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锚点(时墟病历:时间契约)

作者:废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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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南极星岛 2 - 第二苦


      陈昭雪的意识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猛地从那个纯白、冰冷、充斥着创造与毁灭的“造物主实验室”中被抛回现实。她重重地靠在意识舱冰凉的内壁上,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现实的空气,仿佛要将刚才那段关于“生”的沉重记忆全部置换出去。掌心中,那枚【生之苦密钥】仍在隐隐发烫,内里纠缠的黑色裂纹与外围柔和的光晕交织,像一颗迟来的、搏动着的、属于她自己的心脏。
      “昭雪?”蔺夕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几乎是半跪在舱边,俯身靠近,目光紧紧锁住她失焦的双眼,“能听见吗?”
      她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艰难地从那片诞生的混沌中聚焦,落在他写满担忧的脸上。
      “嗯。”她应了一声,嗓音沙哑得厉害,“我在。”
      吾承珏站在稍远的主控台旁,双手抱臂,那双浅金色的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左手掌心那点异常的光亮。那枚密钥,在穹顶冷冽的灯光下,内部是挣扎的黑暗,外层是温柔的光晕,矛盾又刺眼。
      “看样子,”他扯了扯嘴角,语调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冷嘲,但细听之下,那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丝,“你没被你母亲那个疯狂的实验室生吞活剥。恭喜升级,从‘出生是别人的选择’,正式进阶为‘存在是自己的决定’。”
      陈昭雪侧过头看向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所以……你们俩,要补哪一课?”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控制台上,系统的提示冰冷而准时地刷新:
      【八苦试炼·进度:1 / 8】
      【下一试炼候选:老苦 】
      【推荐匹配:老苦 →吾承珏】

      蔺夕阳的眉头立刻拧紧了:“匹配得倒挺‘懂事’。”他话虽如此,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主控台冰冷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方才旁观昭雪试炼时,她那几乎爆表的精神与生理曲线,让他几次险些失控,那种眼睁睁看着同伴在意识层面“溃散”的无力感,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昭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老苦……衰退,失控,无能为力。承珏,这一课,或许你比我们更适合。”
      “谢谢,”他挑眉,语气慵懒中带着自嘲,“听上去像是在夸我更有资格变成废物。”
      她摇了摇头,眼神清明:“不是。是因为你最厌恶‘老’这种东西。”
      这一点,吾承珏自己再清楚不过。自幼在权力漩涡中心长大,他见惯了那些曾被奉上神坛的长辈,如何被时间一点点磨去锋芒与锐气,最终变成僵坐在高位上、眼神浑浊的石膏像。那种被岁月和恐惧捆绑在华丽牢笼中的活法,是他骨子里最不屑、也最警惕的模样。
      而今,系统却要让他亲自体验一次,从云端掌控者跌落,亲身感受何为“无能为力”,并要他走完全程。
      陈昭雪那句“注意安全”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在此地说这话,无异于最残酷的讽刺。她最终只是轻声说:“记得……出来看夕阳。”
      吾承珏闻言微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这台词怎么听着有点像临终关怀?”
      “滚。”昭雪骂得有气无力,却足够真诚。
      蔺夕阳始终沉默,只是上前一步,抬手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那一下,不是兄弟间嬉笑打闹的力道,而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托付,一种沉重的确认——你必须回来。
      第二台意识舱无声滑开,内部的银色软垫缓缓充气鼓起,像一头沉睡巨兽张开了冰冷的口腔,又像一口精心打造、等待献祭的棺椁。
      “行了,两位苦情戏主角。”吾承珏踩了进去,姿态从容地仰躺下去,后颈贴上冰冷的金属托板,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优雅,“睡一觉,醒来回来继续……”

      舱盖合拢的前一瞬,他浅金色的瞳孔对上蔺夕阳的视线。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惯有的戏谑与不屑,有一闪而过的决绝,也有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人类最深处的不安。
      “咔哒。”
      轻响过后,世界隔绝。
      穹顶的灯光随之微微一暗,仿佛能量被瞬间抽走。
      第二枚试炼装置,正式启动。

