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抵达帝垣后，龙藏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笑意把楼光抱下车来。
　　楼光的精神比上车前好多了，“我要回素问阁。”
　　“我送楼大夫回去吧，”太常卿从龙藏玄手中接过楼光，感到他身体很热。他对北斗御说，“点绛唇的后劲很大，根基越深，药效越绵长，我让靳管事用的那种药只能暂时缓解，稍后我会让人把解药送过去。”
　　“谢太常掌司。”
　　龙藏玄似乎要问什么，想了想，没有开口，和北斗御一起回帝垣了。
　　二十七司环卫着帝垣，但素问阁并不在玄命司内。
　　龙藏玄从小在无极宫长大，为了随时供养他，楼光与他住在一处，当龙藏玄长到十四岁上，开始觉得楼光陪寝有点尴尬，推说病情已稳定，让楼光搬了出去。因不想委屈他住偏房，请无极宫宫主在附近找了一座独立的居所。
　　那地方原本不叫素问阁与灵枢阁，是楼光改的名。
　　之后，龙藏玄只有接近病发时，才会召楼光同住。
　　一年后的一次同寝，天微亮时，楼光醒了，然后感觉龙藏玄那边有动静。
　　他转过身去看，吓得龙藏玄从卧榻上滚下去。楼光听见一声惨叫以及——
　　“压坏了。”
　　事关玄帝紧要之处，容不得闪失，楼光立刻跳下榻去，掀起龙藏玄的衾衣，一把捉住，龙藏玄紧张得要死，“你、你要做什么？！”
　　楼光一脸的严峻认真，“确认下状况啊。”
　　“你、你要小心点——”
　　楼光居高临下地投来一个藐视的眼神，“你怀疑大夫的手法？”
　　然后，楼光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纪的大门。
　　竟然还可以这样？
　　还可以这样？？
　　这样也行？？？
　　他体验到。
　　前所未有的爽。
　　简直是心旷神怡地想着“家有大夫，如有一宝”。
　　“没坏嘛！”
　　龙藏玄还在回味呢，楼光已爬回榻去，“好了，现在轮到我享受了。”
　　龙藏玄：？？？
　　“学会了吗？这都是大夫间的不传之秘，一般人不知道的。”
　　龙藏玄：！！！
　　“还不快点，没学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是是是楼大先生不能吃亏。”
　　龙藏玄知道楼光素来百无禁忌，但竟率性如斯，简直让他刷新了认知。顿觉之前的回避纯属自作多情。
　　这件事变成两个少年之间的游戏后，他们的关系更为熟稔。
　　去素问阁的路上，太常卿说，“霍青行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来寻你。”
　　“我不怕他。”
　　“我怕。”
　　楼光愣了一下。
　　“至今为止，你唯一的职责只是供养玄帝，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如非特殊，不会找你看诊，所以你的经验还是太局限了，接下来的这一年里，我会亲自带你接诊，玄帝病情稳定时，再带你去邪域之外试炼。”
　　楼光怔怔地看着太常卿。
　　“你近来与玄帝一起内炼，这是好事，即使是玄命司，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既不习武也不修道，因你职责特殊，大家都纵容你自由自在，闲了这许多年，接下来，再没有清闲日子了。”太常卿语气如常，却带着威严。
　　楼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能为更多的人看诊，还可以外出行医，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楼光遵命。”

