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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白衣动南都
南都内城城角,一座大却冷清的宅子里。
每个房间里,各个木箱都被随意地掀开,胡乱摆放,红红绿绿的衣物撒得桌上是,椅上是,遍地都铺陈,瓷器花瓶都被卷走,除了几个摔碎在地上成了碎片。
厚重的宅门被砸烂,院内遍布凌乱肮脏的脚印,内院的花草都受了蹂躏的践踏,萎靡不振地被踩进泥土里,与腐烂的枯叶残渣粘连。
似乎先前住在这里的人经过了一场逃难。
随后,宅子又见证了一次洗劫。
今日是皇帝出猎的日子。
午后就是周宅集体斩首的时刻。
林青草草收拾好一切,在破晓前穿上麻衣麻鞋,在镜前拿素白带子扎了发髻,戴上丧冠,又把剩下一条带子缠在额头。
迎着夜下的寒风,他走进空落落的宅子,找到了马棚。
衰老的北地大马果然被抄家的人们遗弃,死气沉沉地躺在马棚深处。
林青是少有的知道如何唤起它精神的人。
那匹老马通体油亮乌黑,只有四蹄和马尾末是仿佛鲜血浸泡的不祥之红。看到林青的出现,熟悉老伙伴的马微微抽了个响鼻,抬起马首看他。
林青推开门栓,走进铺着干稻草的棚子里,单膝跪在草上,双手托起马头,温柔地上下抚摸。
老马享受着他的爱抚,半晌后,伸近马鼻在林青胸膛拱了拱,身子一翻,慢慢地站了起来。
“好样的。”林青笑着顺了顺它长长的脖颈,马鬃乱乱的,倒也因为刚才被压在马身下而暖烘烘,熟悉的高热又重走进林青的记忆深处,那遥远、混乱、嘶鸣的北方里深冬寒夜的温度。
他装上马鞍缰绳,翻身上马。
骑手矫健的身姿更胜从前。
马最为明显得感受到了这一点,抬蹄微微碎步跺地前行,似是急不可耐。
“别急躁,我们先去街上热热身。”
林青扬起嘴角,拍拍马脖,牵缰一夹马腹,御马飞身而去。
…
随皇帝出猎的队伍在城北出发,城南却出现了一骑飞马。
内城本是不允许策马疾驰的,但那乌黑马匹快如闪电,竟然一时间整个街道上只有惊呼,巡逻的捕快也愣神地看着马飞过身边。
木车载卖的水果摊,屠夫剁肉的店铺,布庄摆在外头的台面,来来往往挑着担子的行人,都在一阵手忙脚乱的避让中惊呼出声。
竟是一身丧服的男人驾着黑色的高头大马飞驰而去。
健硕的马腿勾起,轻易跨越柜台地摊;蹄声接连踏地,如一串炸雷轰击在耳畔;最新奇是那丧服耀眼雪白,只在霎那间便勾住了所有人的眼球。
人潮停了停,随后越来越多好事者涌动着跟随马匹往北城前进。
猎旗招展,布面在风中呼呼挣动。
皇帝的朱红大马缓缓从皇宫北门走出来,旁边聚拢了大批皇亲贵胄,随行的亲卫军在队伍两侧稳稳地包围着,天子前呼后拥,从骑如云。
好一支热热闹闹的大队。
遥遥的,林青驾马而来,一对墨眸中的平淡渐渐退去,那种许久未见的雄心燃烧出的锋芒重新照亮了他的脸庞。
很难想象他现在的举动是深思熟虑的产物。
螳臂当车的无知之勇在这一刻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胆大包天,假如林青还是那个普通世界中的公民,他永远也不可能冒犯封建规矩,三次转世似乎往他的灵魂中注入了不止是阅历和力量,更为珍贵的造物是敢于正面对抗命运的勇气。