      主控台上,新的世界投影如水墨般晕染开来——
      他第一次恢复知觉,是被沉甸甸的重量压醒的。
      睁开眼,是雕龙画凤的穹顶,鼻腔里萦绕着龙涎香与陈年木料混合的、独属于权力的味道。厚重的龙袍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他尚显年轻的肩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奏乐,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朝臣们屏息凝神的寂静。
      这里是……大胤王朝的金銮殿。
      也是——他,承珏,少年天子的朝堂。
      他抬眼,目光扫过下方一片黑压压、恭敬低垂的头顶,掠过光可鉴人的金砖,最终定格在龙椅正上方那块被反复擦拭、熠熠生辉的匾额:
      【天平如镜。】
      “陛下。”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太监趋步上前,声音恭谨得如同叹息,“早朝……该退了。”
      海量的信息不合常理地涌入脑海——
      他是承珏,大胤的帝王,少年登基,立志要将这片腐朽的河山彻底清洗,打造成一台精密、高效、完全由他掌控的机器。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唯有那句如同诅咒般、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警告,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如影随形,幽幽回荡——小心你最信任的人。
      他厌恶这个声音。
      但它根植太深,挥之不去。

      记忆的洪流将他卷回十六岁那年的皇家猎场。
      山风猎猎,旌旗漫卷,金色的阳光穿透林隙,洒在年轻帝王的锦袍上,勾勒出尚未被龙袍完全束缚的、属于少年的利落腰线。那时的他,眉眼锋利,锐气未敛,坚信这天下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他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将其刻成理想中的模样。
      直到那支淬毒的冷箭,撕裂了风和日丽的假象。
      破空声来自视觉死角,侍卫的反应慢了致命半拍。第一箭擦着马耳掠过,第二箭已直逼他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从山林阴影中猛扑而出,带着一身泥土与血腥气,狠狠将他从马背上撞落。后背硬生生替他承受了那致命一箭。
      承珏摔在地上,尘土呛入鼻腔,耳边是战马的惊嘶与混乱的呼喊。未及起身,已被那人用整个身体死死护在下方,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接踵而至的箭雨。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侧脸上。
      他下意识抓住那人染血的衣襟,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
      很年轻,麦色皮肤,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在泥泞与血火中淬炼过的寒星,凶悍,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冷静。肩背插着箭矢,血浸透粗布军衣,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承珏刚开口,那人已松开他,反手抽刀,旋身劈砍,动作干脆利落到近乎野蛮,精准地削开了侧面扑来之敌的喉咙。
      直到最后一名刺客伏诛,姗姗来迟的禁军才控制住场面。
      “殿下!”太傅连滚爬爬地扑过来,面无人色,“您无恙否?”
      承珏只觉得耳鸣不止,目光却死死钉在面前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色上。
      那少年拄着刀立在血泊中,左腿微颤,却强撑着不肯跪下。被人按压着单膝触地,他依旧抬起头,直视着他。
      “为何不惜命?”承珏听见自己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少年喘息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声音却异常稳定:“殿下的命,比末将的命重。”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殿下眼中,有天下。”
      那一刻,承珏莫名想起了那句讨厌的警告。他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眼神却清澈坚定如斯的少年,心底竟生出一丝荒谬的嗤笑。
      若这算“危险”,世间何来安全?
      “你叫什么?”
      “回殿下,小名阿溪,军中唤我阿野。”
      粗鄙,却充满野性的生命力。
      承珏沉吟片刻,赐下之名脱口而出:“溪阳。”二字落定,如有千钧,“山之溪流,照见朝阳。日后,你当为我之镜。”
      ——于是,野火遇上了试图容纳它的水。
      ——溪流,撞上了意图定义它的太阳。
      大胤王朝最锋利的一柄刀,就此被带入了金銮殿的阴影之中。
      时间的流速在这里快得不讲道理。
      烛光与日晷交替,少年帝王以铁腕推行新政,亲手撕开老旧朝堂沉疴的脓疮。他削藩镇,清税制,重构律法,将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连根拔起,换上年轻鲜活的血液。
      庙堂之上,他算无遗策,每一笔都落在最精准的位置。
      而边关,是另一个世界。
      溪阳披着铁甲,立于风雪城头。他治下的军营,看似军纪松散,充斥着烈酒、粗话与赌局,可一旦号角响起,整支军队便如臂使指,化为一块攻无不克的铁骨筋肉。

