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

　　程易一晚上没合眼。

　　那个在停车场旁与人说笑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还是印象中的明朗少年。

　　和盛夏的晴空一样让人感到清透炽烈。

　　可是，现在的程易，依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写。

　　他确实报名了那场编程大赛，在宋写出现在临安之前。

　　只不过，决赛时间和音乐节撞上了。

　　比赛年年有，日后技术提升再参加也不迟。程易更希望能和宋写一起走完那个圆满的夏天。

　　没想到，误打误撞，参赛信息竟成了他的挡箭牌。

　　因为对母亲的病情印象深刻，程易知道，未来的治疗将会极其漫长，极其痛苦，且随时都有反复的可能。

　　他不能拖着宋写不松手。

　　当程易控着满腔怒意将冯俊和踩在地上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网站的内容全部清空，用最快时间将准备许久的生日惊喜替换成一封冷冰冰的分手信。

　　这是当下唯一的解。

　　宋写很聪明。程易只有说实话，才有把握瞒得过。

　　他总想着，只要像当初那样分开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告别，莫名其妙地消失，自己只需要再做一次恶人就好。

　　曾经的小少年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一写题就打瞌睡，对未来毫无规划的邋遢小孩了。

　　他会去到理想的大学，他可以选择最喜欢的专业，他一定能够拥有灿烂光明的未来。

　　而当下这样颓丧的自己，帮不到他任何。

　　该放手了。

　　后来的情况，也确如程易所想。

　　宋写的表现很出色，京大的官方网站总能看到挂着彩旗的大喜字报，代码圈子里也有不少同好开始关注这名突然冒尖的新人。

　　每次看到那些好消息，看到大家都在不留余力地夸赞那名奋发向上的好少年，程易都感到非常骄傲。

　　宋写明明不在他身边，却又好像一直陪伴左右，从未远离。

　　程易时常自我安慰，那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做对了。

　　那个小家伙可厉害了，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

　　他做对了。

　　一阵钝痛而已，过了就好了。

　　十七八岁的旧事，很快就会被新生活覆盖了。

　　也已经正式道过别了。

　　他不该再打扰。

　　可程易还是想亲眼看看。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总是毛毛躁躁的小少年，在陌生的城市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里四季分明，不像南方那样拥有绵延不尽的盛夏，九月一到就即刻入了秋。紧接着北风过境，道路两旁的树干总在一夜间退去全身妆点，映出一片萧瑟凄然。

　　和过去绿意葱茏的冬季完全不同。

　　当然，刺骨冻人的寒意也会带来皑皑白雪。

　　万花摇落，悄然无息，顷刻间，落雪便将整个世界温柔覆盖。

　　那是少年曾经的期待。

　　程易总在下雪天对着窗外的京大校道出神。
　　停靠在路旁的车辆时常被爱玩闹的学生盯上，眨眼间连接生出一排排雪白的小鸭子，窗玻璃上也会闪现或长或短的内心独白。

　　那是专属于雪季的限时纪念。

　　程易不知道那个少年会不会喜欢堆雪人，有没有人陪他打雪仗，是不是依旧期待北国的腊月隆冬。

　　他似乎能想象宋写第一次在北方见到雪景的傻样，却总看不清他的表情。

　　曾经相互依偎的体温不再触手可及，两人的世界隔着一道厚重的屏障，无法破解，不能破解。

　　程易也会担心。

　　那个总爱赖床的小少年，在相对自由的大学校园里，会不会时常赶不上课？

　　偶尔升起的小情绪，人生路上的小挫折，都有人倾诉吗？

　　还会经常笑吗？

　　有没有在学校里受委屈？

　　身边是不是出现了更好的人？

　　那个夏天的事情……翻篇了吗？

　　京大校园是开放的，程易却从来不敢踏入一步。

　　那是他失信的诺言。

　　他只敢停留在一墙之隔的距离，远远地观望着，欣赏着，祝福着那场盛大的青春气息。

　　从不靠近，也未曾远离。

　　在接受了又一年的漫长治疗后，程易的精神状态终于彻底稳定下来。
　　他不再冲动易怒，不再怕黑怕暗，不再只剩一副混沌躯壳。断掉不少使人愚钝嗜睡的控制药剂后，沉睡的大脑逐渐清醒，也终于可以重新思考往后的人生路。

