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作者:江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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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人笑谈



      百年王城。

      天上总下雨,响雷一个接一个。

      王城闷在生锈的铁盒子里,四处黑压压的,时而震颤着,要散架似的。

      路上行人少,乞丐多,没几家店面开门。主干街道以及大型酒楼茶馆都有烧毁过的痕迹,房梁柱子呈现出焦黑色。大堆大堆的废墟保持着原貌,没被复原。从驿馆的窗外望出去,天空白得发灰,行人头埋低,搂着袖子,盯着脚尖用鹌鹑姿势走路。路上老鼠来回横蹿。枯树一堆乌鸦窝,鸟粪掉在乞丐碗里。乞丐瘦骨嶙峋,半梦半醒地卧在屋檐下,正背着手挠虱子。

      这座繁华富庶的涿鹿城安静得仿佛死去了。那肆无忌惮的雷声,更像是尚未降临的天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故意制造让人不安的动静。战争摧毁了一切,将恐惧根植于人心。绝望是战争的余毒,雨声是亡魂在啜泣。

      大雨没有改变什么,一切照常进行。

      林将军接旨时,没听到关于回朝的只言片语,只有空壳嘉奖。支撑他到如今的信念轰然倒塌,回光返照的希望毁之殆尽,巨大打击下,他起身时步子摇晃。副将冷笑着扫视瑞王爷和阮峥,拔高音量喊了句谢陛下赏赐。

      他们写完血书苦等一个月,登上城楼空等一天,等来加官进爵的资格,却没有等来粮草辎重抚恤金。死去的士兵被遗忘了,剩下的十万大军也将被放逐,困在这座千疮百孔的王城里,迟迟不得归乡,跟泥巴一起腐烂。

      在漫长的等待面前,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张大人见这行人揣着圣旨掀门而去,实在是过于无礼,想斥责两句,被阮峥拦下来。一切都在预料当中,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们被派来此地,本就是皇帝怕军心不稳,又迟迟拿不定主意,高调赐下钦差大臣的名头,来监视稳场。可王师境地如此窘迫,有多少怨气和愤怒可想而知。没有暗地里安排人玩阴招,坑他们出气,已经是林将军仁至义尽。

      看点脸色算小事。

      窗户纸捅破之后,林将军再没来过驿馆,只留下几个士兵,随时听候吩咐。这个举动仅仅足够维持着表面和平,割席态度已经非常明显。

      使团无人问津地住下来。

      瑞王爷嫌无聊,常出门去逛,有次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截烂琵琶,弦都烧没了,坐在门口把玩。他一边假弹一边鼻腔里出音,哼哼唧唧的,调子起得老高,弹的指法装模作样。引得经过的人侧目而视,以为驿馆里头来了个疯子。

      张大人也看到了,委婉向阮峥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让她下去劝一劝。万一王爷真疯了,那就完蛋了。阮峥在楼上被吵得头疼,找了把斧头,想给他一榔头。

      她拎着斧头下楼,瑞王爷的哼唧声正好停住,小指在烂琵琶上轻轻颤动,仿佛余弦空震,按出了惊人的力度。但驿馆无比安静,空的似乎只住了鬼魂。瑞王爷坐在阴暗的交界线里,静望着门外的雨,背影狭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落寞,像是某个巷子里卖艺为生的潦倒盲师。

      阮峥握着斧头站在那,望着这一幕,没有再往前走。

      瑞王爷却下意识回过头,发现了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阮峥沉默了一会儿,坐到门口,心想你再像个驴似的乱哼就别怪我大义灭亲。但瑞王爷没出声,手搭在烂琵琶上,拂过那并不存在的弦,轻声说道:“水杏园有个玉舟先生,弹琵琶一绝。”

      阮峥看向那块烂木头,烂得看不出形状,顿了顿:“皇叔来过涿鹿城?”