      他用兵奇诡,胆大妄为至令人心惊。
      曾有一次,敌军压境,兵临城下。按律当固守待援。
      溪阳对着地图,扔下酒碗:“等援军?再等两日,局势糜烂。不如趁其未稳,先断一臂。”
      他亲率三营精锐,夜袭敌后,迂回穿插,一把火烧了敌军命脉般的粮道。那一夜,边境山火映红天际,敌酋授首帐中。
      捷报传回帝都,朝堂哗然。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上帝案,字字句句,皆是指控他“擅离职守,弃城冒险”,“其心叵测,恐生异志”。
      金銮殿上,承珏指尖轻敲龙椅扶手。
      奏折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脑海中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总将那些言辞自动翻译:
      ——他不守你的规矩。
      ——他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你最信任的人,终将成为你的心腹大患。
      “陛下?”太傅出列催促,“武安侯此行,功过当如何论处?”
      承珏抬眸,望向殿中静立之人。
      溪阳已换上朝服,收敛了沙场锋芒,只余沉默。他垂首听候圣裁,背脊却挺得笔直,旧伤发作亦不露分毫。
      “冒险用兵,触犯军令。”承珏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按律,当罚。”
      殿内空气一凝。
      “然,此战若败,我大胤今岁必失三郡。”他话锋一转,“此功,当赏。”
      最终,罚俸一月,加封地一级的诏书,以一种近乎和稀泥的方式,同时下达。
      文臣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唯有溪阳在叩首谢恩后,起身时,极快地抬眼望了龙椅一眼。那目光中没有怨怼,没有惶恐,只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困惑——像一头本以为与主人心意相通的鹰,第一次嗅到了铁笼的气味。
      那些年,承珏近乎固执地为自己寻找理由。
      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打磨利刃,让他学会收敛锋芒,懂得规矩,明白何时该藏锋于鞘。
      他告诉自己,这是在保护他——若让整个朝堂都觉得这柄刀无法掌控,终有一日,会逼他亲手将其折断。
      然而,“小心你最信任的人”这根刺,始终扎在所有看似合理的解释背后。他越不愿去想,就越在深夜独自醒来,对烛火怔忡出神。