驾着骏马长奔,林青只感觉到胸中有气脉在激烈荡漾,他好像生来就有这等心理,想要颠覆命运、跳出轮回。
哪怕是皇帝,或者死亡,也不能阻挡意志的前进。
他只想要让自己渴望的事物全部成真。
皇帝亲卫队的反应速度很快,在林青御马出现在长街尽头时就开始警惕了,等看到林青冲袭的箭头直指出猎队伍中的皇帝,立刻团团围住皇帝,下达防御刺客的指令。
踏血北地马的蹄声非常响亮,单独一匹就砸出五六匹中原马的气势。
天子和诸多被掩护在亲卫队里的贵族和大臣也发现了这一人一马。
飞驰而来,似白、黑、红交织的流星。
乍然明亮了整条街道。
带给这些案头上工作的人们耳目一新的感受,这冲击力,似乎比枯燥无味的出猎游戏还要鲜活。
天子微恐,忍不住拉着马稍稍后退,却被马屁股后臃肿的官员潮水挡住。
“陛下莫忧!您定会安然无恙!此人不过区区蚍蜉,臣麾下全是精兵悍卒,不需片刻,臣必提贼头来见。”统领亲卫队的中年武官看到皇帝有些惧怕的样子,刻意大声安抚,这可是他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好机会。
南都亲卫队可以说是整个南国除了守卫边塞的军队外最精锐的士兵,武官也是个上过沙场的老将士,很冷静地指挥十数人上前架起长矛,准备将马上的林青叉下来。
还有林青的马,也有带戟的人专门针对马腿。
如果林青被叉落马,或者马前腿跌陷,亲卫就会一拥而上,将之包围拿下。
武官的想法是很正确的,但这个中年人的脸很快就变得和天子一样煞白。
来到近前的林青雪白衣袂飘扬,断眉下犀利的眼眸只是微微给了几个朝他架起长矛的一瞥,手上骤然一紧缰绳。
北地大马如同和他心思合一,在林青强大拉扯的力量突然传到头部时,就势一扬马脖,马身从前到后的肌肉流畅地节节收紧,后蹄蹬地,抬腿起跳。
一人一马竟然飞起一道空中弧线,从亲卫队的矛尖包围上完美越过。
众多亲卫只觉得眼前一空,茫然不记得回头。
那句经典的“护驾”还没喊出口,中年武官就震惊地看着林青一次纵跃突然现身在天子和文武大臣的阵前。
天子几乎失态落马,幸亏他□□的马不是凡品,主动移动马步堪堪稳住了天子的身体。
这时大多数的人仍处在最开始的惊讶状态里,武功稀松的武将们脑中刚刚闪过把佩剑拔出来的念头,手还停在剑把上。
林青被掩在面罩后的嘴唇戏谑地略勾。
是自己太紧张了么。
没想到将周行致玩弄揉捏于股掌之间的一班朝廷人士就是这个模样,要是他心带杀机,岂不是杀天子如探囊取物?
不能想不能想,他都快膨胀了。
一身单薄白丧服的男子动作利落地下马跪地,面朝皇帝,朗声下拜。
“草民今日——为陛下哭!”
叩头的梆梆声将失了魂的天子唤回现实。
来人并非刺客。
毕竟是坐惯了龙椅、正值壮年的皇帝,据他熟读世事、自小学史书的本事,很快就能做出正确的反应。
天子盯着向他叩首的林青,单薄的丧服将优美有力的身躯勾勒出来,半掌宽的粗麻绳束缚起劲窄的腰部,长腿长身,看起来却不是个一般贱民。
林青那几下磕头根本不惜力,又快又狠,再次抬起头向天子行礼时,额前绑带晕染开一块血红,看得天子也是触目惊心。
“大胆刁民,敢冲撞圣驾!”
