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作者:莺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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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诀别


      案上白瓷瓶内供着一枝青青翠柳,给雪洞般的屋里增添了一点颜色。
      婢女为裴明璧更完衣默默退下。

      裴明璧低头抚上手臂。不必数,她记得清楚,她臂上贴了十一个金箔花子,有三个是今年新贴上的。
      每天要换一次呵胶。每天这个时候,她屋里从不留任何人,包括跟随她多年的贴身婢女。
      每天也是这个时候,她内心最为平静。
      用温热帕子敷在花钿上,片刻后一一揭下,将花钿仔细洗净风干,再涂以呵胶。
      随着金箔花钿一一脱离皮肤,她手臂上显露出一个又一个的疤痕,有的是红色的新伤,有的是旧伤,是被簪子戳刺后留下的。
      第一个是阿姐离去那年有的。她不愿相信阿姐就此离开,恨裴家人不顾阿姐意愿将她送进皇宫,更恨郭氏借怀敏太子将阿姐逼入绝境,也恨自己无力阻止阿姐坠入深渊……直到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最终下定复仇决心。
      其间偶然一次她对身体施虐后意外梦见了阿姐,从此便多了这个隐秘的癖好。

      这些年每一次她进宫讨好取信郭氏,不得不诋毁阿姐,回家后便用簪子刺入肌肤。愧疚越深,刺得越深,唯有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她魂魄如焚的痛苦。
      今年新添的三个,有两个是她被卷入宫女尺素案,传进皇帝耳中,受二次问询那阵子添的。最后一个是郭氏收她为义女时。每当她感到焦虑或动摇,这些伤痕就提醒她不能回头。
      她不怕死,只怕不能为阿姐报仇。

      她父亲早逝,母亲生下她后改嫁,族人将她过继给伯父伯母,她从小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长大。裴家那么多人,或傲慢,或虚伪,或冷漠,或贪婪,她看够了,只觉得麻木。
      除了阿姐。
      阿姐用真心温柔待她,为幼年的她起名阿月,说十五的月亮圆圆可爱,阿月正排行十五,也是这么可爱。她渐渐长大,阿姐教她读书、弹琴、女红、制香。她所会的一切都来自阿姐。
      她不是明月,她是阿姐的影子。阿姐才是她的光。

      阿姐受郭氏磋磨已久,却从来不说。
      阿姐离世后她进宫吊唁,用诋毁阿姐的话获取郭氏信任,郭氏屏退宫人,对她说皇后虽出身裴家,竟是糊涂人,以为有怀孕之相能瞒过他人,虽然她早让侍御医悄悄看过,并非有孕,但皇后竟因惶恐一病不起,可见心里有鬼。
      那时她双手发抖,差点控制不住想杀了那丧失人性的老货!
      这么多年阿姐对她恭敬顺从,从无二话,而郭氏是怎么回报她的!在阿姐身上发泄丧子的怨愤,明知阿姐为怀敏太子心死,仍往死里磋磨阿姐!
      最让她恨到骨子里的是,郭氏知道阿姐没有怀孕,却不告诉她,冷眼看着阿姐病重,直到最后皇帝发现,叫来侍御医,可是一切都晚了……
      郭氏逼阿姐带着痛苦、愧疚离开这世界,竟还以此为乐!

      她要让郭氏尝尝被人一步步逼死,临死举目无亲的滋味。
      郭氏有中风病病根,她一面用药香囊和按头医师控制郭氏病情,一面处处顺从郭氏心意捧着郭氏,助长郭氏唯我独尊的气焰,直到郭氏和义阳母女反目,疏远郭嫔,长青殿宫人、尚药局上下对郭氏又怕又恨。
      于是郭氏身边近前只剩她一人。
      在郭氏被软禁长青殿期间,她换了能让郭氏安神的药,郭氏发了中风病,口不能言,她冷笑着告知她复仇真相。