      转折发生在一个酷寒的冬季。
      帝国最后的顽敌盘踞北境,拥立旧朝遗孤,负隅顽抗。那场战役,注定要载入史册。
      承珏下达的军令,清晰而谨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可轻进。
      而最终的战报是:溪阳孤军深入,奇袭敌营,一战定鼎。
      胜了。
      赢得干净漂亮,为大胤夺回了失落数十年的最后尊严。
      ……也几乎输掉了他这个人。
      雪原之上,敌军佯败设伏,合围反扑。溪阳被困冰河,左腿被重兵器彻底粉碎,连人带马坠入冰河,被亲兵拼死拖上岸时,整条腿已血肉模糊,不成形状。
      他倚着马鞍,单手持刀,直至击退敌军最后一波冲锋,才力竭昏死过去。未能看到后来赶到的援军,也未能接到那份从帝都发出、严令他“不准冒进”的追命圣旨。
      他遵命了吗?没有。
      他赢了吗?赢了。
      代价是一条腿,与无尽的猜忌。
      凯旋之日,帝都万人空巷,百姓以最朴素的热情,欢庆这来之不易的“海晏河清”。
      承珏独立城楼,俯瞰那支归来的队伍。
      龙旗之下,金甲武将骑在马上,却不再有往日的挺拔。他被安排在队伍中段,马速缓慢,左腿处厚厚的白纱下,空荡的轮廓隐约可见。
      他抬头,望向城楼。
      目光相接,一触即分,短促得像一个幻觉。
      随后,他垂下眼睑,如同所有功成名就的臣子,安静接受着属于他的欢呼。
      凯旋宴上,灯火璀璨,觥筹交错,颂歌与谀辞编织出一场盛世的幻梦。
      承珏高坐御座,看着下方喧嚣的人群,忽然分不清这杯酒,究竟是庆功,还是告别。
      “武安侯,”太傅高声唱喏,“有功于社稷,赐——”
      冗长的封号与赏赐念毕,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夺其兵权,留京供职。”
      溪阳拄着拐杖,身着繁复朝服,一步一蹒跚地行至殿中。他艰难跪下,却无法利落起身,只能倚着拐杖,缓缓支撑。
      承珏看着那根刺眼的拐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终于将总想脱鞘的利刃按回,松了口气;又像是亲手折断了雄鹰的翅膀,空落落地疼。
      “溪阳,”他开口,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你的腿……以后就在朕身边,安稳些。”
      殿内喧哗顿起,恭贺与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溪阳抬起头。
      那双曾映照烽火、亮如寒星的眸子,此刻火烬灰冷,只剩一片沉沉的死寂。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恭敬,没有狂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陛下是要一只折了翅膀的鹰,来看守您的金丝笼吗?”
      一语既出,满殿死寂。
      太傅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地请罪。
      承珏抬手制止了他。那一刻,他忽然不想再讲任何大道理,也不想摆任何帝王威仪。
      可他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朕只是怕你飞走,怕你消失在朕掌控不了的天地。”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剩沉默。
      此后,岁月如轮,滚滚向前。
      帝国疆域稳固,战火平息,百姓安居,市井繁华。
      承珏从“少年天子”,一步步变成“中兴之主”,最终被尊为“仁德老帝”。
      他批阅的奏折堆积如山,发出的密令越来越少。他耗尽心血,将能想到的所有漏洞一一补全,将每一条律法修订得严丝合缝,将每一寸土地都纳入中央集权的视线。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他亲手打造的帝国,正在失去活力。
      商旅不敢开拓新路,工匠不敢创造奇技,地方官只会等待上峰指令,军队里再无敢行险招之人。所有人都在问:陛下的规矩是什么?
      规矩太多之时,便是生机窒息之始。
      他本想赋予天下一个可控的秩序,最终却为自己,也为所有人,铸造了一座华丽而窒息的牢笼。
      他老了。
      这不只是年岁增长,更是某个清晨,他拿起奏折,发现字迹模糊不清;是他在御花园漫步,未及半程便气喘吁吁,只能独坐石凳,看日影西斜;是他忘却了某位老臣的名讳,却清晰记得雪夜里,与那年轻将军共饮的浊酒。
      他尝试过无数方法。御医开出无数药方,方士献上号称能“延寿一纪”的仙丹,他照单全收。
      他不是贪生怕死,他是恐惧——恐惧自己这个“秩序化身”一旦倒下,这个被他驯服得过于温顺的帝国,会像失去支柱的华厦,顷刻崩塌。然而,再多的灵药,也阻挡不了指节的变形,白发的丛生,记忆如泛黄的纸页,一页页剥离、消散。
      某夜,他伏案小憩。梦中,那个讨厌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心你最信任的人。】
      他骤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连这句话源自何处、意指何人,都已记不真切了。
      他忽然想笑。一生谨慎提防,到头来,连该提防谁都忘了。这是这个加速世界里,他生命最后一个完整的傍晚。
      他未召见任何人,只让贴身内侍推着轮椅,悄无声息地穿过寂寥宫道,登上那座早已荒废的宫城角楼。
      角楼久未修葺,砖缝间杂草丛生,栏杆漆皮剥落,唯有风,依旧如多年前那般,从城外吹来,又向城内吹去。
      他屏退内侍,独自将轮椅挪至边缘。
      残阳如血,将半边天空烧成赤金,整座帝京都沉浸在这片温热而悲壮的光辉里。远处钟楼传来低沉的暮鼓,城中炊烟袅袅升起。
      “真好看。”他喃喃自语。
      “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应和。
      他一震,蓦然回首。
      角楼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人倚栏而立,拐杖靠在手边,鬓发已斑白,脸上纵横的皱纹磨平了昔日棱角,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历经世事的清醒。是溪阳。
      “朕竟不知,你还敢擅自行走。”承珏哑声道。
      “陛下,”溪阳微微欠身,礼数不全,却也不算失仪,“老骨头了,总不能一直坐着等死。”
      角楼狭小,两人却隔得很远。
      沉默在暮色中蔓延,直到风干最后一缕霞光,直到天边仅剩一抹余光,恋恋不舍地勾着远山的轮廓。
      “溪阳,”承珏率先打破沉寂,“你恨朕吗?”
      这个问题,迟来了大半生。
      溪阳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投向渐暗的天际:“陛下为何如此发问?”
      “……朕折了你的腿,”承珏扯出一个带着咳嗽的笑,“收了你的兵权,将你困在这京城牢笼,看着你一日日老去。”他声音低沉下去,“你本该……马革裹尸,而非困死侯府。”
      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几片枯叶,在角楼上空盘旋。
      “陛下没有错,”溪阳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您给了天下一个秩序。”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臣生来就属于混乱,属于战场。您想把鹰关进笼子,没有错;鹰想撞破笼子……也没有错。”
      他侧过头,看向轮椅上衰老的帝王,眼神如同一潭深水:“错的,是鹰不该遇见陛下,陛下……也不该捡回那只鹰。”
      话语平铺直叙,不带怨毒,亦无谦卑,只是一种将世事看透后的苍凉。
      承珏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看着对方被衣料遮掩的左腿,想起雪原上那个蹒跚走向战场的背影,想起自己亲手写下的“留京”密诏,想起一遍遍自我安慰的“这是为他好”。
      霎时间,他明白了。他此生最看重的,从来不是皇权帝位,不是万里江山,不是那条完美无缺的律法,而是猎场中为他挡箭的少年,边关为他浴血的将军。而他,亲手将这份最重的珍视,扭曲成了他能掌控的形状。那叫“安全”,也叫……“牢笼”。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如同被刀绞。内侍欲上前,被他摆手制止。他勉强平复喘息,声音带着破碎的音节:“朕这一生,算无遗策,却好像……什么都错了。”溪阳凝视着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若尘埃的叹息:“陛下没有错。至少,对大胤江山……没有错。”
      “那对你呢?”承珏追问,仿佛在寻求一个最终的审判。溪阳低头,拄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良久,他缓缓道:“对臣而言,陛下是恩主,亦是监牢。臣……无以评说。”

