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我叫夏方，我实名举报华辰奖获奖电视剧《笑忘城》抄袭。编剧岑影和我曾是霍山影视新人编剧培训班的同学，因为谈得来，我给她看过我创作的剧本大纲《青城》，没想到她将我呕心沥血创作的故事改了人物名字和结局，据为己有，我强烈要求评审委员会取消该剧的所有奖项，要求岑影编剧公开道歉、补偿本人的经济损失……”

　　视频里自称受害者的女人，泡面头，方脸，戴着一副红框眼镜，看起来三十岁左右。

　　“这人你认识吗？”庞焱问她。

　　岑滢回想了一下，摇头：“没印象。当时班上三十几个人，只集中了一个星期。”

　　夏方的第二、三、四个视频，都是哭天抹泪的控诉。

　　“声明发出这三天，没有任何人和我联系……我只是个小编剧，我热爱编剧工作，我知道自己斗不过大编剧和影视公司，我只想要一些补偿，这都过分吗？我们这些小编剧还有没有活路……”

　　“当什么编剧，这人当演员多合适。”庞焱嘲笑完，若有所思：“这人真是编剧？按说在一个圈子里，多少会有点印象。而且正常人哪怕自己占理，也就是发个文字声明，这个人不但出镜，还拍连续剧，感觉是在装惨骗同情，想要把事情闹大。”
　　“一个不占理的人，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大？”

　　岑滢没精力理会无聊的人，“不行就交给律师吧。”

　　点开微博，下方有人喊话要她出面回应。
　　岑滢没理，自认为身正不惧影斜，不以为然地吐槽一句：“还真有人信……”

　　然而还没等这边起诉，芒种这天，岑滢就收到了法院传票。

　　人生第一次收到盖着大红章的传票成为被告，岑滢抖着传票，委屈极了：“嘿，我还没告她，她先告我了？”

　　庞焱把人拉到腿上，笑眼盯着她哄了一会儿，才正经说：“有点奇怪，一般人要钱，肯定会把霍山影视一起告。感觉，有点像专门冲你来的……”

　　庞焱还在沉吟，岑滢已经站起来，斗志昂扬：“我有版权登记，有原始文件，怕什么！只是耽误时间，唉！”

　　岑滢心疼着她的时间，来到书房从书柜抬出一个箱子，翻出一摞版权登记证、人物笔记、手写修改稿。

　　庞焱也起身过来帮忙，指着箱子里比半张A4还小一寸的牛皮纸封面本，诧异：“那些是什么……你的日记本？你写了这么多日记！”

　　岑滢大大方方拿起一本递给他，笑道：“欢迎偷窥。”
　　庞焱便也笑着接过来，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就见一幅彩铅素描。

　　画的是一个雨夜。雨珠在石板路上跳跃，微黄的萤光沿着打烊的街道排向模糊的远处。穿橙灰防风衣的姑娘站在奶茶铺幽暗的门檐下，斜背一个粉橙笑脸包，仰头望着对面梨形的路灯。那路灯好似有感应，也朝她微弯着灯杆，在她脸上映出橘色的一团光。

　　“以前上班通勤时间很长，路上很无聊，我就带个本子心血来潮涂两笔。不知不觉能装半箱子了。我勤奋吧？”岑滢说。

　　庞焱笑了一声，十分配合地表扬：“生产队的驴见了我家滢滢都得甘拜下风。”
　　岑滢隔着空气给他一巴掌。

　　庞焱也应景地“啊”了一声，然后饶有兴致问：“这画的是谁？”

　　岑滢不知他看的哪幅，走过来看，就愣了一下。
　　有一些记忆中的画面和感觉突然间涌了上来，她眼中有水光晕出，又很快消散，淡然一笑，“你猜？”就转回身去继续理她的证据。

　　庞焱却已经捕捉到岑滢那一晃的神情，目光落回画上，明了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想问，还是没问出口。

　　嘴上没问，心里却陷入那会是什么事的猜想。他心不在焉又抓起一本，翻看两下，停在了某一页上。怔了一瞬，整个人都变得专注玩味起来。
　　好一会儿，庞焱架起一只手抱在胸前，把食指关节抵在鼻下，轻咳一声，问：“这又是谁？”

　　岑滢听闻放下手上的稿件过来看，一见画里四面高楼下跳舞的人，就尬住了。
　　知道这人是明知故问，找打得很，她抽回书塞进底层，充傻地回他：“我也不知道是谁，可能，是个卖艺的吧。”

　　庞焱破天荒没理会被人揶揄，口吻固执却又温柔至极：“所以，你是那时候喜欢上我的吗？”

　　岑滢不想承认，还要再调侃他两句，人已经过来把她挤在书柜门上。
　　他的身体紧贴着她，一手环住她的腰，拇指在她唇上摩挲。
　　“是不是？”他又问了一句，声音像在喉咙里咕哝，撩得人心痒。