      瑞王爷:“来过,很多年前。”

      “那时候什么样?”阮峥将斧头靠在门槛上,发现门缝里长了根细草,草尖上趴着蜗牛,在风中摇摆不定。木门饱经风霜,老铜锁染了绿。

      这座驿馆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上百年前,天子使臣第一次来到齐国,受到全国规制最高的礼遇。齐王命人建造一座全城最高的驿馆,不为摘星辰,只为使臣能尽览全城风貌,画下盛世之景,送呈长安天子观览。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瑞王爷念了句旧诗,目光投在远处。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

      阮峥记得原著里,涿鹿城有锦绣之城的美誉,“比之长安如何?”

      瑞王爷道:“涿鹿繁华不输长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年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国君坐车撵游城赐福,花女举灯引路,所过之处皆呼万岁,万民空巷,祭祀天地,用上最好的鲜花美酒。伶人戏子七日连唱,乐声响彻中州,城中半月花香不散,所用美酒能灌满护城河,引来百鸟朝凤。”

      “皇叔亲眼所见?”

      “当然,我还参加了。”

      “参加了?”

      “水杏园登台表演,我在里头弹琵琶。”

      堂堂大周王爷,白龙鱼服,游历涿鹿,怎么会跑到乐馆里去弹琵琶?阮峥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但放在瑞王爷身上,好像又比较合理。他还写话本,动辄要出家当道士呢。兴许当时看上某位貌美的乐师,故意伪装身份,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叔多才多艺,还会弹琵琶呢?”阮峥调侃他。

      “我不会,跟玉舟先生学的。”瑞王爷摇了摇头。

      “怎么会起意去学弹琵琶?”

      “为了攒盘缠。”

      “攒盘缠?”

      “往事不堪回首。”瑞王爷抹了把额头,不想回忆那段丢人经历。

      阮峥一看他表情,里头明显有故事,转身去柜子里翻了半壶酒,两只杯子,半碟花生米。两人回屋坐下,阮峥给他满上酒。瑞王爷将琵琶放到身侧,小心翼翼的,生怕散架。不知道他怎么从废墟里面翻出来的这半截,可能费了点功夫。手背上有几道血痕,猫挠的似的。

      琵琶历经大火,已经烂得不像话了。

      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前,不讲出去,永远没人知道。讲出去了,九泉之下的故人听见,游魂兴许能驻足停留。

      瑞王爷喝了一口酒,不假思索,道:“十三年前,我想娶天下第二美人当王妃,和她去浪迹天涯。听说齐国的昭文郡主国色天色。我便从宫里逃出来,来了涿鹿,结果连郡主的面也没见着,碰到了冤家对头,他把我弄成了穷光蛋,我没有盘缠,又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证,别人也认不出我的脸。我只能去园子里打杂,玉舟先生慧眼如炬,一眼看出我不是个凡夫俗子,教我弹琵琶,说这样赚得多点。”

      他平铺直叙,说出信息量巨大的一段话。阮峥有点抓不住重点:“为什么是第二美人?”

      瑞王爷瞥她一眼:“因为第一美人嫁给了洛修竹。”

      洛修竹,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阮峥正思考,就听到瑞王爷幽幽补了一句:“就是洛云桢他爹,第一美人是他娘云棠。”

      阮峥:“……”

      阮峥环顾四周,看洛云桢没在,道:“所以第二美人是昭文郡主?”

      瑞王爷点点头:“有人说她们不分伯仲,只是一个冷,一个烈,好比优昙与海棠。昭文郡主因为脾气不好,曾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揪过国君的胡子,名声在文人墨客中稍微差点。因此云棠公认第一。不过她们两个选婿的眼光都出奇一致的相似,都比较糟糕。”

      阮峥听出了酸味:“总不能因为她们俩都没看上你,你就说人家眼光不好。”

      “是真的不好,”瑞王爷露出笑,“昭文郡主看上了洛随文,此生非他不嫁。”

      阮峥:“……”

      瑞王爷幽幽补充:“也就是洛云桢他二叔。”

      “我知道洛随文是谁。”阮峥看了看门口,总觉得这天聊得越来越歪,,讲你自己。你流落到水杏园的,之后赚够盘缠了吗?”