　　龙宿薄重新住进莲家大墓旁的庐屋，直面邑民受理封地事务，护卫仍由杨凝式担当。
　　五行殿替代了杨凝式在坞壁的角色，七曜殿则负责接洽归附邪域的人，然后让邪道使直接领进邪域，“避免惊扰封地百姓”。
　　七曜殿入驻坞壁的第二天，在封地外开了个擂台，直书，要交投名状给紫宸天的，可以报名排队，光明正大地与他交手。
　　报名费一斛米，输了医药费自理，且需再付一斛米加一匹绢作为赐教费。
　　若付不起赐教费，就挂个条幅在旁边，写上，x月x日，紫宸天欠阎浮邪域x斛米x匹绢未还，每月请账房算个最新的利息加上去。
　　最后，他做一休一，每天只打三场，保留心情不好时暂停的权力。
　　不报名而私入封地的，默认是来玩阴的，杀无赦。
　　五行殿觉得七曜殿是个神经病，但没过多久，她也愉快地入伙了。
　　王宠得到消息愣了一会儿神，没有阻止，只令人将江湖正派为投名状杀害邑民嫁祸邪域一事四处宣扬。
　　此事虽不是诸天直接加害，但损害的是诸天的形象。
　　紫宸天据说气得要死，宣称是武林门派私自行事，并非正道指使云云。
　　另一方面，七曜殿打擂点到为止，不会闹出人命。能与高手过招，万一赢了还能扬名立万，竟吸引了不少武林人士慕名前来。
　　于是由于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坞壁擂台逐渐变成当地特色旅游项目。龙宿薄听说打擂的事，也兴致勃勃地拉着杨凝式去凑了几回热闹。
　　楼光睡了两日，恢复了元气，开始跟着太常卿在玄命司坐诊，看见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当日出诊的壁板上时，感觉又新鲜又兴奋。
　　太常卿有意地把疑难病例及高难度的手术活揽过来交给楼光，晚上龙藏玄和他一起修炼时，能感到楼光虽然失去了往日的闲散自由，心情却很好，因为做的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治病、救人。
　　龙藏玄已从太常卿处得知楼光与霍青行的一年之约。封地一事后，龙藏玄本想让八荒殿干掉霍青行，太常卿猜到玄帝会派人下手，对他说，楼光需要一个能给他喂招的对手，可暂时留下霍青行的性命，龙藏玄才作罢。
　　莲家封地恢复平静后的某天夜里，灵识天遭了贼。
　　看守的弟子听见神龛阁内的响动，冲了进去，贼被惊走了。
　　“丢了什么？”赤霞子问。
　　“没丢东西，只是——”
　　“只是？”
　　只是贼人逃走时，不慎打翻了盛装莲花圣母之血的宝瓶。
　　宝瓶碎为数片，原本就不多的圣血全部渗进了地里。
　　赤霞子为之痛惜，不解为何会有人来灵识天行窃。
　　一段时日后，王宠正式归附邪域，领了明察司掌司，负责情报与舆论工作。
　　龙藏玄将攻打血宗门一事正式提上日程。
　　他要亲自出战。

　　血宗门是荆州最臭名昭著的邪宗，一旦扫灭，能极大地提升邪域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且血宗门地处扶风尖，位置好，可与封地互为战略协防，对中间区域形成包围。
　　龙藏玄没有在朝议中公开讨论这件事，兵贵神速，必须谋定而后动，动之前，绝不能透露风声。
　　据明察司调查，这些年来，武林正派始终攻不下血宗门的原因，并不是宗主尧师宴本身有多大能耐，而是他地方选的好。
　　“始皇时逆天阵起，扶风尖受其影响，化为劫脉，山体裂为数十块悬于半空，新朝时修了映阳陵，以铁索连接临近山体，陵内又设法阵。”狐瓖说，“传说映阳陵内藏有扶风尖劫魄，血宗门宗主吸纳劫魄，借劫脉之力生成结界，若无宗主本人所赐劫令，外人无法进入。”
　　“何人持有劫令？”龙藏玄问。
　　王宠回答，“问题不在何人持有劫令，劫令的有效性由宗主本人决定，即使劫令落入外人手中，也无法使用。”
　　龙藏玄陷入沉思。
　　狐瓖说，“可以以劫攻劫，突破结界。只可惜，邪域没有劫脉，得向外寻找，只是劫脉无法推算，要找到难之又难。”
　　不，邪域之内有劫脉，龙藏玄不动声色地想，“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那天夜里，他陪楼光炼完玉堂禁经，直截了当地问，“无恙还好吗？”
　　楼光有些意外，“一直用药养着，我时不时地喂他一些真元，魔化的情况有一点好转，但他不愿与我交谈，而且……”他避开龙藏玄的目光，“我还没告诉他，他师尊已经死了。”
　　龙藏玄似乎已经不记得凌天阙这号人了。
　　“他一直帮你送信，感觉很听你的话？”
　　“他掌控青鸾已经驾轻就熟，我觉得他是想去紫宸天找师尊的，但还无法操纵青鸾飞那么远。”
　　“我想借他一用。”
　　楼光不解，“作甚么？”
　　“借他劫魄之力，突破血宗门的结界。”
　　“……会伤到无恙吗？”
　　龙藏玄坦白道，“大概率会死”。然后让楼光自己衡量是保无恙，还是牺牲无恙去拯救那些被血宗门抓去炼邪功的孩子们、以及将来还会被他们抓去的孩子们。
　　楼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能替无恙做这样的决定，我带你去问他。”