      话语客观得如同史官笔下的判词。承珏忽然很想将他拉近些,哪怕只是看清他眼角的纹路,可每移动一寸轮椅,都感到力不从心的疲惫。
      “……朕老了,”他索性闭上眼,“不想再算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内侍在角楼下方静候,手中捧着那只蕴藏“延寿一纪”金丹的锦盒。
      承珏抬手:“拿来。”
      内侍战战兢兢地将盒子呈上。
      盒盖开启,刺鼻的药香弥漫开来,那金丹流转着不自然的金芒,像一小团被禁锢的太阳。
      “此物,能续命几何?”承珏问。
      太医曾言:十年。
      多活十年,意味着多看十年朝堂倾轧,多看十年秩序与腐朽纠缠,也多看十年——他与这柄被他亲手折断翅膀的鹰,互相折磨,至死方休。“陛下,此丹乃……”内侍话音未落,便听“咔哒”一声轻响。

      承珏合上盒盖,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手腕一扬——那枚承载着十年寿命的金丹,划出一道孤寂的弧线,坠下高高的角楼,湮没在沉沉的暮色与城影之中,再无踪迹。
      “陛下!”内侍骇得面如土色。
      “罢了,”承珏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够了。”
      他不再向这具垂老的躯壳索取时间。所有他能做的选择,皆已做尽。
      能犯的错,也都犯过。或许正是这些错误,才拼凑出如今这幅无法重来的画卷。
      “溪阳。”他忽然唤他。
      “臣在。”
      “这夕阳……”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挣扎的光亮,“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溪阳的指尖猛地一颤。无数尘封的画面呼啸着掠过脑海——猎场的血色,山林的风声,箭雨落下时那不顾一切的飞扑。他缓缓转过头,望向轮椅上的人。那不再是当年目光锐利、能洞察人心的少年皇子,而是一个眼神浑浊、却终于卸下所有心防与算计的老者。
      “像。”他答道。
      溪阳没有再行君臣之礼,也未说“陛下保重”,只是默默地将那根陪伴半生的拐杖,往旁边挪开些许,让自己能更稳地、无需倚靠地站在帝王身侧。
      他站在这里,不再是臣。
      而承珏坐在那里,亦不再是君。
      只是两个被时光磨砺到极致,互为牢笼,亦互为见证的……旧人。
      城楼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点点光芒汇聚成河,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承珏眼前有些模糊,一瞬间,分不清那是人间烟火,还是记忆里沙场上的烽火。
      他清晰地感知到:
      他此生最畏惧的,并非衰老,而是“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而现在,他终于愿意俯首承认——有些东西,他抓不住。有些人,他留不住。有些过错,无法挽回。

