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日志

　　第二场幻境开始了。

　　小山村，大宅院，黑漆漆的屋子，后面好像有一间卧室，一阵风吹了过来，空气是沉闷的，有些发热，像晚夏近秋的日子午后到傍晚的那段时间会有的温度和感觉，这里的门窗应该都是关闭的，周围没有点灯，也没有蜡烛，所以，神父虽然能感知到外面比屋内亮，也没用。

　　他的眼前被人用黑色的布条蒙住了，脑袋被人用黑色的口袋套住了，脸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口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胸口有种压了一块大石头底下还在往外渗血的痛楚隐隐约约提醒他，这具身体，曾经油尽灯枯过。

　　倒霉一点，现在也许是回光返照。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嘎吱一声，门打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老头，跨过门槛，有点摇摇晃晃的，身体是弯曲的，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有点佝偻，他没有藏头露尾，脸是摆在面前的，但他好像有点生气，进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环顾四周，仿佛在等待什么。

　　像一个等待儿子认错的老父亲。

　　神父犹豫了一下，老头就放下手里的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盯着神父问：“你还不悔改吗？我的儿子！”

　　神父低声问：“我应该悔改什么呢？”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被捆绑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这椅子似乎是黑色的，表面有一层油光水滑的漆，颜料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应该很漂亮，而且很贵，有花纹，有镂空，做工或许很好，但神父在这方面鉴赏能力并不出众，所以暂时无法判断。

　　他的手臂平整地往下垂落，放在了椅子的两边，这椅子是有扶手的，他的手就放在椅子的扶手表面，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姿态，但是这个姿态很不舒服，就像是时时刻刻都在紧张，大会议正襟危坐的人才会体验到的痛苦，如果这个时候活动，身体会咔吧咔吧乱响，是骨头。

　　他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了，不过，考虑到身体虚弱，可能这一段时间只是对他而言很长，对其他人，正常健康的青年男性，应该并不算很长，不然，周围的人也不会那么无动于衷，除非他们本身就对生命漠视或者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再或者根本不忠诚不关心不信任。

　　是哪一种？

　　神父听见老父亲大怒：“你这个孽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做错了事情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悔改什么吗？我真不应该心软，这个时候就过来见你，反正你现在身体也好了，肯定能抗很久，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这么大一个人了，平时不学习不工作也不做事，还这样！”

　　他气得大喘气。

　　神父想，身体也好了，意思是，从前的身体不好了？

　　看来没有猜错。

　　老父亲说：“你真的不悔改吗？”

　　神父活动了一下手指，事实上，他觉得那根手指头是被刺激到了所以在抽搐，他突然摸到了椅子上的刻字，是很模糊的东西，他判断了一下，感觉这个句子的意思是：不要结婚。

　　他感觉自己的脑门上冒出来了一个问号。

　　什么结婚？

　　神父试探着问：“因为我不想结婚吗？”

　　老父亲更加愤怒了，一下子跳起来，站在神父面前，瞪着他问：“你是怕没有气死你的父亲，所以现在要特意再次对我提起这件事吗？本来我就已经为你够心烦了，现在你年纪到了，病也好了，哥哥又病倒了，总不能还是当小孩子一样在别人后面整天玩闹吧？你不务正业！”

　　他走了两步，背着手坐了回去，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说：“儿子，我不是看不起你，我不是贬低你，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也知道吧？因为你平时的表现，大家都觉得你是一辈子都一事无成的人，我走出去都低着头，怕别人问起你来，幸好，你哥是个好孩子。

　　他长得好看，从小就聪明，愿意学习，成绩不错，听话懂事，愿意给父母帮忙，还愿意给家族付出，出去做事也受人喜欢，工作的时候很快就得到别人的尊敬，是个能干活的料子，以后再给他提职位也可以，可惜，天妒英才，你哥从前几十年都没大病，突然就病倒了。

