只能更紧地回握那只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掌心传递过去。

      医生检查了一下输液和监护设备,对何闻野说:“情况暂时稳定了。药物起效需要时间,让他好好休息。你也休息一下,你脸色也很差。”

      何闻野胡乱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黏在宋予执脸上。“我守着他。”

      医生没再劝,只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和保姆一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将这片温暖而安静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输液管里的液体规律滴落。暖气无声地散发着温暖。

      何闻野维持着握手的姿势,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予执沉睡(或者说,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的脸。长时间的紧张、奔逃、恐惧和此刻稍微放松下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发抖。

      但他不敢睡。他怕一闭上眼,宋予执又会消失,又会陷入危险。

      他就这样强撑着,看着,守着。直到窗外深沉的夜色开始慢慢变淡,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

      床上,宋予执的呼吸终于变得真正平稳而悠长。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仿佛终于挣脱了痛苦的梦魇。他的手指在何闻野的掌心里,也完全放松下来,却依旧被何闻野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何闻野看着这一幕,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淹没了他。他的头慢慢垂下去,最终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边,闭上了眼睛。

      在彻底陷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顾闻衍……你一定要平安。

      温暖安静的房间里,两个历经磨难、伤痕累累的少年,一个在床上沉睡着,一个在床边趴伏着,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仿佛那是连接彼此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锚点。

      窗外的天色,正一寸一寸地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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