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等四人从地牢出来，赶到浮屠塔边时，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坐了几百号人。

　　浮屠塔是整个天钧山庄最高的塔，共有七层，全塔以红松木建造而成，塔身雕刻以诸佛百像，百年来经风霜雨打，至今矗立不倒。塔中供奉有百年前一代武林名僧无念大师的舍利子，是不少人心中的圣地。

　　无念大师武功卓绝，且又有一副慈悲心肠，在江湖中行走时救了不少人，至今仍有许多门派的供奉着他的牌位，把他当佛陀一样朝拜，天钧山庄的开创者上官鸿便是他的弟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天钧山庄的历代庄主对这座浮屠塔一直很恭敬。不仅每年都会派人修缮塔中破损之处，还特意在塔前修筑了一个足以同时容纳千人的莲花祭台，每年都会在浴佛节这天进行盛大的祭祀。

　　不过，今天在这莲花祭台中，并非各种香汤黑饭，禅香经纶，而是近五十年来在江湖上排名前百的门派高手。这些人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眼中却满是不平之色，恨恨地看着坐在祭台最高处的上官靖。

　　“上官靖，你到底想干什么？堂堂天钧山庄二庄主，居然使出在饭菜里下毒这种下作手段，之后又不知使了什么邪法，用那些怪树把我们的内力都吸了去，你难不成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不成？”崆峒派掌门玉川子对她高声叫道。

　　上官靖高坐莲台，翘着二郎腿，悠然摇晃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听到玉川子的话后，脸上却笑意更浓：“你怎么知道？看来这些人里，只有你的脑子还不算太笨。至少猪在待宰之时，还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被人吃了，而不是哄骗自己去了极乐世界。”

　　“你……你当真要杀我们？”玉川子见她这副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脸色从刚刚义正言辞的正气，逐渐染上恐惧之色。

　　“你们的内力都已经被我吸去了不少，就算想对付我，也无可奈何。更何况，你们体内还被我下了化神蛊，如果不好好听话，连死都死不成呢。”上官靖微微一笑，往自己身上的某处一点，台下众人顿时都心口一痛，各种呻吟之声充斥整个莲台。

　　李逢月认出李天南也在其中，眼见父亲受苦，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上官容拦住：“先看看上官靖到底想做什么，此时并非出手的最佳时机。”

　　李逢月听到这话，心中的怒火暂时平息下来，对上官容点了点头，继续和其他人隐蔽在莲台之外。

　　“哈哈，这么多人同时对我低头，可真是痛快极了，好整齐的动作，你们是被训练过吗？几百条狗都没这么整齐呢。”上官靖见众人都低头捂住心口，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我杀了你！”寒江山庄庄主江卓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他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以仅剩的内力朝上官靖挥出重重一掌，想跟她同归于尽。

　　上官靖冷笑一声，随即一跃而起，与他的掌风相对。

　　二人在空中交战，而仅仅只是一瞬，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温热的血如雨一般洒落洁白的莲台，一颗鲜红而依然跳动着的心脏从高空落下，被穿心而过的江卓如断线风筝般掉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江……江庄主……”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天下第三剑客江卓，竟然被上官靖一掌穿心，可见此人如今的实力有多么恐怖。

　　无人再敢说话了。

　　上官靖看着沾满鲜血的右手，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擦掉：“一出手就是江卓的血，感觉还不错。这个倔老头从前可给了我不少苦头吃，性子傲得要命，还不是被我一招就弄死了。呵呵，寒江山庄，百年世家，武林名流，在我这双手面前，通通都是狗屁！”

　　江卓的血似乎激发了她心中的嗜血念头，上官靖的神色变得越发阴狠，朝在场的人一个个看过去：

　　“怎么样，你们现在是不是一个个都想杀了我，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但可惜，谁都做不到了。从前你们自诩出身名门，身份尊贵，说我是庶女，母亲身份卑贱，在庄中又不受宠爱，就算学了天钧剑法，也永远比不上姐姐上官容。

