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单女主）燕云十六歌

　　天色正好，林巧娘一舟回寨，芦苇尚未退去露水，湖风掠得脸颊发冷，身上一点酒气早消得干净。

　　靠了岸，有喽啰牵舟接纤，见是她，脸色不变，只抬手招了两人来收拾船上的零碎。

　　林巧娘看着岸上人来人往，却觉得有些不对，只见几处寨门头上竟插着黑布，连通往中院的木栏杆也挂了一道黑绳。

　　她不动声色，待过了两道木桥，终于见一个管事的喽啰捆着个包裹，臂膀上缠着一条黑纱。

　　“你这是……怎的还缠起了孝带？”林巧娘冷不丁问一句。

　　那人手一抖，回头认得是她，连忙拱手，“林娘子回来了？唉，好教林娘子晓得，寨主前日出湖劫船，被官兵火箭烧船，一箭穿心，当场便没了气……”

　　“谁？”林巧娘声音低了两分。

　　“就是金老寨主……”

　　林巧娘顿住脚步，良久才“哦”了一声。她不是因那人死了伤悲什么，只是没想到，前几日还在湖边与她言语的老贼，转眼之间竟已一命归阴。

　　管事的又要开口，被她摆手止住。

　　回屋卸下湿衣，发尾沾上了露水，她也懒得拧，任由水珠落在后颈。

　　她点了炭火暖上屋子，换了身单衣，就往斜对面屋里去了。屋里崔老道正趴在炕边抠脚，头发扎得稀乱，一身灰袍打了好几处补丁，看见她来，只撩起衣襟拽个蒲团给她坐。

　　林巧娘没接，自倒了一杯冷茶喝了，一口灌下，“你也听说了罢”

　　“老道又不是痴傻的，自然知道。”

　　“那你怎不早告诉我？”

　　“你不是在沙洲快活着么？我倒要跳水去喊你不成？”

　　林巧娘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自己揭了锅盖，舀了两碗稀粥出来，放了一撮咸菜，递一碗给崔老道。

　　两人对坐，各吃各的。

　　半晌，林巧娘才低声道：“这一下，王二就彻底独大了。”

　　崔老道抬眼看看她，咽下嘴里的粥，附和点头，“是啊，独大了，天也好，水也平，就是你我不大好办。”

　　林巧娘拿筷子敲碗沿，似有些烦躁，“我倒不怕他。我本就是说了要走的，说破大天也与我没干系。”

　　“你是说走便能走得脱？”崔老道咂嘴一声，“这湖口现在是王二人马把着，连外头买猪羊都得由他人马押着。他若一句话说‘林娘子如今是寨中人，不许出寨’，你能怎的？”

　　林巧娘沉着脸没答。

　　她不是怕王二，而是怕他笑脸背后那一肚子算计。她自问这几日来不曾给他甚么柄口，可若他起了心思，要她留下，不比什么强留，光几个道义人情便足够缠死她。

　　而且还有江琳。

　　那孩子脾气，她摸得最清不过。金全保一死，江琳若听谁说了句“老寨主死得冤”，怕就要一腔热血冲脑，说不得便真要起意报仇，鼓动人马出寨。

　　“咱俩都不在要冲上，只是王二会不会为难江琳？”

　　“王二比咱俩明白得多，他是断不会先动江琳的。”崔老道晃晃粥碗，笑了一声，“可他不动，不代表旁人不挑唆。这寨中鼓动起来，江小哥怕是耐不住。”

　　林巧娘一敲桌沿：“那你说怎的好？”

　　“眼下也没法子。我是个不成器的老道，你一个半血胡儿，能成什么事？可江琳不同，他接了位置，还一口一个‘先胜’，这要动起来，说不得真要把命送在这寨里。”

　　他顿了顿，看向林巧娘，低声说：“你能劝得动他么？”

　　林巧娘没应，手指把碗推远了一些，起身道：“我去寻他一趟。”

　　可找了一圈，寻遍了寨中练武场、马厩、柴房，连后山角的旧仓都走了一圈，终究未见那熟悉的人影。

　　她转头往屋中走去，崔老道还坐在那里，正舔碗底，模样懒散。

　　“找不着？”他问。

　　林巧娘摇头。

　　“找不着就罢了。”崔老道叹口气，“有些话，你想劝，人家也不听。江小哥他啊，正是血热的时候，又吃了这一下，怕是要发疯。你若劝他不成，倒教王二借题发作，反坏了你自己名声。”

　　林巧娘靠墙坐下，端起茶碗，“我不是怕名声，我是怕他真去送命。”