      她从不后悔。将月光踩灭的人理应被黑暗吞没。

      ——————

      十月初十,秋风肃杀。
      谋害贵妃、公主案与婆娑寺山火案的主犯卫桑即将被执行斩刑。

      刑场旁停下一辆不起眼的牛车。
      戴着素纱帷帽的女子扶着侍女的手从车上下来,款款走向外围落座。
      风吹动梨花白褶裙,裙褶纹路摇漾如波。绀蓝裙带上绾系着一只银香囊,模样并不起眼,纹饰却罕见,是缠枝菱纹,枝蔓缠绕,簇拥着中央的菱角图案。
      菱角生得弯弯讨喜,却坚固宁折不弯,出自泥泞,而内里洁白如玉,就像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
      项灵犀望向刑场,从风中嗅出血的气息,喉咙干涩。

      命犯卫桑被带上来,头发披散蓬乱,形销骨立,械具加在身上仿佛不胜重负。锁在他脖颈和手足上的三械被依次除下,双手被绳索缚在背后,他踉跄了一下,跪了下去。
      牢狱里不曾有大亮天光,他闭着眼,嘴张张合合,仿佛在喃喃自语。
      忽然他猛地提高嗓音,声音嘶哑:“卫漆……你听着!”
      “当年天师推算出你命犯天煞孤星,朵氏想为你换命,选中了我……我大病一场,没了母妃,她以为成功了,呵呵……”
      他眯着眼看见临近的御驾,一时笑起来。笑声像砂石磨在钟鼓上,颗粒破碎,发出沙哑怪诞的声响。
      “难为她煞费苦心,也救不了你!父母、妻妾、儿女……最后一个不剩,一个人的皇位,你慢慢坐到老死去吧!”
      “那石屏风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石上银星有大毒,断子嗣,是你应得的……当初朵氏拿一块‘神石’换命,断了我母妃寿命和我命中子嗣,先帝竟一味包庇她……项氏所生果真是你的骨肉吗?哈哈哈……”

      监斩官暗自捏了把汗,望向亲临刑场的皇帝:“请陛下指示,是否按时行刑?”
      卫漆面色冷峻:“听信奸贼构陷,丧尽天良泯灭人性,还有什么疯话,让他留到地下说去。”
      监斩官应道:“是,按时行刑!”

      有如风声过耳,鲜红的颜色涨满眼帘,一如采菱遇害的那一天。
      项灵犀睁大眼睛看看,透过眼前卫桑头颅仓皇落地的场景,看到的却是那时采菱倒在血泊里,银香囊从怀里滚落的轨迹。
      炽热鲜血和冰冷银光交错,生命消失只在弹指一挥间。
      以血偿血,短暂的快意后是深重的迷惘。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相信卫桑的话,朵太后不是那样的人……虽然她从未见过朵太后,但她有这样的直觉。
      葬送了这么多人命,即使凶手伏诛,失去的也永远回不来了。

      先前她从元一那知道,楚废帝逃亡中遇上山崩,被山石压断了腿,后被郴王小朝廷用麻沸散养着,得了疯病。废后左氏改嫁了虔王,虔王小朝廷被灭后南逃,投奔郴王小朝廷。废帝废后相见,废帝发起疯病,欲掐死废后,废后反击,刺伤废帝残躯。次日郴王小朝廷宣称太上皇帝、皇后同日崩薨。
      阿娘已故去多年。她曾无数次设想过,假如那两颗头颅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是否会觉得解恨。
      如今她似乎有了答案。
      支撑她活着的不是恨。她会延续阿娘所愿,看春花秋月,尝人间烟火,与所亲所爱相伴相守。百年后告诉阿娘,这一世她没有白来。

      ——————

      春和殿空地上,内侍宫女来往穿梭,放置祭具祭品。因是私祭,只设了一席一案。
      琉璃瓶里白菊皎洁,金菊灿烂,大朵饱满,晶莹含露,紧密簇拥在一起,一朵挨着一朵。一旁青瓷瓶里贮着两枝桂花,金黄小花如粟米,又如金屑,甜香馥郁袭人。
      琥珀色酒浆从倾斜壶口流出,激起另一种浓香。