　　青鸾在灵枢阁的角落里睡觉。无恙蜷缩在药炉里，半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一动也不动。
　　楼光不知道他原本是几岁，被魔物消化过的残缺身躯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过头的畸胎。
　　“无恙，你回来了吗，”他轻声问。
　　眼睛闭合了一下。
　　楼光看了看龙藏玄，小心地用真元触碰了一下无恙。
　　“接下来的话，不是任何人的请求，你可以拒绝。”
　　无恙没有反应。
　　龙藏玄直接问，“无恙，你怕死吗？”
　　我已经死过一次。
　　“如果要你再死一次呢。”
　　那只眼睛的瞳仁慢慢地盯向龙藏玄。
　　“离这里一百里左右有个地方叫扶风尖，扶风尖里有一个邪教叫血宗门，血宗门为了炼邪功，害了无数孩子，我准备灭了他们，但扶风尖有劫魄支撑的结界，我攻不进去，能想到的法子是用你的劫魄去破坏它，你可以理解为是要你和扶风尖的劫魄同归于尽。”
　　无恙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楼光对龙藏玄说，“你回去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想别的法子——”
　　把我葬在紫宸天。
　　楼光惊住了，龙藏玄的眼中闪出暗沉沉的光。
　　替我问问师尊，这样的我，是否有资格做他的徒弟。
　　“我答应你，”龙藏玄沉声道，“我一定会找到凌天阙，把你的事全部告诉他。”
　　龙藏玄！楼光惊异地看着他，你不能——
　　但他没能说出口。
　　得到想要的答复之后，龙藏玄立即告辞离去。
　　楼光追了出去。
　　月色淡漠地照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说谎？！”
　　龙藏玄安静地看着他，眸子闪着幽幽的蓝光。楼光头一回觉得龙藏玄的双眼鬼气森森。
　　“难道你要告诉他凌天阙已经死了？”他有一点冷血地说，“让他怀抱着希望离开这个世界不好吗。”
　　楼光无言以对。
　　“回去吧，”龙藏玄的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不忍心，剩下的时间好好陪陪他。”
　　他听话回去了，那天夜里，他宿在灵枢阁，默默地守着无恙。
　　不知为何，虽然龙藏玄的话很有道理，可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他不知道。
　　“无恙，”他轻声问，“你能给我讲讲你和你师尊的事吗？”
　　有一滴泪，无声地从无恙的独眼中流出。
　　那个夜晚，是死一般的寂静，未知的黑暗慢慢地吞没了灵枢阁。

　　数日后，狐瓖炼好了破除结界的阵符。
　　万事皆备，只欠由头了。
　　王宠说，“我来安排。”
　　于是某天傍晚，七曜殿结束打擂，准备回坞壁休息时，一位长途跋涉的老人拦住了他。
　　七曜殿说，“老人家，我看你不是习武之人吧？”
　　“这位壮士，你身怀绝世武功，却在这里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七曜冒昧请教什么是有意义的事？”
　　“血宗门荼毒孩童，荆州百姓苦之久矣。”
　　“邪教自有武林正派收拾，再不济，还有诸天正道——”
　　“我已求遍武林门派及正道诸天，无一人伸出援手，”老人哭着下跪，“我的孙女被血宗门掳走，壮士若不肯施救，老身就一直跪在这里——”
　　七曜殿抬头，身边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五行殿扒开人群，扶住老人，“老人家，您贵姓？”
　　“免贵姓方。”
　　“方伯，我们是玄帝的部属，不能擅自行动，我带您进邪域面见玄帝，玄帝虽然年少，但为人仁厚，知道了您与荆州百姓的遭遇，定不会无动于衷。”
　　“玄帝若能施以援手，老身愿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看着那位老人被五行殿扶入坞壁。
　　后来，据说，玄帝听闻那位老者的请愿后，是这样回复的——
　　“吾知血宗门为害荆州，但有武林正派与诸天正道在前，阎浮邪域不便越俎代庖，如今武林与诸天既然皆不愿出手救人，吾自有打算。”
　　当天夜里，太一殿携龙藏玄手书赶赴扶风尖，要求尧师宴亲自送出所有被掳孩童，安葬被害者，并携部众去官府领罪，否则——

　　吾亲来灭汝。

　　尧师宴见书，懒懒回应，血宗门于扶风尖立派以来，无数所谓的正派人士上门挑衅，均折戟于此，至今巍然不动。
　　玄帝想来就来吧，只可惜，你不够年少，否则，可以与我一同修炼极乐之神功。
　　龙藏玄冷笑，程序走完了，我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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