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山海

作者:捕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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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怨终难休·肆


      正说着话,客堂里忽然传来一阵唏嘘,有人问道:“然后呢?苏家兄弟真的反目成仇了?”
      贺琅与贺珩一同侧目看向台上的说书人。
      说书人捋着山羊胡卖足了关子,赚足了听众好奇的目光,才一拍惊堂木压下了七嘴八舌,不急不徐地娓娓道来:“要说那苏伯容大魔头之子苏珺呐,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魔头,对兄长苏琰毫不手下留情,一刀断了他一条腿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好狠。”
      说书人继续道:“不仅如此,连养育他的恩师也难逃敌手,硬生生断其命脉,而他弑师杀兄都只为了一件事——断刀,断一把旷世神刀。”
      低下有人接道:“我知道,是鸿刀!”
      说书人手中折扇应景地一敲掌心,语气严肃道:“正是,鸿刀,传说中由罄漠铁石粹炼而成的旷世神刀,真火难摧——苏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自毁经脉,甘愿赴死,只为断那一把害人害己,引发了诸多血案的鸿刀。”
      “那他到底是好人是坏人呢?”
      说书人没有应这一句疑问,接着道:“只可怜那个用情至深的女子啊,为了他当场殉情了……”
      “这才两年,故事就被传的面目全非了,唉。”秦怿不请自来拿了桌上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坐了下来。
      贺珩顿时来了兴致,端起酒杯跟秦怿碰了碰,问道:“子涣兄知道这个故事?”
      秦怿点头道:“知道啊,两年前在五云山的武林大会上,人还是我救回来的呢,而且什么殉情,净扯淡,那人就不是个女人,是他师兄,估计又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穷酸,非得在故事中加点山崩地裂的情爱,没有就捏造,男的也能给你写成女的,真行。”
      秦怿说完,喝了口酒,忽而想到了什么,手一顿,心道:总不能是当初我情急之下喊了一嗓子“别急着殉情”吧……
      贺珩认真挑了个错:“那是海枯石烂。”
      贺琅抓不住重点地接了句:“感情真好。”
      秦怿无言以对:“……”这两兄弟没有心。
      贺珩包容地对他弟弟一笑,对秦怿道:“如此说来,那位苏,苏……姓苏的,兄台还活着?”
      秦怿一脸骄傲道:“那当然,有我出手,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我也能给你拉回来——后来听说他淡出江湖隐居避世了,也是好事。”
      贺珩点点头,又跟秦怿碰了杯酒表示认同。
      “就在那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忽然一位神医从天而降,喊道:‘且慢!我能救!’”
      “哦!没死!”
      贺琅跟着起哄,用胳膊肘碰了下秦怿,笑道:“秦兄,是你。”
      秦怿:“……”
      然而就在这群情激愤的紧要时刻,说书人十分吊人胃口地说了句:“这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低下的听众顿时愤然,不乐意了,对说书人进行了四面八方的口水攻击。
      说书人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老夫还要赶下场呢!我也要养家糊口啊!”
      “呸!老流氓!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臭说书的!把我的钱还给我!”
      “老头!别跑!”
