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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渡瑶溪
天九脸色冷峻,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过了一会儿,见重离呆愣不语,她复又哼笑道:“我便知道告诉你了也没用。”
“有用!”
重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天九微怔,道:“什么?”
“我说我愿意去神界。”重离压抑着颤抖的声线,“我从未想过他会死,他不能死。”
天九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合上双目叹道:“罢了,你有这个想法足矣。你若去神界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了尊上的命。”
“那便不要告诉他。”
“我不明白。”天九抱臂蹙眉,“你口口声声说心中之人是范少玄,却又肯为了尊上拼命。再说,就算瞒过尊上,你要怎么对少玄讲?”
重离无言以对,他脑中混沌一片,根本无法解释他对傅云疏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已经无怨无嗔,却又不同于相与少玄携手终身的念想。但若真的置傅云疏生死于度外,他又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许久,重离低声道:“少玄与云疏本是一个人,云疏出事,少玄也无法独善其身。”
天九冷笑道:“不必担心这个,尊上早已割裂了和范少玄的关系,他不会有事。”
“我想少玄也不会看到云疏出事而无动于衷。”
“知我者,必安也。”
这句话自不是从天九嘴里说出来的。紫竹摇曳间,渐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轻踩竹叶沙沙作响。不曾想到,在长生天会看到范少玄的出现。
“你怎么来了?”重离愕然道。
范少玄走来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无常府中空无一人,我问了阎罗,他说你在仙界,不用想也知道你来找谁。”
天九在一旁道:“少玄,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范少玄往天梦泽的方向瞟望了一眼,一片死寂,毫无人声,道:“自是救他。”
天九意外道:“你愿救他?”
“为何不愿?”范少玄反问,渐放平声音,“他这一生,过得够糟心了。倘或连生死都不能掌握,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范少玄这样的话让在场的两人都颇为意外,但细想想却也是意料之中。即使亲密如天九重离,想来也没有范少玄十分之一了解傅云疏。既本是一体,想来也是不忍袖手旁观的。
天九静默半晌,低声道:“瑶雪樱原上有道长河,俗名瑶溪,你们可知?”
“知道。”重离点头,那是长生天唯一的一条河,细流素湍,终年不冻,曾经他还同侍女桃叶在河边捡过樱桃。
天九道:“神界虽虚无缥缈,却也不是不可去处。瑶溪,便是连接仙神两界的圣河,逆流而上九千里,可达起源之地。”
这是第一次,准确地听到神界的具体位置,重离震惊之余忙道:“神界什么样子,有什么人,你怎么不早说呢?”
“说了又能怎样。”天九冷声道,“无人真正去过,就连尊上都没有,再说,去了又能做什么?”
傅云疏不止一次提到过,他从未去过神界,天九既知方位,傅云疏竟一次没有找寻过神界去处,其中缘由,重离似懂非懂,依稀明白,却又糊里糊涂。
重离道:“天九姐姐,你可曾去过?”
天九摇头。
“怎么可能,云疏说你是神之义女,怎会没去过神界?”
“神以意志控制你我,不需亲身到达神界,便可通晓万物。”天九停顿片刻,“当初你身份被神界知晓,便是杜若以牵丝咒占据我的识海而透露的。”
重离意外道:“竟有这事?”
天九慢慢点头:“因此神界是什么样子,我亦不清楚。一旦踏入,是生是死,是胜是败,我们一无所知。”
“也许我们有一战之力,也许我们毫无还手之机。”在旁默然许久的旁听者范少玄突然转身看着重离,“必安…不,阿离,你怕吗?”
重离摇摇头:“我本就是死人一个,还怕什么。”
范少玄唇边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好。”
说罢,他转身走入林中。片刻后,天梦泽泛开涟漪朵朵,傅云疏从氤氲的水雾中走来,在看到林中站着的许多人时,他眼眉微抬:“你们…在做什么?”
他长发未束,垂悬膝间;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俨然一副将要破碎的白纸模样。重离看着阵阵揪心,天九日日对着这样的他心境如何自不必说,甚至范少玄都面色严峻,欲言又止地看着傅云疏。
天九将几人的谈话同他一讲,傅云疏立刻拧眉反驳:“胡闹,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去神界做什么,送命么?”
