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影风踪

　　萨然如游魂一般在烧成焦炭的营地上晃荡，不哭不闹，无声无息，像只剩下了一副木然的躯壳。

　　依图让人四下搜寻后，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上来拉住萨然，要带她离开这里。

　　萨然缓缓转头，看向依图，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依图竟是拉不动她。

　　“我答应你，查清楚这一切。若真是奸人所害，一定将那奸人绑到你面前，任你宰割！”依图眼中亦盛满了伤痛，他信誓旦旦地看着萨然，一字一句地斩钉说道。

　　萨然露出从未有过的狰狞神情：“等我查出真相，找到凶手，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她渐渐恢复了清明，眸光比以往更加凌厉，甩开依图，径自向外走，但没走几步，眼角处隐隐瞄到一闪即逝的亮光。萨然似猎豹扑食一般飞身上去，从泥地中扒出一把匕首。

　　“水！”她大喊一声，有人立即将水袋递到她手上。

　　萨然双手忽然没了力气，颤巍巍地拔了几下，才将水袋的塞子拔开。她将水倒在裹满泥土的匕首上，一点点将匕首冲洗干净，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一把看似极其普通的匕首，但刀把上的花纹似曾相识，是抽象的飞鸟图腾。

　　萨然将匕首举起，向着依图大声急呼：“这上面的图案我见过，是伊玛的部落！”

　　依图上前，犹豫了一瞬，怅然开口：“确实是黑赫部的图腾，但不会是他们做的，因为黑赫部不久前也被灭族了。”

　　“怎么会？”萨然瞪大了眼睛，拉住依图，难以置信地问。

　　依图悲悯：“灭了黑赫部的是塔力吉，他率兵进攻大泽前，用黑赫部族人的血祭了旗。”

　　“塔力吉？难道他是为了报复伊玛不愿嫁他，还将他捅伤？”萨然紧紧地攥住依图的手臂，颤声追问。

　　依图嘴唇翕动，微微开合，最终却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摇头。

　　“这里的一切，会不会也是塔力吉做的？”萨然眼中蕴着赤红的火焰，一眨不眨地盯住依图，向他求证。

　　依图摇头：“仅凭一把匕首，没法判断凶手到底是谁。”

　　“黑赫部既然已经灭族，那他们的匕首，怎么会在这里？伊玛呢？她也和族人一起被杀了吗？”萨然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匕首上的花纹，神色渐渐冷静。她想起了伊玛和她结拜，赠给她的金刀上，刻着一样的图案。

　　依图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把匕首上，失神了一瞬，才缓缓叹了口气：“伊玛也许化作了草原上的鹰，此时正在蓝天下自由地盘旋，不再理会人间的苦痛了。”

　　萨然闻言抬头看向依图，眸光闪烁不明，口中喃喃，语气坚定：“那她的仇，我帮她报！我和她结拜一场，收了她的金刀，却没有还礼。她是我的义妹，托付我送信，却生了枝节，气死了收信人。我欠了她的，应该帮她报仇。”

　　依图蹙眉，上前扳住萨然的肩头，神情郑重：“你不要想着报仇，你只要好好活着！找出真凶，报仇雪恨的事，都交给我，让二兄来做！”

　　“二兄，我可以信你吗？”萨然看向依图的眸光更加莫测，声音轻得似一片秋叶，廖落无着地随着一缕秋风幽幽地飘着。

　　依图坦然迎上了她的目光，用力点头：“当然！我是你二兄，永远都是！”

　　萨然最终还是和依图回了建水部。

　　她让阿耶克帮忙喂了两天阿鲁，见阿鲁并不排斥，她又带着阿鲁在部落里闲逛了几圈，发现阿鲁再未如那日般发狂，心里渐渐放下了对建水部的怀疑。

　　萨然知道只有吃肉，才能让身体更健壮，才更有精力去寻找仇人，于是她逼迫自己大口吃肉，但每次嚼不过两口就抑制不住地呕出来。她红着眼向族人的在天之灵祈祷，让她能够再吃下肉，就这样坚持了几日，终于能将肉咽下去了。

　　她去找建水部的医师，开门见山地问：“你是灵闻？”

　　那医师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后淡淡地笑着，轻轻点头。

　　“你为何变了样子？”萨然疑惑。

　　医师带着萨然到了一弯溪水旁，躬身掬了一把水，仔细地洗起了脸，片刻后，灵闻的原本模样再次显露，比半年前那个少年更有了一些棱角。

　　“是莫秋教我的易容术。”灵闻坦诚答道。

　　萨然沉吟，倏尔轻笑：“我之前听桂喜说莫秋没有五官，现在想来怕是眉眼生得极淡，可以方便画出各种模样，是不是？”