近身侍卫大喝拔出刀,被天子伸手制止了。
顺着天子的手势,一众对林青虎视眈眈的亲卫拿着刀隐隐从后方将他包围,但按捺着没有冲上去动手。
“你是何人。”
天子神貌威严毕露,出口淡然。
他身下的红马也急促但平稳地四蹄点地。
林青刚才伏身跪了半分钟,才等来这一句。
他答道:“草民身份低微,卑名不敢犯圣上尊耳。”
天子哈哈笑了两声。
“这就是你掩面闯到朕面前的胆子?欺了朕的亲卫,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句话说的倒是巧妙,仿佛林青来此不是向皇上拦驾死谏的,而是专程来落下御驾亲卫队的面子。
林青也笑了,没有笑出声音,但眯起的眼睛已经证明了他的想法。
“老祖宗拿钱,从不看烧纸钱的人是谁。”
“圣上纳谏,却要看提建议的人是谁?”
“狡贼!”皇帝马后的一个大臣立刻喊。
天子却哈哈大笑好几声,无视那大臣的喊声,道:“那朕今日就配合你一回,也好多个记载史册的趣事!”
“朕问你:今日朕亲戚都身体安康,你怎的为朕而哭丧?”
不论大臣还是亲卫此刻都有些诧异,似是奇怪今日皇帝的好兴致,他们却是忽略了,如果是自己身居高位忽然被一人拦道哭丧,也会兴趣勃发的,这一切只能说明林青精心构思的出场方式奏效了。
林青对皇帝拱拱手,直起腰身。
“陛下的确龙体安好,草民不是在为陛下的身体而哭,而是在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而哭。”
天子胸膛中因为多次大起大落而蹦跳的心脏终于慢慢沉静下来了。
这位皇帝在端详林青的双眼。
帝王心术里有言,一个人的心声会在眼中泄漏。
他惊讶于林青的平缓。
“依你之言,是朕的社稷出了问题?”
“正是,”林青正声道,“圣上且看这社稷,浅表观之还活着,实际上却已经病入膏肓了。”
皇帝无意识拧起了眉头。
林青继续道:“人之死,容易知道死因,或是五脏病变,或是精力衰竭。社稷之死,却难分辨,陛下可知死因要从何看出?”
皇帝摇了摇头。
“你给朕说来。”
林青便说:“陛下难知,便需要医官判断。草民可告诉圣上,此次社稷之死,便死在肥瘦不匀,五脏受累,心肺衰竭而呼吸如垂暮老人,只消最后一击,即能一命呜呼。”
皇帝手握着马鞭柄,似是陷入沉思。
半晌他才缓缓吐气:“好一个肥瘦不匀,五脏受累。”
“你想告诉朕什么?”皇帝将马鞭柄在鞍上“笃笃”敲了几声,命令道,“抬起脸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林青顿了顿,忽地仰起脸。
“草民只是想说,圣上若不喜一样事物,但那事物既然对江山有利,那圣上就一日不应将其置于可随时舍弃的地位。”
“朕明白你想说什么了,”皇帝审视着林青眉骨的刀痕,淡然道,“你既已知道朕江山已死,那还来做什么?”
“非也,陛下如今只是举起屠刀,却还没对您的社稷砍下最后一击。”
皇帝停了一瞬,勉强延续了淡淡的口吻:“那朕就更明白了,你是骁勇将军的何人?”
林青心叹于帝王的敏锐,轻轻说一声:
“前妻而已。”
细小的声音差点儿被几匹马的响鼻淹没,皇帝却听得很清晰。
几乎是在听明白这个词的瞬间,天子冷淡的脸色就开始微微松动了。
一些前排的大臣也用惊骇的目光看着林青。
这些目光像针刺一样,林青坦然的身姿愈发显得挺拔。
骁勇将军罪罚满门抄斩,不该跑的都跑了,不该来的却主动寻来。
皇帝连续倒吸两口冷气,牵着马,发僵的脸上神色几度变化,最后还是停在感慨上。
也正是在这时,外面街道上涌来大批看热闹的百姓,里里外外水泄不通地将皇帝出猎的队伍围了个严严实实。
素服跪地的背影是那么显眼,伸长脖子的看客们总能够从亲卫队的阻挡中看到一角。
闹哄哄的人群声响起来,后来里面传出了保持安静的指示,才渐渐平复下去,只剩余琐屑的悄悄之语。
林青心中其实并不如他看上去的那么平静,两只手手心里都已经渗出汗水。
这些围观的百姓是他最后的武器,舆论,既能伤己,用得好,也能利己。
这时,皇帝的声音才迟迟如同迟到的审判降落在寂静的场中。
“朕对你之前所言又有些兴趣了,你不妨同朕讲讲,斩骁勇将军,怎么就等同于斩了朕的南国?”