　　可现在呢，你们一个个都被我困在这里，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我生杀予夺，这个江湖，该轮到我来改写了。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上官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什么佛门道家，三教九流，都要被我踩在脚底，而你们，就是我的第一批祭品。”

　　她说完这番话后，冷笑了一声，开始施展内力，结出一个法印，法印中闪动着绿色的光芒，并逐渐幻化出了一条条绿色的藤蔓，将台下众人都包裹其中，甚至连看守高手们的天钧卫都不放过。

　　绿色的藤蔓陡然收紧，所有人都被她的内力裹挟着，像是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他们感到自己的生命与内力都在被吸食，而越挣扎，藤蔓就会变得越大，无人可逃，亦无人可退。

　　“上官靖，住手！”

　　就在她贪婪吸食着众人的内力时，三剑一刀忽地破空而来，将这些藤蔓斩断，上官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后退了一步。

　　她定眼一看，发现原来是上官容四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哦，姐姐？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强，居然自己出来了。”

　　她盯着上官容，又道：“我明明给你下了一月的软筋散，你的内力怎么还这么强？”接着注意到一旁的上官昭灵，脸上顿时露出然的表情，“看来，是她给你解的毒了。上官昭灵，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我作对。本来我还想留你一命，但现在看来，你始终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上官靖将藤蔓收回，对上官昭灵施去一记重招，上官容见状，急忙帮她挡下了这一招：“上官靖，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别对付她，当年的事跟她无关，你何必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孩子。”上官靖念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冷色，“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个孩子。每次只要她一出现，便提醒我，你跟李简已经成过亲，你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凭什么她一出生就可以得到你的宠爱，而我费尽心思却得不到你一丝的垂怜。上官容，如果不是因为怕杀了她，你会彻底跟我翻脸，我不会忍她到现在。我会在你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就把她杀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上官容知道她现在已经成了个疯子，多说无益，便对尹陌三人道：

　　“我刚刚说的四灵剑阵，你们可记住了？我守青龙，先牵制住她，接下来朱雀为上位，白虎为左位，玄武为下位，听我号令，列阵！”

　　上官容说完，便直冲上官靖的心口而去，李逢月、尹陌、上官昭灵三人也按照她说的，手持武器来到了莲台之上，站在了其余三灵的方位，将上官靖围在其中，开始各自发力。

　　“四灵剑阵？呵，姐姐，看来你这些年又悟出了不少东西，我也想看看，如今这天下第一剑客，到底是你，还是我。”

　　上官靖冷笑一声，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乘雾剑，腾蛇乘雾而游，她这柄剑便是蛇形，剑随主人心意而动，便似凶兽腾蛇一般，在剑阵中游荡着。

　　这四灵剑阵是上官容在夜观星象之时偶然悟得，之后又自己以傀儡剑术多次试验过，只是从来没有用在别人身上，但这也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为强大的剑阵了。她想着，以天上星辰神明之力，或许可以退避邪祟，将上官靖这股邪气压制下去。

　　众人在藤蔓松去之后，看到台上忽然出现的四人，无不为之一惊。上官容虽然已经退隐多年，但此时剑气仍然不减当年跨过剑仙桥时那般耀眼。李逢月和上官昭灵大部分人也认得，唯有尹陌的出现，令书剑山庄的人都十分意外。

　　“庄主，是她，那小姐……”张栖看到尹陌也在后，不由一愣，来到李天南身边，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天南看到尹陌跟李逢月一起出现，心中的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叹了口气道：“罢了，月儿想做什么就随她去吧，跟这件事比起来，我更希望她可以平安。”

　　张栖听到他的话，点了点头。当初李逢月为了尹陌跟她们四大护法动手，被罚跪祠堂三个月，李逢月虽然一直不肯说自己与崔命究竟是何关系，但她是看着李逢月长大的，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后来李逢月去神机山庄看偃师大赛，她去神机山庄看到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之后明明就快要举行武林大会了，李逢月却抛下所有人不管不顾地去了黑水镇，如今再看到她看尹陌的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