      “开玩笑!”瑞王爷敲敲桌子,感觉自己的能力遭受了质疑,大言不惭道:“本王何等资质,学个琵琶算什么,三个月,园子里所有的乐器都给我摸了个遍。”

      “是手摸了个遍吧。”阮峥合理推测。

      “庸俗,不上手怎么学得会?”

      “然后呢?”阮峥习惯他的厚脸皮。

      瑞王爷提起那段经历还挺骄傲,啧了一声,有点意犹未尽:“我这样的奇才,百年难得一见。园子里的大师都甘拜下风,把中心位让给我。登台演出时我连弹带唱,下面一堆豪客给我砸钱,走的时候班主苦苦哀求我留下。当晚水杏园不醉不休,四更时候我与众人依依惜别,带着大包小包去渡口租船,一觉睡死过去,乌篷船顺流而下,离开涿鹿城。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赤条条……”

      画风突变,令阮峥猝不及防:“你不会……”

      “我被抢劫了,”瑞王爷嚼着花生米,咀嚼肌牵动额头上一根青筋,一抽一抽的,面无表情道:“我遇到了黑心船家。他偷走了我的钱,我的衣裳,我的文书路引,还有水杏园给我发的荣誉大师称号,全部偷走了。”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阮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默默给他添酒。

      两人碰了一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瑞王爷仰天长叹。

      确实是惨绝人寰,好不容易卖艺攒够了钱,结果被偷个精光。文书路引被偷了,城进不去,他也没办法原路返回去水杏园求助。光是赤条条出现在大街上,就足以因流氓罪被押进大牢,丢人丢到家了。

      阮峥向他投去同情眼神:“后来呢,你怎么活下来的?”

      瑞王爷停顿了一会,才缓过来:“我偷了一件衣裳,被人贩子抓住,险些被打死。人贩子里有个母夜叉,看我长得还凑合,拦住了众人,说可以买到有钱人家去小厮,就捆了我的手,下午赶到牙行去卖。我在一群歪瓜裂枣里,自然是鹤立鸡群,非常显眼的。不到晚上我就有钱人买走了。”

      鹤立鸡群,这词用的,都出来被卖了他还挺自豪?堂堂王爷,被人买走当死熬死,对得起皇陵里葬的祖宗吗?

      阮峥扶住额头,心想他真是心宽似海:“然后你就高高兴兴去当小厮了?”

      “不,”瑞王爷话锋一转,“买我的就是那个冤家对头,把我害成这样的人。”

      “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可不是。”瑞王爷拍自己的大腿。

      “那你当时能忍住,没冲上去砍他一刀?”阮峥诧异问。

      “刚开始并不知道他是这家的少爷,我进了府,只觉得这宅子非常气阔,是个钟鸣鼎食之家,肯定讲道理,没准还认识官道上的人。也许我能借机行事,跟长安那边搭上线,就按下郁闷的心情听从管家的吩咐,准备委屈几天。”

      “很好,大丈夫能屈能伸!”阮峥拍拍他肩膀,给他加酒。

      瑞王爷表示很受用,让她倒满一点:“当晚管家领我们去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发了牌子,说老爷已经睡下了,明天再去请安。少爷那边喜欢清静,让我们没事不要过去打扰。才说着话呢,少爷就桂花树下走了出来。大家全部低头,只有我一个人鼓出眼珠子,差点弹他脸上。管家呵斥我,我直接冲上去,一个箭步就把少爷按到了桂花树上。”

      “你把少爷打了?”