重离刚要说话,范少玄抛给他一个眼神,道:“你们且去别处等等,我有话要跟他说。”
重离和天九离去后,林中更加深沉静谧。范少玄与傅云疏相对而立,竹叶在两人之间飞旋而下。
傅云疏侧过身去:“你该劝劝阿离,而不是与他一起胡闹。”
范少玄却答非所问:“阿离心中是有你的。”
傅云疏板着的脸在听到这句话时有了瞬间的动容,却没说话。范少玄继续道:“在长生天百年的日子,陪他喜怒哀乐的是你。他再如何生你的气,心中也是有你的。”
傅云疏依旧不语。
“你总介怀我的存在,但别忘了,我们本是一体,你我都不是完整的傅云疏,也不是阿离喜欢的傅云疏。”范少玄慢慢在他面前徘徊,“他如今已知道真相,倘若强行让他轮回转世,他一定不会开心。”
傅云疏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范少玄走到他身前:“云疏,你告诉我,你恨不恨神界。”
傅云疏躲开他的目光:“这个问题,寒笙死时就已有答案了,何须再问。”
“既如此,你又在等什么。”范少玄道,“寒笙死于神界之手,阿离死于神界之手,现在连你自己都要折损于此,你甘心么?你从不是个不知反抗的人。”
傅云疏沉默良久,低声道:“那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阿离送死。”
范少玄凝视他片刻,掷地有声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傅云疏没再说任何话。
重离在紫竹林外和天九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想竖起耳朵听听林子里面那个自己同自己说话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却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见。
没过多久,傅云疏独自从林中走出,脸色虽还是发白,精神看上去却了一些。重离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疑问道:“少玄呢?”
“在这里。”傅云疏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什么?”重离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你把他……”
“是他自愿回来的。”傅云疏解释道,“毕竟他有我五分之一的力量,少了他总是不好。你放心,若能从神界活着回来,我一定把他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语气仿佛是怕重离误会似的,倒让重离有些窘迫,“少玄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傅云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抚上他的肩膀,“没什么,阿离,你真想好了么。你若能转世,必会平安终生。”
“要是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宁可永不为人。”
重离略显青稚的脸庞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傅云疏眼波微转,似有满心满腹的话要说,最终只是轻轻拉起了重离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处。
云际霞光摇晃,碧霄清朗,和风温柔。
傅云疏的身体里住着极度矛盾两个人,重离的身体里同样住着两个想法并不一致的两个人,直到此刻,才是真正合二为一。
就像五百年前,那段携手并肩,相依相知的温暖时光。
瑶溪潺潺,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兰舟,傅云疏让重离先上了船。天九立于岸边,凝重地看着两人:“尊上,只有你们两人未免太过冒险,至少带上阿九。”
傅云疏道:“此去凶险,还是不要牵连旁人的好。仙界事务繁杂,由你处理我才放心。”
天九欲言又止,低下头,雪白的腮上慢慢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望着地上的积雪轻叹了一口气。
傅云疏抬手擦去她垂下的泪:“在我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掉眼泪。”
天九背过身去,飞快擦干眼泪:“谁哭了,你瞧错了。”
“好了。”傅云疏拍了拍她的背,“阿九,这么多年,多谢相陪。”
天九道:“不要说这个话,你们两个一定要平安回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回来。”
“放心。”
在天九担忧的注视下,傅云疏踏入舟上。
水波荡开,逆流而行。风卷起的雪粒如一层浓雾,将前路笼罩得一片斑驳,只能看见两岸层层叠叠的树影在渐渐倒退。
傅云疏坐在船舱一侧,默然望着外面的琉璃飞雪,神态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握着重离的手心却一片冰冷。
应该是紧张的,无论素日再如何镇静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傅云疏这次是抛下了他曾经最重视的,呕心沥血构建起的仙界,陪重离去做出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反抗。
这并不容易。
“云疏。”重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嗯。”傅云疏回过神来,“怎么了?”
“跟我说实话,你身体还好吗?”
傅云疏默然片刻,笑了一笑:“冥灵以五百岁为春秋,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我不是朝菌蟪蛄,短时间内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好吊书袋。”重离道,“可说不定,我们真到了起源之地,什么都没干呢就死了。”
“你怕么?”
重离摇摇头:“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傅云疏道,“有觉悟。”
说罢便笑了起来,重离亦随着他笑。在他清澈的海蓝眼眸中,仿佛看到了云疏的深邃镇定,也看到了少玄的温柔似水。刹那间,好似万般过往,都随这会心一笑随风消逝。
云开雾霁,流水淙淙,一叶兰舟,朝着未知之处渐行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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