　　从前她或许会极力反对，可刚刚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她与李天南一样，对这件事的态度也缓和了起来。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所求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如果不是四人出现，那他们此刻都已经成了毫无知觉的死尸，又哪里还能再谈论这些事。

　　“小姐，千万不要有事。”张栖暗自祈祷道。

　　台上五人的缠斗依旧十分激烈。四灵剑阵虽强，但上官靖如今的内力实在太过强大，她使出一招“剑诀千山”后，所化的腾蛇忽地一飞而上，将剑阵冲破。四人都被她震倒在地，口中不约而同地吐出鲜血。

　　台下的人顿时都心中一紧，有的想起身上去帮忙，无奈因为刚刚又被上官靖吸取了内力，此时都头晕无力，心力不济。

　　“就凭你们，还困不住我，都去死吧！”上官靖的双眼已经变得血红，挥动乘雾剑，朝最近的尹陌刺了过去。

　　尹陌急忙以刀抵挡，观星九曜刀被乘雾剑压得一弯。上官靖继续施力，将剑锋一偏，刺入了离她心口三寸的地方。尹陌浑身一僵，剑被拔出后，身体更是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往下坠落而去。

　　“尹陌！”李逢月顿时大惊失色，急忙来到她身边，及时抱住了她。

　　看到双手触及之处都是鲜血，以及怀中人脸色的苍白，李逢月彻底慌了起来：“尹陌，你怎么样了？别睡，不要睡，你说过要跟我一直在一起的！”

　　尹陌看着她，强忍住想要闭上的双眼，伸出手帮她抹去脸上的眼泪：“阿月，别哭。”

　　她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失，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冷，上官靖那一剑虽然没有直接刺中她的心口，但也算得上是致命伤，如果能死在李逢月怀里，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我……”尹陌尚未将话说出口，忽地眼眸一动，用最后的力气将李逢月拉到了一边，对上了上官靖自李逢月背后而来的这一剑，一剑穿胸而过，可谓痛到了极致。

　　“活下去。”尹陌身上的伤又加重了一层，此时她再也没有力气，抓住李逢月衣袖的手也渐渐垂了下去，最后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就连上官靖也是一愣，她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当真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去死。

　　而最后的话，也不过是希望对方活下去。

　　“尹陌，尹陌，醒醒！”李逢月握着她的手，见她渐渐闭上了双眼，手中的力量也逐渐消失，心中再也忍受不住，长呼了一声。

　　由于悲痛万分，李逢月在这一刻，竟忽然入定，她又做了那个梦。

　　在梦中，她见到了书剑山庄的开创者李不慕，她问这位先祖，如何才能突破若水诀第九层，成为像她一样的若水剑仙。

　　过去这十多年来，她做过这个梦无数次。李不慕没有回答过她，留给她的，永远是一个难以解答的背影。

　　而这一次，她终于自己悟出了答案：“世上最强的心法，并不是无欲则刚，而是因为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才让自己更加强大。心有所依，则无往不利。”

　　李逢月抱着尹陌，闭上了双眼，周围的内力迅速聚集起来，在她身边渐渐形成了一层朦胧的水罩，空中乌云聚集，似有龙吟之声。

　　上官靖本想趁这时杀了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破开那层水罩，水罩渐渐越来越厚，将李逢月和尹陌包裹在其中，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片刻后，一条巨大的水龙忽然冲破罩子，飞到了空中，李逢月再次睁开了双眼，周身内力惊人，她竟然在这时突破了若水诀第九层。

　　书剑山庄立庄两百年来，修炼若水诀第九层成功的，除了若水剑仙李不慕之外，再无他人。

　　直到今天李逢月的顿悟。

　　台下的人无不震惊。

　　由于李不慕当初在若水诀第九层心法上留下的空白，世人都以为，若水诀的最高境界，是如水般清静无欲，却忽视了一个道理：水泽万物，包容万象，又怎会只是清静无欲。唯心有所念，方有所依，方有所为，不然只是空中云雨，难以化实。

　　这才是水之道。

　　李逢月看着怀中的尹陌，将自身的内力注入她体内，一朵巨大的水莲在二人之间流转，有人认出来，不禁叫道：“这是若水诀的心莲第九术，李……李小姐是在跟那人同用寿命！”