      贺珩似乎很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被人误伤了也不在意,还替人递了一只不知是谁跑掉的鞋底。
      贺琅风雨中岿然不动,手掌覆盖着酒杯,道:“这些人素质堪忧。”
      贺珩笑着拆他的台:“你砸人家酒棚的时候也是这样。”
      贺琅侧过身,不打算正眼瞧他了。
      贺珩既而又道:“况且这叫接地气,民风淳朴,大家都很可爱。”
      贺琅与秦怿都不敢苟同:公子哥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客堂中哄闹了一会,说书人跑了,大家只能被迫放下满腔愤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续上闲聊,猜测主人公崎岖的命运究竟走向何方。
      “嚯,来迟一步,我方才听这儿不是蛮热闹嘛?”程莠用手掌扇着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浮尘,走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程莠换了一件素白的衣衫,宽大的袖子掩盖住了她的手腕,连同那抹逝去的鲜艳如火的颜色。一条雪白的发带堪堪束住她的三千青丝,仿若瀑布一般垂落在身后,素净的衣着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几乎有些透明,使她那双哭过后微微泛红的眼尾更加显眼。
      秦怿挑挑拣拣着面前小碟里的花生米,头也不抬地道:“说书的说一半跑了,大家都很气愤,差点打起来。”
      “这……”程莠啼笑皆非,转而跟贺珩打了招呼,“傻……珩哥,好久不见。”
      “傻大个”三个字在程莠的舌尖打了个转,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贺珩像是听不出程莠那拐了调的“珩哥”,欣然笑道:“子攸,一年未见,你愈发亭亭玉立了。”
      相比之下,贺珩还是比贺琅客气有礼多了。
      秦怿却是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油嘴滑舌,我妹都这样了,还能夸,夸你大爷。
      程莠坦然接受了贺珩的夸赞,毫不违心地弯着眉眼道:“眼神不错,我也这么觉得哈哈。”
      秦怿赶忙喝了口酒压压惊:真不害臊。
      贺琅则大为震惊,并莫名地醋意上涌:她居然叫贺珩哥?!我也比她大,怎么不见她叫我哥!
      程莠瞥眼督见贺琅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那一亩三分地,她现在可算是知根知底了。
      程莠瞧见他那小心眼的模样,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撑着桌子坐到贺琅旁边,笑道:“怎么了,琅哥哥?”
      贺琅的心不轻不重地在胸腔里砸了一下,他干巴巴地道:“他怎么叫你子攸?”
      程莠把胳膊旦在了桌子上,看着他道:“哦,‘子攸’是我的字啊。”
      贺琅有些不痛快地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程莠故作无辜地道:“你也没问过呐?”
      贺琅一时语塞,好像确实如此,但她当时自报家门的时候也没说啊,他只觉额角跳了跳。
      秦怿十分不给面子地道:“她那是不好意思跟你说,‘程子攸’这个名号通常是她在外面胡作非为的时候用的,恶名昭彰,很上不得台面。”
      秦怿这个人,不愧是和程莠从小斗到大的,损起妹妹来轻车熟路,都到了张口就来的地步了。
      程莠在桌底下踹了秦怿一脚:“秦子涣。”
      贺琅意味深长地看向贺珩。
      秦怿无视程莠赤裸裸的威胁,没眼色地为贺琅解答:“骗吃骗喝也算胡作非为吧,其实每次护航任务都没她什么事,是她自己死乞白赖要跟着去的。”
      程莠一下被揭了老底,忍无可忍抬脚狠狠踹上了秦怿的膝盖,秦怿一把抓住桌沿,差点被程莠踢飞出去,他脖子一梗,愣是没吭声。
      贺琅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秦兄……”
      秦怿一抬手,脸红脖子粗地道:“没、事。”
      贺珩一副“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知识并大为震撼”的表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而后他认真地转过头问程莠:“那我岂不是不能唤你子攸了,会不会太危险了?”
      程莠:“……”
      贺琅:“……”
      秦怿:“……”
      “好问题,”程莠尴尬地笑了笑,瞪了秦怿一眼,随后对贺珩道,“那个,没事,直接叫我程莠就好了。”
      贺珩点头道:“行,程莠,一起喝一杯吧,我记得你酒量不错。”
      贺珩倒了杯酒正准备递给程莠,却被两只手一同按住了。
      贺琅:“她受伤了不能喝酒。”
      秦怿:“她身体不好喝不得。”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对视一眼,见口风不一又同时改了口。
      贺琅:“她身体不好喝不得。”
      秦怿:“她受伤了不能喝酒。”
      贺珩:“?”