　　要不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在外面工作太晚，路过村里小河沟的时候失足落水，也不会得风寒，就算及时被人发现捞起来了，现在也还是废了，不是我铁石心肠，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第一个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他呢？

　　可是啊，我们是医生也请了，神婆也看了，仙也招了，鬼也问了，什么都做完了，都没有用处，他越来越疯疯癫癫的，连光也不见，门也不出，别人进去，他就把人打出来，一边打一边骂，他从前没生病的时候，根本不会这样对待别人，大家都知道他讲礼貌。

　　谁知道，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别说他不愿意出去，就算他现在愿意出去了，我也不能把他放出去了，万一他在外面又出事怎么办？万一他不小心害了别人怎么办？万一他给我们全家上下丢脸怎么办？我也是为了大家考虑，你们不要都不领情。我也是会伤心的。

　　这次联姻，也是不得已为之，我们家治病花了一大笔钱，求神拜佛又花了一笔，外面的人听说我们不好，连起来攻击我们，底下的人都慌张，我们要是扛不住，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你哥那个样子，别人家的姑娘是肯定不会过来了，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我们不能不守规矩，也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女儿，年轻的小辈只有你了，你必须肩负这个责任，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你哥倒下了，没有别人了，不是你也是你，你不干也得干，知道吗？

　　我了解你的心情，你之前玩惯了，突然要你好起来，是有些强人所难，你之前病恹恹的，我们都不逼迫你，你也不上进，没什么，别人问起来还有一层遮羞布，我们过得去，反正我们老了，十几年几十年之后，就要死了，入土的人，没什么奋斗的心思了，只要活下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你也不能眼看着面前有一条路却不走，明摆着放弃啊！我们当父母的还没有死呢，哪里能让你放任自流去？你别想等死，我们不会允许的，再说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不为父母考虑，也不为哥哥和妻子考虑吗？他们可是年轻的，都等着你争家业，要活下去啊。

　　你哥哥病得那样，你总不能让他出门为你工作，你当初病得要死不活，可是你哥哥在外面工作，你不能只要好处不负责任，那是忘恩负义，我们家不能出那样的人。至于不久过门的媳妇，你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子，让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她愿意，别人也只会说我们落败了！

　　我们只会穷得更快，死得更早，你要想清楚。”

　　老父亲叹了一口气，起身道：“算了，我对你说这些也没有用处，你恐怕还是只觉得我们都爱你大哥，那是事实，毕竟他比你好太多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你在放弃学习和工作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看着天花板就应该有所预料了，就算没有，现在讲给你，你也该知道。

　　不要跟你大哥争了，你大哥这么多年对你够好了，现在他躺下去了，这家要你来当中流砥柱，你不能再一事无成，你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想玩什么玩什么了，你要懂得知恩图报，你就是不报恩，看在他是你哥的份上，照顾他一辈子也是你应当做的。

　　你们是兄弟，应该互相扶持，明白吗？”

　　他咳嗽着走出去：“言尽于此，你今天晚上在这里反省，明天早上我来看你，你好自为之，再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老父亲走出门，对身边的人说：“把二少爷的绳子解开，让他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乱走，天气变得越来越快，再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扛不住。”

　　很快有人过来给神父解开绳子。

　　神父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点头哈腰地关心：“您怎么样？”

　　神父笑了笑：“谢谢，你们出去吧。”

　　众人点头走了出去，门被关上了。

　　有人在外面落锁，神父问：“你们要把我锁在这里？”

　　外面的人喊道：“少爷，这也不能怪我们，老爷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啊！请您安心在里面待着，明天早上认个错，就能出去了，别生气我多嘴说一句，那毕竟是你父亲，再怎么样，服个软也没什么，他不舍得下狠手对你的。”

　　神父冷笑道：“不舍得都能捆得动弹不得，要是下狠手，岂不是人已经死了？”

　　外面的人砸吧砸吧嘴觉得有点道理，没有说话。

　　神父说完，发现旁边的桌上也刻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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