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作者: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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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西坡


      长鹰落西坡,秋霞满川光。垣原盛落日,残甲映山荒。
      这本是原家家祖原启将军当年题在京梁十里长亭外的一首诗,写他此生甘愿离开南疆,为高祖皇帝镇守北境,此一去便不再回头。
      鹂娘临终前,拉着原奉喊出这句话,不知她是在怀念原傅隋,还是想起了百年前英武无双的大将军原启。

      “你知道?”原奉反手抓住李司南,提声问道。
      李司南扬眉:“将军似乎很迫切?”
      原奉岂止是迫切,他甚至有些急功心切,多年来一直追寻的鹰隼剑似乎近在眼前,但又好像远在天边。
      “你到底知不知道?”原奉逼问道。
      李司南一笑:“我想要云靳刀。”
      原奉皱起了眉。
      “过了年,我就要离开广宁了,若是将军不想我在京梁吐露半句关于你的坏话,最好还是把云靳刀还给我。那是师父送的,我想带在身边。”李司南说道。
      原奉松开了她,冷冷地瞧着面前这个已经出挑成大姑娘的小女子,过了半晌,他答道:“可以。”
      李司南满意地扬起了头:“这是第一个条件。”
      “你不要得寸进尺。”原奉沉声道。
      李司南勾起嘴角:“还有第二个条件。”
      堪堪忍住怒气的原奉咬了咬牙:“说。”
      “我想要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李司南缓缓收起笑容。
      听到这话,原奉神色一变。
      一时间,屋中气氛变得诡异又静默,两人一言不发地对望,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将军,是你杀了她吗?”李司南轻声道。
      原奉瞳孔微缩,没有说话。
      “先杀了她的父亲,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杀了女儿,因为发现自己彻底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了,对吗?”李司南的声音愈发尖锐起来。
      “你不要胡乱揣测我。”原奉顿了顿,又道,“文澈不是我害的。”
      “不是?”李司南冷笑了一声,“也对,将军在千里之外隔空指挥,手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人当然不是你害的。”
      “郡主……”原奉打断了她。
      “不必叫我郡主,”李司南一甩手,转身坐到了主座上,“将军知道我的身份。”
      原奉负手立在帐中,一张脸被烛影摇晃得晦暗不明。
      “梅先生也是因此离开的吧?他与你那么要好,能让他心灰意冷的事,恐怕就是这一件了。”李司南笑着说道。
      原奉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文澈不是我害的。”
      “到底是不是,只有将军你自己知道,你说不是,那便不是。”李司南漫不经心道,“但我还记得,以前师父曾告诉过我,将军早年刚入京时,原老将军厌恶你,是文统领府上对将军处处照顾的。”
      原奉眼神瞬间变了,他倏然转身,看向李司南:“文岫还和你说什么了?”
      李司南没料到原奉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先是一怔,随后问道:“是我的话戳中将军心窝了吗?”
      原奉面沉似水,大步走到李司南的面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回答我,文岫还和你说了什么?”
      李司南一趔趄,她抬起头对上了原奉的双眼,一时心中有些发惧。
      “我在问你,文岫还和你说了什么?”原奉提高了声音,眼角甚至还有些泛红。
      “说了……”李司南沉了口气,答道,“说了淳隆太子被害,太傅一家受牵连一事。”
      “还有呢?”原奉抓着李司南胳膊的手一紧。
      李司南莫名不耐烦起来,她使劲掰开原奉的钳制,一甩长袖:“没了没了没了!师父就说了这些,除了这些,就是你原崇令如何两面三刀,戕害文统领的事了,将军你要听吗?”
      见李司南面有怒色,原奉反而渐渐平静了,他后退了两步,低下头走到了门边。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杀害我师父?”李司南振声问道。
      原奉脚步一顿,他扶着帐门,久久不言。
      “好了,”李司南垂下了双眼,自言自语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此时,营中篝火盈盈,不远处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将士们推杯换盏,豪放的笑语传到了冷清的中军帐内,仿佛是天地间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原奉仰起头,看到了天边皎月,那里星汉环绕,有烁烁明辉。
      “我八岁入京,那一年边关流民起义,北境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不拨军饷,军中也是怨声载道。”原奉突然开口道。
      李司南慢慢抬起头,望向原奉的背影。
      “但我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只知道要离开广宁,这个我生长的地方。”原奉继续道,“顺着西江一路往南,过了古城阆都,便能望见始固山上的思云金亭,金亭后是百尺神母石像。再一回头,就在栖凤楼脚下了。”
      “郡主,你知道吗?据说那栖凤楼楼顶曾落下过一只从蛮荒山中飞来的真凤凰,大昭皇帝命人熔金箔锻其身,用锁链拴在梧桐木铸成栖凤楼顶,便成了今日所见的金身凤凰。”说到这,原奉轻笑了一声,“所以,你看,连凤凰都戴着镣铐,更何况你,何况我呢?”
      李司南愣了愣,她只知自己是笼中鸟,却不知原奉也自觉是笼中鸟。
      “世人都知道我祖父看不上我,那帮显赫名门的贵族子弟自然更瞧不上我,我进不了国子监,入不了羽林军,只能在我原家老宅的祠堂里蹉跎日子。
      “你说文统领待我好,可实际上我很少见到他,至于文家人……文家人也知道我的出身,他们待我,就像是待路边的野狗,见着可怜,便施舍几口吃的罢了。那个时候,真正待我好的人只有君兰,除了他,皇城脚下的人不会正眼看我。”
      听到这些话,李司南的神色有些松动了。
      “郡主,”原奉又道,“文岫有没有给你讲过,原家和文家曾有媒妁之约,那个天生性格不羁的女子本是要嫁给我的?”
      李司南眼角微动,她记得文岫曾说过同样的话。
      “我是从秋婆婆口中得知这事的,那时我还小,压根不懂男婚女嫁是什么,只知道隔壁文家的那个小娘子来日要与我为妻。文岫生得漂亮,我便难得有了一件高兴事。”原奉似乎是笑了一下,“一日午后,我偷偷趴在墙头上看文家弟子练功,梅竹青也在,他要我跳下来和他去后宅的池塘里捉蛐蛐,我一时贪心,就去了。谁知那日晚上,就传出文家藏室丢了件稀奇珍宝的流言。”
      “文岫一口咬定,那件珍宝是我偷走的,没人会听我解释,我祖父自然也不会听。”原奉的眼神逐渐暗了下去,“那会正是初夏,祠堂里闷热无比,我祖父便把我关在里面,先是毒打,随后又是责罚,我记不清在祠堂里过了多少日子,但好似再出门就已经是深冬了。”
      “我没了婚约,又成了一身轻的人,就像现在。”原奉淡淡道。
      营中隐隐有胡琴小调响起,几个会鞑语的小兵哼着塞外民谣,悠悠远远,向着无边草原飘去。
      一只鹰悄无声息地落在营帐上,默默地注视着它的主人。
      “原将军,”李司南开口道,“你大概也知道,这世上不止你身边有鹰,对吗?”
      原奉身形一滞,他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军帐。