      贺琅:“……”
      秦怿:“……”
      程莠要接酒杯的手被贺琅抓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哦,是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其实我应该是受伤了身体不太好,就不喝了。”
      贺珩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道:“啊,行,既是如此,那下回再喝吧,不打紧,酒何时都有,身体为重。”
      程莠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多谢各位哥哥的关心,小妹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程莠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怄气似的侧过身,留给贺琅一个“不好惹”的后脑勺。
      贺琅无奈地笑了笑。
      贺珩把两个酒杯都摆到了自己跟前,抬头见贺琅似是不喜桑落,没怎么动,他也不强求,便把他面前的酒杯也拿了过来,把三个酒杯摆了一排。
      秦怿看了一眼,不能理解,问道:“你干嘛?”
      贺珩笑道:“不好浪费。”
      秦怿:“呃,行吧,你开心就好。”
      贺珩实心眼地应道:“自然。”
      秦怿揉着膝弯不说话了。
      “其实,有一事我还是想问一下。”贺琅看着贺珩道。
      贺珩正色道:“你说。”
      贺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当时离京,父亲为何没有告诉我,找了人护我南下?”
      “琅儿,”贺珩敛了神色,倒有了兄长的稳重,“段伯伯说你年少有为,武功造诣很高,裕州之行定能平安而往,父亲怕你年纪轻心气高,又实在忧心不下你,恐你不接受,就没有特地告诉你。父亲这些年……”
      “我知道了。”贺琅道,“我没怪他,你不必替他解释。”
      “我……”贺珩叹了口气,“好吧。”

      ……
      “琅儿,这是云山派掌门段海阔段伯伯,以后段伯伯就是你的师父了。”
      年轻的父亲推了小男孩一把:“琅儿,叫人。”
      对面是一个素衣灰衫,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背着一把剑,眉目英挺,外表看起来有点冷,他尽可能笑得和善,小男孩却怯怯地缩了一下肩,转而又躲到了父亲身后,怎么也不肯上前一步。
      “琅儿,不得无礼,快叫师父。”年轻的父亲皱着眉催促道。
      段海阔忙笑道:“苍晖,你别吓着孩子,不叫也不打紧,等行了拜师礼再叫也不迟。”
      年轻的父亲——贺苍晖无奈地看了看紧紧抓着自己衣袍的小儿子,略带歉意地道:“这孩子从小就在深宅大院里,没见过什么人,性子太懦了,以后可得好好改改。”
      段海阔想伸手摸摸小男孩毛茸茸到有点炸毛的头,小男孩却把头缩回了父亲背后,段海阔叹了口气,道:“你真打算把孩子交给我啊?”
      贺苍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躲在门缝偷听的大儿子道:“珩儿,过来,带你弟弟去后街玩会儿,给弟弟买点吃的。”
      小贺珩探头探脑地从门后面走出来,行了一礼,道:“是,父亲。”
      他走过来,拉起弟弟的手,小声说:“琅儿,走吧,哥给你买刘娘子家的荷月酥吃。”
      小贺琅抬头看了一眼一脸凝重的父亲,别别扭扭地跟着哥哥走了,父亲压低了声音的话被他听了一半去:“琅儿我是没办法带在身边的,近来边塞战事紧,我没工夫再分心跟殷宏博斗下去,琅儿在我身边也不见得多安全……只能麻烦你了……等我平定了战事,我一定把他挫骨扬灰……”
      ……
      “大娘,我要两块荷月酥,给我挑最大的。”小贺珩艰难地踮着脚,扒在台案上,伸长了脖子才露出两个小眼睛,一只手抓着几个铜板,“当当”几声从拳缝里漏到了台面上。
      刘娘子眉开眼笑地用油纸包了两块荷月酥,递给虎头虎脑的小贺珩,还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好嘞,小公子,最大的两块荷月酥,拿好,别掉了哈。”
      “谢谢大娘。”
      小贺珩抱着油纸包风风火火地跑了。
      “这孩子,真活络。”
      小贺珩跑到乖乖坐在台阶上等哥哥的小贺琅跟前,把荷月酥塞到小贺琅怀里,挺着胸脯道:“琅儿,哥给你买来了,快吃吧。”
      小贺琅抱着荷月酥,小声道:“谢谢哥哥。”