      “打他怎么能解气,”瑞王爷义愤填膺,冷笑道:“我堂堂王爷,登台献艺,弹了三个月琵琶,还被洗劫一空成为他家的奴隶。遭的罪受的苦全拜他所赐。”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阮峥问出一个关键问题。

      “知道,”瑞王爷说:“所以当时他也愣了。因为我们在逐鹿城,闹了不愉快,他才把我弄成穷光蛋,只是因为被我气到了,并不是存心害我,也没有想到我落到那般田地。他被按在树上的时候,眼神可比我赤条条躺在河滩上慌多了,要是这事传出去,他们全家都得遭殃。大周王爷成了他家的小厮,那还得了?”

      阮峥听这故事峰回路转,越来越带感了,道:“所以风水轮流转,他希望你不计前嫌,你就可以谈条件了。”

      “不愧是亲侄女,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瑞王爷夸奖她,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兴致勃勃道:“那天晚上,管家见我对他家少爷无礼,喊了护院把我按在地上。少爷让人赶紧放开,在众人惊诧围观下,把我带到他家别院,问我想怎么样。我说这样吧,你也去楼子里谈三个月琵琶,卖三个月笑,消我心头之恨。少爷是个顶有气性的人,当场气得脸色翻白,说不可能,除非他死了。”

      “少爷是个体面人呐。”阮峥叹气。

      “是啊,他们家富甲一方,脸就是门面,少爷出去卖艺,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我想了想觉得难度有点高,飞快换了个主意,说从现在开始,我当少爷,你当仆人,什么时候叫你你就过来,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伺候满意了我就走,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少爷修养好,进了房间还给我倒了茶,听了这话,只想把茶泼我脸上。”

      “是我我也想把茶泼你脸上。”

      “他气归气,但最后经过一番拉锯,还是同意了。因为他拿我没有任何办法,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他要是红着眼哭着求我让我我放过他,我没准心一软就答应了。但少爷骨头太硬,我这暴脾气就上来,非让他吃点苦头不可。他知道我特别不要脸,相信我真的干得出坐在府门前哭丧的这种事。”

      “然后你们就开始互换了?”阮峥表示可以理解。瑞王爷有多不要脸,她领略过了,确实是把人气得想掐死他。

      “是的,”瑞王爷郑重一点头,得意扬眉,“他刚开始很不适应,反应很激烈。我也没想到他脸皮这么薄,脾气这么大,试了几次过分的,他就砸了花瓶。听他们说少爷从小到大都是斯文谦和的人,那段时间异常暴躁,也不知道怎么了。”

      “府里人不知道?”

      “我们在别院,别院人少,这些事情都是在背地里进行的,大家也不太清楚,只有几个从小跟随的书童察觉了端倪。但是他们不敢声张,看见了当做没看见。我就跟书童说这是他们少爷特殊喜好。少爷在窗外听见了,那个表情,嘶……看我当场心脏停跳,怀疑他晚上会气得把我分尸埋了。后来我想了想,也许自己是有点过分,就稍微收敛了一点。”

      “你放过他了?”

      “没有,我在他家别院白吃白喝,住了几个月,逛遍城内城外所有景点,他随行当跟班,负责满足我的各种要求。其实我气早就消了,我就是觉得他生气起来特别有趣。清贵孤傲的人,一般特别要面子,但是那段时间里他的底线被我一再磨低,这个过程很好玩。”

      阮峥听着听着,逐渐沉默下来,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发展方向越来越危险了。”

      瑞王爷只是低头喝酒,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波澜不惊:“后来我就回长安了,我们再没见过面。估计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姓阮的了。”

      阮峥忽然好奇:“那位少爷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瑞王爷横她一眼:“这么八卦干什么?”

      “随便问问。”

      “他是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故地重游,想看水杏园,但是水杏园没了。”瑞王爷喝完酒,把空酒杯扣在桌上,表示故事讲完了。曲折离奇的故事无疾而终,多年后闲话提起,空作笑谈。他端着琵琶起身,将阮峥留在原地,上楼前问人要了几炷香,可能是想上去找张桌子贡起来。脚步声渐行渐远。

      外面的雨停了,云层里漏出点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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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他人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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