　　写作的苗头，也是在那时候种下的。

　　主治医生曾建议他通过写日记来舒缓内心的躁意，不仅有利于大脑神经的重塑，也可以更细致地探索当下的情感状态。

　　程易谨遵医嘱。

　　不知不觉间，刚劲的笔锋竟填满了厚厚的两本册子。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少，胡思乱想的时间太多，逐渐跳动的思绪来回拨动心弦，一个凭空而来的故事脉络就这样在某个瞬间跃然纸上。

　　文字突然有了生命，便不可肆意终结。

　　程易也期盼能够拥有一次圆满。

　　于是，他开始提笔，续写另一个时空的美好结局。

　　看到闻风而来的采访者归属映心杂志社时，程易是抱有私心的。

　　他不确定那个小少年是否还在坚持写作梦想，是否依旧与杂志社有稿件联系，又是否换了一个让人无法猜测的笔名。

　　但程易总希望两人之间能够多一层关联，再多一层关联。永远也切不断，才好。

　　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合适的位置重逢。

　　但不是现在。

　　程易知道，四年的间隔分量太重，时间已经改变了太多。

　　现在的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自顾自地再次闯入宋写的生活。

　　那个少年跑得太快了。

　　他已经追不上了。

　　所以，在花园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程易的第一反应是离开。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时机。

　　病情稳定后，程易开始自学专业课程，也因此频繁进出精神中心的各处设施，时常会在京大志愿者口中听到宋写的近况——

　　他是计算机系的老大，绩点永远第一，经手的校内外项目很多，独创的脑洞游戏即将上市，这个夏天将会去到顶尖学府继续深造……

　　少年拥有着属于这个年纪最好的未来。

　　程易并不认为，现在是一个见面好时机。

　　不管宋写对他是喜是怨，抑或是早已释然，此时的他，都太狼狈了。

　　过去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盔甲早就被命运摧残得所剩无几，本就不明晰的课业依旧中断，而这副病怏怏的身体，任何时候都有再发病的可能。

　　程易依旧没有把握，自己能够顺利地，成功地，在另一个人面前，演绎一场完美的人生。

　　重要的是，那个小少年，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如果宋写知道了实情，他一定会心软，会难过，会放不下，会被自己的处境影响。

　　程易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他只希望那个少年永远自由。

　　可当接到史蒂夫林毫无征兆的二次来电时，程易就知道要出差错了。

　　他刚应完长辈看戏般的叮嘱，抬手遮住朝阳转身的瞬间，就看到了从前那个既爱哭又爱闹的小孩。

　　此刻，在旁人眼中成熟稳重，不悲不喜，对一切意外bug都能坦然处之的宋写学长，正站在张贴着禁止喧哗的走道中心，死死拽着他哥的袖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悲愤控诉，恨不得让所有围观群众都来评评理，替自己惩治这个狠毒的王八负心汉。

　　宋写呜呜咽咽不清不楚的废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线。

　　好像还在哪里听过。

　　“程易哥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叫保安上来……学，学，学学学长？！”

　　认出那个正背对自己鬼哭狼嚎的身影后，周思睿把早饭包子都惊掉了一地。

　　住在附近家属区的她日常来医院食堂蹭饭，今天则顺便替无暇分身的周医生到访疗养中心，来给即将跑路的准门生传送几本专业书籍。

　　大大咧咧的女孩刚出电梯间，就听到了堆积在走道里非比寻常的喧闹声。

　　在楼层护士站小姐姐的挤眉弄眼下，满头雾水的周思睿三两步走上前，这离奇的一幕就这样直接映入眼帘。

　　她一个大惊失色：“你，你你你们认识啊？！”