      这日夜深时便开始落雪,不等天亮,又卷起了北风,天幕啸叫,银河垂落。次日清晨,推开房门,再见庭院便已是雪白的世界了。
      李司南呼着哈气,跟着秋婆婆走到门下。
      “郡主,这么些藤萝箱子都是要提前运去京梁的,待等您启程时,还有随车的十大箱物件儿。”秋婆婆指着堆在门下的行李说道。
      李司南皱着眉打量:“婆婆,我何时有了这样多的东西?”
      秋婆婆笑了:“是将军念着郡主要离开广宁,差老妇去给郡主置办的。”
      李司南挑了挑眉,没有点破。
      京梁乃是五州四海的国都,她又贵为皇女,什么得不到?什么物件儿非得从广宁这种穷乡僻壤带过去?原奉这分明是在自证清白,他要告诉京梁那一众人,忆锦郡主在北境过得相当不错。
      “多谢将军了。”李司南一笑。
      这会功夫,几个将军府的家将已把门前那条道清扫干净,路那头正巧驶来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
      李司南回头一瞧,顿时眼睛亮了:“道长!”
      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玄冲扶着自己的道徒,弯腰走到将军府门下:“郡主近来可好?”
      李司南笑着欠身施礼:“我就是见不到道长,听不到您絮叨我,觉得无趣得很。”
      玄冲掸了掸袖袍,抬腿就要往府里走,可那守在门两边的长鹰军军士却将长矛一横,挡在了他的面前。
      “将军有令,外人不得入内。”那军士厉声道。
      玄冲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鹰符,举到了那军士的眼前:“小兄弟,你好好瞧瞧,这是什么?”
      见到鹰符,将军府的守卫皆面面相觑:“这……”
      “你家将军给贫道的,说是郡主即将离开广宁,特地令贫道来送行。”玄冲背着手说道。
      有了鹰符,长鹰军士兵也不好再拦着玄冲,两人后退一步,让出了路。
      “道长!”李司南难得雀跃,走至无人之处,她小声问道,“道长,原将军他怎么可能把鹰符交到您手上?”
      玄冲淡淡道:“有得就得有失,原将军想要的东西,远比我见你一面更加重要。”
      李司南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郡主,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不必憋在心里,可以和贫道讲讲。”玄冲说道。
      李司南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几年前,我在太清宫中暂住,一日想要去寻道长时,误入西山后的竹林,在那片竹林中,我……”
      “郡主是想问苍鹰的事,对吗?”玄冲道。
      李司南垂下双眼:“道长已经猜到了。”
      “原奉深夜找上门,一头闯入太清宫时,我就知道,那时,郡主一定在林中看到了什么。”玄冲顿了顿,继续道,“当年,原傅隋将军殒身不恤,九只苍鹰四散不知所踪,前些年,原奉从白凉城寻回来一只,剩下的八只却依旧没有音讯。按理说,它们应是像那只被关在白凉城中的鹰一样,见到原奉就如同见到故主,不会平白无故藏匿于小银山的竹林中。”
      “所以,道长到底是通过何种方法,把那些鹰留在太清宫中的?”李司南急切道。
      玄冲不答,转而问道:“郡主可知,原将军所要找寻的是何物?”
      “何物?”李司南一愣。
      “或者说,是何人?”玄冲缓缓道。

