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客

　　知道谭雨燕不久就要离自己而去，谭盈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上班的时候走神几次被同事提醒，同事担心她是中暑了，建议她请假半天回去休息。
　　谭盈也干脆请了半天假。
　　回来的时候看见谭雨燕坐在居民楼下的梧桐树下和邻居们聊天，开怀畅谈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
　　谭盈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转身上楼。
　　下午五点，谭雨燕拎着手里的菜回到家，看见谭盈枯坐在沙发上发呆，讶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提前下班？”
　　谭盈看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实际上这两天谭盈都不肯和谭雨燕多说话，谭雨燕知道女儿是在生气，她没多做什么，只和平时一样打扫卫生，买菜做饭。
　　“这里有新鲜的李子，很甜，来尝尝吧。”谭雨燕把洗好的李子放在桌上。
　　“……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冷静。”谭盈的声音低低的，“这种时候还和个没事人一样，我马上就要变成孤身一人了，你没有考虑过我吗？”
　　面对质问，谭雨燕停下洗菜的手。
　　“对不起。”
　　“我不要道歉！”谭盈大喊。
　　谭雨燕回身，看着情绪失控的女儿。
　　“我从来不会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反倒是很多时候，我都要靠你作为支撑，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被孩子扶着走到现在，真的很丢脸。”
　　谭雨燕走过来。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自己不要过得那么狼狈，天天垂头丧气，哀叹命运。盈盈，我没有勉强，也没有假装，即使有时候身体会痛，但那很真实。它是现在的一部分，我感受到了，我也感受到了现在的生活很好。有人聊天，有女儿在身边，每天的天气都不错，每天都能买到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我无法再乞求更多了。”
　　谭盈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谭雨燕蹲下来，握住谭盈的手。
　　“妈妈没有想过要丢下你，只是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无所谓好坏，就是只到这里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宝贝。我希望，能用让你毫无压力的方式跟你告别，就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子。”
　　“我不要……”
　　谭盈久违这么任性地对母亲说，她不自觉地哽咽，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更多的词语。
　　“呵呵……好像变成了小时候呢，那时候的你确实会吵闹着说不要。”谭雨燕抱住女儿的肩膀，“那要不要出去玩，咱们去坐旋转木马，去买薯条和冰淇淋。”
　　谭盈把脸埋在谭雨燕肩头，两手抓住谭雨燕的衣服，用哽咽的声音说：“好，出去玩，我还要买娃娃，买小裙子，买好看的发夹，还要把超市里的零食都尝一遍。”
　　……

　　草原的日落很迷人。
　　谭雨燕和谭盈母女俩并肩坐在平缓的草坡上，眺望远方地平线上淡紫的云霞和一轮褪去耀眼光芒的红日。
　　谭盈在备忘录小册子上写着，谭雨燕在一边用闲聊的口吻交代她死前要整理的事物。
　　今天是她们旅行的最后一天。谭盈向单位请假一周和谭雨燕外出旅游。
　　两人在几天变换的风景和人群中逐渐与永别的悲伤和解，就像迎接一个既定的日子，只等它慢慢到来。
　　“……其他的也不用留下了，没什么意思。”谭雨燕说。
　　谭盈停下笔，想了想。
　　“手机号码，我想留着。”
　　谭盈说的手机号码是谭雨燕一直使用没有更换的旧手机号。这是谭盈最早背下来的一串数字。
　　当年她们母女俩流落在外，谭雨燕白天晚上都在工作，留下谭盈一个小学生在出租屋里。谭雨燕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让谭盈有问题就打给她，小谭盈默默背下这串数字，实在想母亲了就到楼下公用电话打过去，她知道谭雨燕一定会接。
　　这个号码谭雨燕一直没换，谭盈也从小学打到现在，这串谭盈倒背如流的数字已经成为了一个珍贵的符号。
　　即使以后这个号码不会再由谭雨燕接通，但谭盈仍旧想让它“活着”。
　　“好啊，回去后去营业厅变更吧。”谭雨燕道。她看向认真捏着笔的女儿，按在册子边缘的左手上，银色的戒指闪出微光。
　　谭雨燕当然不是现在才注意到这个戒指，早在它串成项链挂在谭盈脖子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谭雨燕深吸一口气看向半个红太阳。
　　“盈盈，你有没有想过去找小莲？”
　　谭盈愣了一下。
　　“……找他做什么？”
　　“妈知道，小莲喜欢你。”
　　谭盈倏地睁大眼睛，随即了然。
　　那次父子俩争吵，谭雨燕既然听到了许苇的意外隐情，自然也会知道她和成莲叙的事情。