　　程易笑着点点头，向前半步，伸手护过宋写的脑袋，没让他糊了一片的俊脸被外人瞧见半分。

　　想起自己在医院频繁犯过的花痴，仗着无人知晓大肆宣扬直系学长的丰功伟绩，每年评优评先的时候更是像搞传销般让大家各种戳链接实名投票……周思睿“刷”地一下红了脸，将手里的任务囫囵塞给程易，直接抱头弯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楼道里，谁叫都听不见。

　　程易和身边的看客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而后低下头，在宋写耳边小声道：“她走了。”

　　“哦。”
　　宋写胡乱擦了一手泪，又接连慌张地后退了几小半步，试图和面前这个日思夜想的人保持应有距离。

　　废话，当然要保持距离！

　　他可是被甩的！

　　这笔帐一定要好好算！！！

　　“反正哥也是我认的……”
　　宋写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似乎在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他死咬着牙，恢复了平日在京大的端庄清冷人设，恶狠狠偏过头，说：“给你三分钟收拾，我很忙的！”

　　某人看着嘴硬，其实心里慌得不行。

　　宋写一路上都在频频回头确认收货，生怕总熬大夜的自己一个偶尔分神，就让好不容易逮住的猎物跑走了！

　　宋写租住的公寓离京大不远，是主推小户型的商住楼。

　　初来乍到的他明明只有一个行李箱，却挑来拣去选了一套最大的两居室，马不停蹄供养着高昂的月租金，一点一点将空荡的屋子摆满家具。

　　即使其中一个房间，根本没人住。

　　“史叔叔说你们学生公寓八月才开，这两个月你就在这里将就着吧，美元再怎么样也比人民币贵，按合同价给我就行。”宋写将程易的行李全部推了进去，随口道：“你自己收拾吧，缺什么自己解决，楼下商超配套齐全，网购地址可以写到门牌号。”

　　“嗯。”程易应声。
　　他随即环顾了一圈室内陈设。新地产的房屋布局自然没有知幸花园的老房子那么方正实用，但这间卧室明显比隔壁大了不少，所有的家具家电都很新，某个嘴硬心软的家伙甚至连床头小夜灯都备好了。

　　卧室里明明开着窗，桌面上却根本找不到一丝细微的尘埃。

　　程易笑着问：“平时有人住这里吗？”

　　“我啊，我不是人啊？这我家，想睡哪不行。”宋写倚在门边尴尬顶腮，一一列举道：“懒得洗澡的时候睡这里，通宵打游戏的时候睡这里，想边躺边吃不下床的时候睡这里……反正脏的时候，都睡这里。”

　　“嗯，那得好好消毒一下。”程易点点头，继续问：“还有吗？”

　　“当然，还有……”

　　宋写顿了一下。

　　他想说，我想你的时候才会睡这里。但我根本不想你，所以一晚上也没住过。

　　而且这间屋子有毒，夏天日头晒的时候能热死人，比临安热多了，空调都不顶用，就便宜租给你了。

　　宋写终于是无声地张了张嘴，一句玩笑话也没说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那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脏，终于是安稳落到了地上，带着一阵眩晕。

　　他既欢喜，又害怕。

　　欢喜失而复得，害怕得而再失。

　　曾经，少年奔走于长街矮巷，穿梭在熙攘人潮，怒吼着，恐惧着，片刻不敢停歇。

　　可他依旧没能抓住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

　　那个人离开了。

　　带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晴朗。

　　天色一暗，就暗了好些年。

　　少年太想念有光的日子了。

　　这一次，他要守护好那道光。

　　宋写知道，他一定能做到的。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兜里有很多钱。

　　呵，要什么给什么！

　　别说星星月亮了，天上的太阳都能摘下来！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满足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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