　　岑滢刚张口，想嘲笑他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恋，下颌被手指支起，软软的唇肉碰到她舌尖上。
　　片刻，岑滢两腿发软。她抓住她睡衣里的那两只手，笑他：“你还得上吗，就敢撩？”

　　“我从来不欠账。”庞焱吻着她，又含糊地抱怨：“我们都多久没做了。”

　　“你脊椎骨裂啊大哥......”岑滢苦心劝。

　　庞焱抓过椅子，拉她跨坐在腿上：“又不是那里骨裂。”

　　岑滢心说这人是疯了吧，钢钉还打在脊椎里呢，他不要命啦！
　　已经被不要命的某人贴得密不透风，摩得浑身软麻。

　　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谁都没有那个意志了。
　　岑滢十分担心这个人把自己作死，今天一浪滚回医院，只能掌控主动权。
　　结果就收获了对面意味深长的笑眼，被吻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兴未艾，岑滢的电话响了。
　　“方律师，我在整理了……好的……不用不用，我下午去律所找你。”

　　接完电话，岑滢扒在庞焱肩上喘气，低头一眼，很快抿唇咬在他颈上。

　　庞焱把她扶起来端详，又把她搂紧，吻着她的耳垂含笑低语：“我就喜欢看你这样。”

　　岑滢知道这人没好意，心里骂还不是因为照顾你，拳头回礼，可惜手力不足，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被庞焱捉住手，托起她的背，在散乱的衣扣间咬下去。

　　可能是攒的时间太长了，两个人都很有感觉。

　　“你的腰还没复查......”岑滢提醒。
　　庞焱把人又往前搂，没心没肺地答：“我要是瘫了，算为家庭和谐负工伤么？”

　　岑滢气得在他脸上狠捏了一下。
　　稍作休息，准备接着整理证据，又被庞焱拉着吻了好一会儿。
　　*
　　下午，岑滢来到律所，看见原告方的证据复印件排了一桌子。
　　倒吸冷气，这假李逵的证据竟然比她的还多。

　　翻看证据，有《青城》的人物小传、剧本大纲、创作笔记。还有一万多字的剧本改编小说《青城》的文稿，说是给杂志社投过稿，但采用的样刊遗失。
　　她一页一页看下去，除了人名、结局和几个无关紧要的情节，《青城》的框架、人设、主要情节和《笑忘城》简直就是一个故事。要说这是巧合，也不能巧得这么原模原样吧，这明显就是扒剧《笑忘城》复制出来的一套伪证据。
　　这假李逵很“用功”啊，简直假得乱真，岑滢不可思议。

　　证据文件里还有电子文档创建和修改时间的清单，时间恰好对应到她刚入行时那次新人培训的时间线。
　　“电脑文档创建和修改时间是可以改的，你上网搜就知道，这个是无效的。”
　　岑滢明白。多年原创，这点知识产权保护知识她还是有的。只是听方律师说出来，心里更踏实一点。
　　但这年头，还有这样碰瓷诈骗的，岑滢也是长见识了。

　　再翻下去，有一张自拍照片。这张照片，岑滢在前同事庄晓莼的社交账号上见过。虽然时隔多年，但因为画面对眼睛不友好，她一看到照片就记起来了。
　　自拍的人当然是庄晓莼，比着剪刀手，眼睛P得比猫头鹰都大，嘟着珊瑚红的肉嘴笑。她身后两个红圈，一个圈着个清汤挂面头方脸的姑娘，一个圈着……岑滢凑近了细看，才辨认出那是八年前自己的一个侧脸，还留着在DS烫的长卷发。

　　岑滢对着自己心生羡慕，好年轻啊！

　　那期培训没合照，大家上完就散了。岑滢当时在那个班上存在感很低，没和谁加过朋友，且焦头烂额，没心思拍照片，没留下什么可以比对的证据。似乎这个夏方还真参加过那期培训班。
　　但照片的来处引人深思。她这位前同事，还真是对她“情深意重”啊。

　　一通看下来，岑滢的感觉是，除了她们曾经同窗一周这件事可能是真的，其他的多少有点自欺欺人。
　　这就很奇怪了，这人是有妄想症吗？

　　“这个剧本，从创意、大纲到完结，耗尽心血，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出来的。”岑滢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强调一下。

　　“从目前提交的证据来看，原告无法证明《青城》完成的时间在岑老师你的版权登记之前。”方律师可能也觉得这件事挺荒诞，说话的口气都带着几分笑意。

　　“所以，她花这么大力气，伪造这些文稿，又不能证明，到底为什么？”岑滢说出疑问。
　　“要么是太天真，要么是偏执型人格。”方律师开了句玩笑，又言归正传，“后续我会结合案件事实与法律规定，拟定质证意见和应对策略，有任何进展会第一时间与您沟通。”
　　*
　　岑滢从律所回来，就看见庞焱可能是太无聊了，还在看那些画本。