      衰老的意义,或许不在于苟延残喘,而在于终于积攒够勇气,与那个曾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自己,握手言和。
      “朕……”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话语未出,胸口猛地一窒,眼前的夕阳被无限拉长,化作一道极致明亮的光河,将他彻底吞没。
      主控台上,代表“老苦试炼”的生命曲线,在经历剧烈的峰值波动后,缓缓归于一条平稳而释然的终点。意识舱内监测到的心率,从狂飙到舒缓,最终化为一条宁静的直线——并非死亡,而是一种罕见的、“完全释然”的状态。
      【老苦·密钥碎片生成。】
      【编码:Decay-02。】
      舱盖悄然滑开。

      吾承珏的睫毛先是剧烈颤动,仿佛被从极深的梦境中强行拽回。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起一阵压抑的咳嗽。
      “承珏!”蔺夕阳立刻上前,一把扶住他微微发颤的肩膀。
      那一瞬,吾承珏有种错觉——角楼上的夕阳尚未沉尽,猎场上的少年还未收刀归鞘。
      但这错觉仅持续了半秒,便被周遭金属的冷硬与仪器运行的微光驱散。
      陈昭雪站在舱边,眼中盛满了担忧,以及一丝他能够读懂的、感同身受的疲惫——她明白那种被强行塞入一段完整人生、被迫经历所有爱憎别离的耗竭。
      “感觉如何?”她轻声问。
      吾承珏喘息稍定,这才发现自己右手紧握成拳。他缓缓摊开掌心,一枚小小的碎片静卧其中。与昭雪那枚不同,它并非光洁晶体,更像一块被岁月流水反复冲刷、磨去所有棱角的温润玉石,灰白的质地里,透出一缕极淡、却无法忽视的柔光,触手生温。
      “还不坏,”他靠回冰冷的舱壁,低笑一声,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至少……老得还算体面。”
      系统的提示在半空中冷静地刷新:
      【八苦试炼·进度:2 / 8】
      【推荐下一试炼:病苦 / 时间节点:2016-12-18】
      2016-12-18。
      这串数字如同冰锥,骤然刺破穹顶的寂静,也狠狠扎入蔺夕阳的心脏。
      那是他生命中,最不愿被任何外力提及、最想永远封存的日期。
      陈昭雪蓦然转头,看向他。
      无需任何言语,她便明了这个日期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他们三人之间,那条纵贯不同时间线、纠缠着痛苦与救赎的暗线,在此刻,被系统无情地挑明,曝露于冰冷的灯光之下——父亲的忌日。时间的病房。
      第三苦,轮到他了。
      吾承珏收回落在密钥碎片上的目光,轻轻合拢手指,仿佛将某种纠缠已久、终于得以放下的执念,真正收纳于心,而非计入那本写满得失的账目。
      “轮到你了,蔺夕阳。”他开口,刻意用上轻快的语调,试图驱散那凝重的气氛,“我都当完皇帝光荣退休了,你总不能……连一间病房都走不出去。”
      夕阳紧抿着唇,没有反驳。
      他的视线,牢牢锁死在主控台上那个如同烙印般的“2016-12-18”时间戳上。然后,他缓缓伸手,解下了从不离身的怀表。
      古老的表盘上,指针正在微微颤抖,仿佛提前感知到了,那场源于过去、无法回避的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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