      大雪封山,歧道难行。原奉干脆舍弃了马,顺着步梯一路往上。
      当年,他站在太清宫门前,求玄冲把那八只鹰还给他时,玄冲曾说,原存山不准。
      原存山为什么不准?原奉心知肚明。
      只是,他从来都想不通,玄冲是如何扣下那八只鹰的。
      早些年,玄冲骗他说自己曾存下了原老将军生前留下的一罐血,埋在西山上。在最开始时,原奉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后来,梅竹青的暗线云桩走访南疆,了解到蛮荒山深处的养兽奇法后,原奉才知道,玄冲不过是随口扯谎。
      面对年轻人的逼问,老道长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你不配。”
      原奉自以为他所说的也就是不配驱使九鹰,谁知玄冲此言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原来不光是九鹰,连见他一面也成了不配。

      想到这,原奉脚下一滑,差点跌在雪地里,他撑着膝盖弯下腰,觉得喉头发甜,眼前发黑。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尖啸,原奉倏然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向西山的方向飞去。
      “长鹰落西坡,落西坡……”原奉喃喃自语道。
      他拉扯着自己,扶着山崖,迎着风雪,企图追上那一闪而过的鹰。
      “别走……”原奉高喊道。
      山脚又刮起阵阵狂风,雪沙铺天盖地袭来,原奉踉跄了几步,待等他再抬头时,早已不见什么鹰的影子了。
      “你是原家后人,自然也就是原家的主人。”十年前,原存山背着他那只仅存的手,对尚还年幼的原奉说道,“若想做鹰的主人,要先问自己配不配。”
      “配不配……”原奉自嘲一笑,“看来是不配了……”
      原奉想起二十年前他站在广宁府的城楼上,努力踮起脚往下看的情景。
      一个军士抱起他,笑着道:“小将军,这天地苍茫,草原辽阔,唯有鹰能翱翔九霄,您何故不抬头往上看呢?”
      原奉懵懂,稍稍仰起头,就见一只通体黢黑的鹰俯冲而下,直向自己而来。他呼吸一紧,甚至来不及呼叫。
      “去!”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那鹰瞬间一个翻身,转头向上而去了。
      原奉愣愣地看着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只雏鹰,就和你一样。”那人声音浑厚。
      原奉一回头,立刻露出了笑颜:“阿爷!”
      这是他关于原傅隋的一些为数不多的记忆,在那一天,除了展翅的鹰,还有初升的圆日、静静流淌的堰渡河和熠熠生辉的辽阔草原。
      原傅隋张开双臂抱过他,原奉靠在那片坚硬又冰冷的鹰首肩甲上睡着了,他似乎梦见了一棵立于江边的梧桐树,在静谧的夜晚,树叶随风悄然落下。

      风雪渐停,原奉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发现此时置身于一片竹林中,而不远处,正有一只鹰在默默望着自己。
      在那只鹰的脚下,是一块无字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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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第74章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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