　　她把箱子搬回书柜。回头见庞焱手上还端着一本，又把箱子搬出来，问他：“看完了吗？我要收了。”

　　庞焱低着头像被那幅画魇住了，没回应。

　　看什么呢？岑滢嘀咕着走过去对他摆摆手。

　　庞焱几乎是一寸一寸抬起的目光，两个人对上视线，岑滢立刻感到一层凉意。

　　她有点疑惑，但没多想，因为打算收完东西，把去律所的情况跟他说一下。
　　心里还调侃了一句，这种表情，是看到自己被画成猪了还是被画成鬼了。

　　她笑迎着庞焱的目光走过去，视线一触到他正看的那张画，身体里好似血液凝滞，整个人都僵硬了。

　　要不是现在亲眼看见，岑滢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画过这张画了。

　　“这是什么地方？”庞焱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常的口气。

　　“嗯，好像是哪里的游乐场，记不清了。”岑滢说。
　　记忆里翻起来一些很久远、让她极不舒服的事情，特别是这一刻面对着他。她记起，那天之后之所以会画下这张画，原本是想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是吗？这种灯，据说是叫太阳花吧？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儿童游乐场，没什么好玩的。”
　　她拿过本子合上，放进箱子，把箱子抬进柜子。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庞焱的口吻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却让岑滢听得紧绷。

　　她忽然意识到有一种可能，庞焱或许去过霍庆家，已经识破了她在撒谎。
　　岑滢张了张嘴——该说什么……她在霍庆家呆了一夜，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谁会信……

　　“说什么？”她笑脸相迎，心里打算着，他再追问一句，她就实话相告吧。
　　然而细想，她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编了几个理由，自己都觉得牵强得假。

　　庞焱却收回了端详她的目光，垂下眼，问：“方律师怎么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岑滢愣了一下。没料到他是这个意思，真是自己心虚悟了鬼。

　　她便把去律师事务所的情况详细跟他讲了一遍。核心意思就是，没什么大不了，咱还要反告她诬陷。
　　*
　　大暑这天，法院开庭。岑滢第一次见到了夏方本人，脸比视频里看起来要大且老相许多，还有两颊粉底也遮不住的痘坑痘印，一看那视频就是开了美颜。
　　岑滢脑中冷光一闪，记起那个培训班里的一个人，沉默寡言，和她一样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她不记得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了。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当时岑滢自己也因为脸上的痘印而自卑，所以有过些留意。
　　但岑滢还是不能理解，她们话都没怎么说过，更谈不上有仇，这个人这样毫无胜算地告她，是出于什么目的。

　　书记员宣布法庭纪律，审判长和审判员入庭。
　　“今天开庭审理原告夏方诉被告岑滢剧本侵权一案。当事人对自己提出的主张，有责任向法庭提供证据，反驳对方主张的，亦应当说明理由。”

　　夏方的代理律师姓韦，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手上的腕表是某个大牌的限量款。岑滢一眼就看出来，是因为这个品牌是庞焱代言的，家里就有品牌方送来的这款表。
　　岑滢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就是感觉这两个人坐在一起有点怪。

　　“原告方诉讼请求：判令被告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侵权损失人民币2000万元。”

　　方律师发言：“请求法庭驳回原告诉请，具体理由如下：其一，原告提交的照片等证据无法证明原被告存在特定关系，不能以此佐证侵权关联；其二，原告提交的文稿证据无法证明形成时间早于被告版权登记时间，不能有效证明原告对涉案剧本享有著作权。综上，原告诉请缺乏事实及法律依据，恳请法庭依法予以驳回。”

　　证据事实清楚，案情也并不复杂，岑滢哪怕不是律师，也觉得庭审应该很快会结束。

　　审判长的法槌轻叩桌面："原告是否还有其他证据佐证创作时间？”

　　“有！”金边眼镜站起来，以一种表演感极强的蔑视看过来，继而转向审判长：“申请出示庭前获取的新证据！”

　　方律师霍然起身：“抗议！举证期限已届满，原告当庭突袭违反程序！”

　　“证据保管人今早刚回国，我方在开庭前120分钟完成交接。根据《民诉法》第132条，申请合议庭采纳该证据。”

　　审判长沉吟片刻，法槌落下："准许提交。"

　　旁听席人很少，还是传来一阵骚动。
　　全场的人都看着原告方律师从档案袋抽出一本杂志，又拿出一包东西。

　　“第一份证据为《文学家》2015年5月刊载的同名小说《青城》。该小说系原告基于原创剧本改编，创作时间早于被告作品版权登记日期，且书面稿已随本案证据清单提交。该证据足以证实被告《笑忘城》剧本存在抄袭行为。

　　第二份证据包含：原告2015年4月向《文学家》杂志社投稿的小说原件，以及附邮政邮戳的原始快递包装。邮戳日期及投稿记录可形成完整时间链，进一步佐证原告作品的在先创作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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