      听了弟弟的话,小贺珩的肩瞬间塌了,他坐到小贺琅身边,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头,难过地说:“琅儿,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对不起,哥以前不该跟你打架的,都是哥不好。”
      八九岁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对错,小贺珩笨拙地学着大人交给他,他却怎么也学不会的道理,磕磕绊绊地担起了作为兄长的责任,为自己以前的顽皮担惊受怕,害怕因为自己的顽劣而失去至亲的弟弟。
      他们大概还不能理解离别,不知道所谓离别,到底是生离还是死别。
      小贺琅细嚼慢咽地啃着荷月酥,想了想道:“不是因为你,爹说我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会连累你,我不能连累你,所以我要走了。”
      小男孩也不知道“太危险了”到底是什么概念,所以也可以大无畏地说一些豪言壮语出来:“我不怕连累,你待在家里,哥保护你!我不想你离开我,娘没了,我只有你了,琅儿。”
      小贺琅低声道:“你还有爹。”
      小贺珩哽咽着说:“爹常常不回家,我不要你走,琅儿,我不要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呜呜呜。”
      小贺珩一哭,小贺琅也跟着偷偷抹眼泪,他一边啃着偌大的荷月酥,一边掉眼泪,把自己的脸哭成了浆糊。
      贺苍晖找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对着天干嚎,一个低着头抽泣,他又好气又好笑,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贺苍晖对段海阔使了一个眼色,段海阔对他一点头,掏出一块帕子,上前给小贺琅花猫一样的脸擦了擦,把他抱了起来。
      小贺珩悚然一惊,伸手要去拉自己的弟弟,贺苍晖一把拦住了:“珩儿,听话,不许胡闹。”
      小贺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用恳求的语气求自己的父亲:“爹,爹,我以后再也不跟琅儿打架了,你别送他走好不好,呜呜呜。”
      “爹,求求你,不要送琅儿走,我要琅儿,不要他走呜呜呜,我再也不打架了呜呜呜。”
      段海阔欲言又止,贺苍晖狠下心对他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忍心去看小贺琅哀伤的神情,段海阔无法,抱着小贺琅转身疾步走了。
      小贺琅不吵不闹,连眼泪都在看到父亲决绝抛下他的那一刻不流了,他从段海阔的肩头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这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小贺珩拼命挣脱父亲坚实的臂膀,嚎啕大哭地向弟弟奔去,却被一块碍事的石头绊倒在地,摔得灰头土脸也不觉得疼,挣扎着爬起来又跌了回去——
      “琅儿!琅儿!我再也不打架了,我再也不和你打架了!别走!别走呜呜呜——”
      小男孩固执地以为是自己的顽劣逼走了弟弟,以至于从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根刺,让他年年岁岁都谨醒着自己,这是他欠琅儿的。
      ——哥,等我学了本事,我就能保护你了,我就不用离开你了,哥,我会长大的,你等我回来。
      那一年,他的娘亲在中秋之夜死在了乱刀之下,他的父亲匆匆料理了后事,把他仓促送往了云景山。
      那个从出生开始就躲在深宅大院里的小男孩在没有任何预兆下遽然暴露在了无遮无掩的荒野下,被烈日灼烧的无处遁形,仓皇地在毒鞭之下连滚带爬地长大,从垂髫到少年,把离愁滋味尝了个遍。
      一个完整的家溃散在了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此后数十年,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再也没有拾起过那一地破碎的残骸,直至十五年后,年华不再的父亲才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儿子光明正大地迎到阳光下,修修补补终是撑起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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