众臣子听到这等不吉利的话都嘈杂起来,低声碎语纷纷扰扰地说“陛下不可啊”。
贩夫走卒皆瞪大眼睛像被拔毛的鸡一样伸长脖子,齐齐朝内圈望去。
不多时,里面就有一道略沙带着暖意的声音回复。
“草民有三善谏圣上。”
“一者,良禽择木,能臣择主,是为祥瑞。昔日红缨帅趋万里入陛下彀中,成一段君臣遇合佳话,时坊间传颂圣上之贤,如凤王鸣,珍禽随,吉兆也。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圣上贤明,何不留珍禽以配华裳,用以辉映,亦为美事。”
“二者,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凡人生于世,皆有长短,周将军亦如此。陛下知骁勇将军有大能,有些人却尽注目于其短处,管中窥豹,不见其美。今也,南北和平,南国江山铁桶,武将之长不得伸,屈武而兴国,是江山之幸,然政策之罪不在武将,武者虽无用,却无罪,轻易弃之死,会害其他良臣心酸。”
“三者,治国之善,在于平衡,古言治大国如烹小鲜,需陛下以天下为厨,精心掌勺……对于治国,草民愚钝,远不如圣上,却知四时如何治田。春耕休,农户往往不贱卖耕牛,是备来日之用。春用牛,夏用水车,秋填坝,冬敷秸秆,冬去春来,又得至耕牛入田之时也。
“治田用四季,治人用两足,治门用二柱。倘若抽离其一,便只能弯腰躬身;唯左右平衡,才得昂首阔步。比之文武如南国,言肥瘦不匀,五脏负荷过重,并不为过。”
“草民求圣上视文武如视左右手在辅助,留红缨帅以彰陛下怜爱臣民的功德。”
人群中心很久都没有声音。
大概是天子开口:
“你有智慧,却无情理,你可知朕治理国家之难?”
声音又回道:
“犯颜者是草民,抓药者为郎中,成与不成,罪皆在愚。”
自比郎中,倒也清奇。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愿意用自身顶罪,打消天子的担忧。
皇上便问:“既如此,你该如何为朕抓药?”
“戴罪立功,远调南蛮之地,一不烦北方,二可震边疆,待到可用之时,调回便是。”
皇帝大悦。
“好一个丧服郎中,朕今日应你,五成是出于你胆大,五成是出于你情谊深重,朕甚喜江山还有这等英杰,那就同你所言,来人,给朕写诏!”
他拍着马缰一条条数道:“传,骁勇将军官复原职,再加一品,三日后赴任广南总督!”
写召的太监在旁边小太监的笔墨伺候下,提笔飞记。
这条圣旨从里面渐渐人对人地到了外面,人群知道事情完结了,是个美满的落幕,尽皆欢呼呐喊起来,抓着头巾汗巾在空中挥舞。
亲卫队包围之中,皇帝最后看了依然跪地,却颇有气节地只是拱手道谢的林青一眼,拨转了马头,对近侍宣布今日的出猎取消了,让诸位爱卿都回家休息一日。
稀稀拉拉散开的人群里,孟平良走快两步,却又停下,回头望还跪在皇帝马前的林青。
这位老人似乎是想要去说些什么,但看到皇帝命侍卫将林青的马牵走,盔甲齐全的亲卫一左一右控制住林青站起来往宫内方向去后,只能徒留一声叹息了。
“奇迹,奇迹!但又何必如此?”孟平良闭眼喃喃道,“朝廷,不是你想要的朝廷,那人,也不是你想得到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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