　　崔老道看她一眼，不言语了。

　　火堆里炭火哔剥响，两人就这么坐着，天光一寸寸淡下来，风也带着湿气渗进屋里。

　　寨外依旧人声鼎沸，有人大声哭，有人在操练，有人在喊：“换旗帜了，天权当道，听的是王二大哥的令！”

　　崔老道靠在炕上，打了个呵欠，把破袍子一拉，睡着了。

　　一阵风卷进来，崔老道在屋里一个激灵醒了，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摸着炕沿下的火镰，想点灯看看时辰。手忙脚乱两回，都只点起火星子，却被风吹得熄了。

　　他皱皱眉，摸着门栓拉开门，才发觉外头竟透着红光，一片喧哗。

　　崔老道以为出了乱子，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跑到院外，站在围栏一望，见着不是打斗，却是王二正召集人马，于湖边举行送葬。

　　只见一口空棺摆在正中，棺木用细绳绑在一只窄小乌船上，船边又用几枝长篙压着，只等点火便送下湖去。两旁插了十数根火把，火光映着水面摇晃，照得人脸发青。

　　崔老道定睛望去，前头站着的是王二，他一身黑衣，没披甲，头发挽起，只在臂上缠了一圈白绫，他左侧是金玉，一身素白，头披麻巾，立在棺前，脸都哭花了，捧着一小包遗物，一把一把地往那棺中扔。右边是李兴，站得笔直，板着面孔。江琳站在王二稍后的位置，身子靠着一根长矛。

　　林巧娘独立在人群最末，披了件青袍，腰间仍系着弯刀。崔老道见她，脚底踏着水迹，悄悄走了过去。

　　“这是送行？”

　　“崔道爷真是好眼力。”

　　崔老道苦笑，当没听出刺来，低头站在她旁边，只听前头火把扑簌簌地响，金玉终于跪下磕了三个头，李兴与江琳也齐齐低首，王二这才走上前，取过一支火把，没多话，只是轻声道一句：

　　“送老寨主远行。”

　　话音刚落，手中火把便送进那棺中。

　　里面是些草绳、破衣、遗物，最上头还压了一只金全保生前最常背的葫芦酒壶，火一入棺中，“哔哩啪啦”烧了起来。几人推篙，将小船送下水面。黑水吞火，火光一跳一跳地往远处漂，终被夜色裹住，隐没不见。

　　岸上寂静了一刻，忽然前头“砰”的一声，有人猛地跪地，大喊道：

　　“老寨主教那帮狗官害死了！这仇怎能不报？”

　　是任魁。

　　他膝盖跪地，整个人跟劈柴似的砸下去，站起身来，眼中血丝发红，猛地一指广饶方向，怒吼如雷：

　　“三日之后，攻打广饶！砍一万颗脑袋做纸钱给老寨主送葬！”

　　话音未落，四下喽啰一片轰然，有胆大的高声附和：

　　“打！打得官兵知道我寨中兄弟也有血性！”

　　“血洗了广饶，给老寨主雪恨！”

　　后面又起了几声号子，王二也不拦，任由任魁与喽啰发狠。而号子也逐渐成了——

　　“将男丁都杀了，抢了女人金银回来！”

　　林巧娘与崔老道对望一眼，都没说话。可两人都明白，话到此处，贪性一出，便回不来了。

　　“苦也。”

　　不知是谁叹了声气。

　　崔老道低声与林巧娘骂道，“这莽汉果真疯了。他若不死在官兵手里，便要死在王二手下。”

　　林巧娘没回，只冷声道：“今日任魁发自己狠性，王二借他鼓势，寨中又多日没有截获，正中三方下怀。你拦得住？”

　　“你这是认定了真要动兵？”

　　“你看那边。”林巧娘微抬下颌。

　　果然，已有小头目上前低声禀事，有人提了干粮，有人点了人名簿。王二不发一言，听完只是点头，一一应下。又一人抱了堆旧铠，给几位头目分派。

　　林巧娘道：“刚才你又不是没听见，一众人都想着女子金银，这一句下去，谁都收不回来了。”

　　崔老道搔头叹息：“这等局面，我是真看不懂了。”

　　“看懂也拦不住，又有何用呢？”林巧娘倒是淡淡。

　　二人立在人群后头，火光映得脸色青黄，旁边喽啰已有人奔走报信，分派刀枪。夜风里传来水面鼓噪，偶有鸟雀扑楞楞飞过，林巧娘忽然转身：

　　“老道爷，你收拾收拾，这几日要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

　　“或者走，或者死，总得挑一样。”

　　崔老道愣了一下，低声问：“那你呢？”

　　“把江琳捆了，与我们一道，免得他送死。”

　　林巧娘袍袖一甩，转入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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