　　心莲之术是若水诀中以命救命的法子，共有九术。每一术都对人的消耗极大，而心莲第九术，便是施术者自愿与被施术者从此性命相连，共用寿元，此生祸福相依，生死连命。

　　“尹陌，从此以后，没有人能再将我们分开了。”李逢月在尹陌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她的心上人，也在这时醒了过来。

　　尹陌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已经被治好，顿时大吃一惊，眼见李逢月神色温柔，便想到她是不是为自己做了什么傻事：“阿月，你……你做了什么？”

　　李逢月摇了摇头：“没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喜欢你，就跟你喜欢我一样。尹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你还记得海风碧云吗，我们一起杀了上官靖，为你报仇，也为我母亲报仇。”

　　尹陌见她眼神坚定，又见一旁的上官靖还在跟上官容对打，以及台下众人期望又惊讶的目光，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拿起彼此的刀剑，使出刀剑合璧的海风碧云，朝上官靖而去。

　　此时李逢月功力大涨，尹陌不仅伤势大好，功力也增长了不少，与刚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水龙吸引腾蛇的注意，鬼魅则化作暗刀，在旁见缝插针，配合得无比默契，加上上官容和上官昭灵的相助，上官靖很快又被四人围困了起来。

　　四灵剑阵重启，李逢月所在的朱雀位成为主位，在其他三人牵制住上官靖时，李逢月手持碧落银河，朝上官靖的心口而去，此时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小逢月，接住这个！”

　　来人正是沈寂之。

　　她之前被几个天钧卫捉住困在了一个别院，现在终于跑了出来，眼见李逢月即将得手，急忙将金蚕玉燕扔给了她。如果没有金蚕玉燕，李逢月即使刺中了上官靖，只怕也会因为她体内有化神蛊而无法致其于死地。

　　李逢月将金蚕玉燕接住，抹于剑尖，眼中寒光一闪，终于一剑刺入了上官靖的心口，将其一剑穿心。

　　上官靖不可置信地看着穿过自己心口的碧落银河，浑身一僵，嘴角流出鲜血：“你……”

　　李逢月道：“容五，当初你杀我母亲，今日我便杀了你。从此以后，天下再无暗影阁，也再也没有上官靖。”

　　她将碧落银河拔了出来。

　　上官靖的身体从空中落下，刚好落在了那座浮屠塔上。她捂住自己的心口，看着塔下的众人，却又大声笑道：“好，众生为蝼蚁，今日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们这些蝼蚁身上。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她说完后，便使出内力，引燃了埋于塔中的火线，浮屠塔迅速燃烧起来，仅仅只是一瞬，就从佛塔成了一座火塔，塔下众人急忙退避。

　　原来上官靖一开始就打算毁了这座塔，所以早早就命人在此中埋了火线。只是那时她想，这应该是庆祝她新生的火，是烧却从前上官家族的火，是辞旧迎新，毁灭陈规，是主宰天下，称王称霸，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自己的殉葬之火。

　　但她并不后悔。

　　上官靖在火海中大笑了一阵，指着塔下众人骂道：“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我没有输，是你们输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输了。我是项羽，要做楚霸王，不要做虞姬，我就应该成为天下第一，哪怕死了，也要当万中无一的鬼中豪杰！”

　　她说完后，拿起手中的乘雾剑，本想立刻自刎，却在看到上官容时，又停了下来。

　　一身戾气的阿修罗，在看到所爱之人时，也变得温柔。

　　“姐姐，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会跟像李简死了的时候一样难过吗？”上官靖痴痴地看着她，但还没等到上官容的回答，她便自嘲地笑道，“不，你不会，你恨我恨得要命。我死了，你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难过。可是我，我哪怕这个时候，还是忘不了你。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还可以再遇见你。”

　　她说完后，便拿起乘雾剑，自刎于火海之中，最终倒了下去。

　　而浮屠塔也在此时轰然倒塌，七层高楼，百年声望，就此一瞬之间，成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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