　　“傻孩子，妈不会看不出来你喜欢谁？”谭雨燕轻笑，“之前都是我在自欺欺人，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不想毁掉它，所以不愿意承认你们俩的感情，只当那是普通的亲情。”
　　谭盈垂下眼睑，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本她就是不希望这隐秘的禁忌影响母亲的正常生活，没想到她早就发现了。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谭雨燕歉然。
　　“不是的，妈没有错……那都过去了。”
　　谭雨燕拍拍女儿的手背，“等我走后，你去找他吧。”
　　谭盈猛摇头。
　　她将他推开，还说那种话，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找他了。而且，成莲叙说不定也接受了这个既定的结局，又何必扰乱各自的生活。
　　谭雨燕再次看向谭盈手指上的戒指，说：“看得出来，小莲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我记得你大学那会实习，没回来过年，小莲倒是回来看我们了。他不爱和尚博说话，吃完饭后就说去你房间里看书，过了一会，我想叫他吃年糕，开门发现那孩子在你床上睡着了。还有，你生病那段时间也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待在你床边……”
　　谭盈听着谭雨燕讲述那些她错过的事，心湖被抛入一块又一块石头，激荡起无数涟漪。她曲起双腿，将下巴搁在上面，慢慢放空了动乱的心。
　　谭雨燕看着女儿的状态，一声轻叹。
　　太阳完全落山了 ，风凉了起来，谭雨燕用披肩将两人裹住。
　　回到湖市没几天，谭雨燕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不忍的谭盈还是将母亲送到医院，至少在设备和药物的支持下，最后的几步走得不会太痛苦。
　　单位领导知道谭盈的情况后特地批准让她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下班。
　　每天下班后的谭盈赶到医院，即使不能与昏睡中的母亲对话，但只要看到她还有温度的面庞，谭盈都会宽心许多。
　　谭雨燕偶尔因疼痛醒来，意识模糊，断断续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是完全清醒，能准确认出谭盈。
　　谭盈每天都会在医院守到很晚，她没感觉累，身体像是不由自主在完成必定的使命。
　　这天，谭盈守在床头，忽然听见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在叫她。
　　“……你听见蝉叫了吗？”
　　晚上十点二十七分，已经没有蝉在歌唱了。
　　“嗯。”谭盈将母亲干瘦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你不太喜欢夏天呢……老说屋子里很热，很闷。”谭雨燕说。
　　那间容下他们母女俩的小出租屋只有一扇窗户。
　　谭雨燕掀开眼皮看向天花板。
　　“……我回家总会给你买冰棍，怕你闹……”
　　“嗯，我记得。”
　　“经常……给你买的绿豆冰棍，你怎么吃不腻啊……我想，是不是你真的喜欢绿豆冰棍。”
　　谭盈不喜欢绿豆冰棍，它很便宜，但因为是妈妈买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会吃。
　　“……对不起啊，盈盈，我只能让你吃绿豆冰棍。”
　　谭盈摇头，“冰棍好吃的。”
　　“……其他的妈妈，将孩子带到世界上……都是让他们快乐，我，只给你带来了痛苦，我不是个好妈妈。”谭雨燕呢喃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到夹杂着银丝的鬓发中。
　　“不是的，你很好，真的。”谭盈捧住母亲的手，眼眶酸涩。
　　“最后，我想为你，做……做什么，也没做好。”谭雨燕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已经够了，妈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很满足。”谭盈将母亲的手抵在额头上，哽咽道：“累了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为我担心了。”
　　一阵死寂之后，谭雨燕气若游丝的声音才答道：“我，是……该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嗯。”
　　凌晨，谭雨燕永远安静地合上眼睛。
　　谭雨燕的葬礼在湖市北郊的小公墓中举行。
　　阵雨天降，潮湿的墓碑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举着黑色的伞，凝视着面前的新坟。
　　谭盈也是一身黑衣立在一边。
　　“这也是她要离婚的原因之一吗？”成尚博问，他完全不知道谭雨燕的身体状况已经坏到这种程度。
　　“也许。”谭盈回答。
　　成尚博叹息，蹲下身体，手指抚上墓碑上的名字。
　　雨势忽大，墓边白色的百合花蓄满水珠，哀戚地躺在灰白石板上。
　　跳动的雨滴溅上二人的裤脚，衣摆，化作深色的痕迹。谭盈低垂的眼睛看见，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划过男人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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