　　灵闻点头，眼神精亮地看向萨然：“这易容的本事，你要不要学，我教你？”

　　萨然摇头，上前靠近灵闻，伸手将他的手臂紧紧握住，眼神直直地望着他：“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给爹娘和二牛报仇吗？”

　　灵闻眼中渐渐蓄起蒙蒙雾气，鼻尖微红，半晌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我帮你报仇，你也帮我报仇，可好？”萨然从始至终都目光沉沉地直视着灵闻，但心中笃定大过忐忑。

　　灵闻点头，眼角红彤彤的：“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没了亲人，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生死之交。无论你是否帮我报仇，我都会帮你的。”

　　萨然的眼眶也红了，春日初遇时，他们身边还都有亲人，才不过半年的光景，却都只剩下了刻骨的仇恨。活着的意义变得简单而清晰，就是报仇！折磨着她每时每刻如在炽焰上炙烤，备受煎熬。

　　建水部有人放牧时被黑熊袭击，抬回部落的时候，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人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有族人哀叹，可惜大巫不在，没法救人。萨然当即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声称自己也是大巫，可以救人。

　　她将阿耶克请进神帐，让他教自己大巫怎样能够通灵。

　　阿耶克冷眼瞧她，半晌不开口。他阿妈是建水部的大巫，却为了救萨然至今被扣押在宁城何家。若现在建水部有了新大巫，以后部落里将没人会在乎他阿妈的死活。

　　萨然铮然站在神帐中央，对着代表天神的图腾起誓：等自己报了仇，一定立即去宁城，将阿耶克的阿妈换回来。

　　阿耶克闭目思忖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受伤的建水部牧民被抬进了神帐。萨然将装满了清水的水袋，与供品一起摆在供桌上，而后穿着七彩绚烂的羽衣，在神帐中翩然起舞，口中念念有词，诡异玄妙。

　　一场简短的作法后，萨然从水袋中倒出半碗褐色的液体，让伤者服下。

　　在场众人皆暗自诧异，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怎么作法后，清水就变成了褐色的汤水？难道真是天神赐下的救命神药？

　　萨然每日都为伤者作法求药，五日后，那伤者竟是可以被搀扶着下床走路了。

　　建水部当即沸腾，大家口口相传，新来的大巫曾是牧鹿部的神女，与天神的连接比任何大巫都紧密，灵力也更强于以往的大巫。以后有了如此厉害的大巫庇护，建水部定会风调雨顺，族人们都可健康无虞。

　　但只有萨然清楚，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戏法。她事先让灵闻准备了治伤的汤药，装在一模一样的水袋中，藏在了桌面下的机关里。

　　萨然没有想到，她的事迹竟如秋风一般迅速吹出了建水部，吹到了北荒大地上的各个部落，更吹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北荒王妃的车马停在神帐外，那颜朵依旧美丽如草原上最绚烂的太阳花。

　　她屏退左右，单独在神帐中召见萨然，望向萨然的眸光如幽潭般深邃无底：“看来当初是我低估了何若风的本事，没想到那时他就已经打探出你的身份了。你到底是神女，还是大巫？”

　　“有什么区别吗？”萨然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惴惴，她不知那颜朵的来意，不敢贸然应答。

　　那颜朵巧笑嫣然，语调婉转，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些许寒意：“一个死，一个生，你想选哪个？”

　　萨然掀眸回视那颜朵，少顷唇角上翘，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王妃莫不是听到了传言？没错，我是大巫，是北荒诸部中灵力最强的大巫！”

　　这是离开何府时，阿耶克的阿妈，那个建水部的大巫对她说的话。她不知是真是假，但现在她明白，若想给牧鹿部的族人报仇，她需要这个身份和能力，尽管也许只是飘渺难辨的虚言。

　　那颜朵倏尔伸手，捏住萨然的下巴，脸上还残留着浅淡的笑意，但声音却陡然冷了下去：“你在撒谎，没有凭空而出的大巫！你不过是神女，18岁要祭神的神女！”

　　萨然闻言，终于明白了那颜朵为何会来找她，向后退了半步，将下巴从那颜朵青葱一般微凉的手指中挣脱出来：“王妃难道是怕我会威胁您在北荒的地位？但是别忘了，我能够通灵，可以与天神沟通。王妃莫不是想要触怒神意？”

　　“牧鹿部素来在山林中活动，信奉的神和我们北荒不同。我们敬畏天神，而你们信奉山神，怎么会从牧鹿部中出来通灵天神的大巫？你让我如何相信？”那颜朵不急不缓地开口，对萨然的质疑毫不遮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