      兰陵美酒酹故人。
      酒缓缓浇下,将土地沁成深色,直到土色渐渐变浅,浓醇香气经久不散。
      项灵犀尝了一块黄米糕,将其余掰碎,撒在地上,看虫蚁追逐爬行。假如那个孩子能够活下来,长大点,或许会喜欢这甜糕吧……如今也只好便宜了这些虫蚁。

      不知是不是因为祭了花和酒,当晚项灵犀梦见了采菱。
      自从这回回宫,她睡眠便不大好了,至多不到三个更次,少时一个更次,常常惊醒,醒了就不能睡了。睡的时候虽短,却时常做梦,梦里常有杀戮血腥,可梦见采菱却还是头一回。

      梦中不是在殷国,而是在楚国。
      她看到了过去不曾有机会知道的,采菱在楚皇宫里的日子。
      采菱进宫之初单纯不知人事,更不知楚宫已无六公主,私下向人打听。内侍宫女以为她争着露脸想讨好皇后,明里暗里排挤欺负她。
      后来她被分派去了左皇后的蕊珠殿,遭受排挤更甚。从扫洒宫殿庭院到去往书库整理旧年曲谱,年复一年,默默无闻,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直到那一年暮春,采菱向左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恳求让她代替六公主和亲北殷,那宫女只当她昏了头要去北殷攀高枝,禀告了左皇后,顺手将她塞进和亲队伍。

      项灵犀梦中画面一转,到了鄂州城。
      她说起用珍珠打首饰,采菱说:“公主秀发如云,明珠如月,云月辉映,是最美不过了。”
      采菱似乎酝酿了一番才开口,说这话的时候在笑,含着几丝羞涩,又有几分对小萦的羡慕,眼睛里有细小的光芒。
      梦中她久久沉默,没有回应。

      项灵犀猝然惊醒,眼角鬓发浸湿,冰凉一片。
      黄雀衔环,为报恩故。
      过了这么些时日,采菱终于来和她道别了。

      ——————

      听说了婆娑寺重建完毕的消息,项灵犀让画屏将从楚国带来的所有金器熔了化成金铤,给婆娑寺佛像捐了金身。
      画屏回来说事已办妥,又说道:“奴婢在婆娑寺遇见了郭嫔的侍女胜儿,她替郭嫔供奉郭嫔亲手抄写的佛经。婆娑寺的尼师说她是熟客,常常去送佛经捐香火。”
      项灵犀沉思,郭嫔近来潜心向佛的事她有所耳闻,似乎是从郭太后发急病薨逝后开始。卫漆和阿婧怀疑裴十五娘和郭太后发中风病有关,找郭嫔问过,但似乎都无收获。
      郭嫔是否藏着秘密,裴明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也无心去管。不管将来如何,裴明璧会不会成为皇后,她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心,陪着绵蛮,看她一点点长大,给她一个快活的童年。

      正想着,宫女来报:“裴十五娘子求见贵妃,说……来领赔礼。”
      项灵犀愣了一下,想起上巳那天的事,项飞琼将崔十五娘推下泥地,她登门道歉,允诺赔礼,崔十五娘当时说他日来领赔礼。
      她点头道:“把人请进来。”

      裴明璧一袭素服见了礼。
      项灵犀让了点心茶饮,问道:“敢问裴十五娘子想要什么赔礼?”
      裴明璧抿了一口乌梅饮,没有直接回答,反问起旧事:“项贵妃可知你那南楚妹妹为何借你名声胡作非为?她先在教坊摔了杜氏的琴,后对我动手,项贵妃觉得是巧合么?”
      项灵犀明白她意思。杜氏即曾经的宁陵王妃杜若。若是杜若布置的,一切都说得通了——让婢女激怒项飞琼,促使项飞琼摔琴,从而使婢女顺理成章接触项飞琼,诱使她对裴明璧下手,又宣称是贵妃授意,使她二人正面交恶。
      裴明璧不等她回答,自顾说道:“我怀疑杜氏身上还藏有许多秘密……如今也罢了。”
      “至于赔礼,请项贵妃替我向陛下求一道旨意,让我为温恪皇后守墓五十年。”

      温恪是裴皇后的谥号。项灵犀看了裴明璧好一会,点头道:“好。”
      裴明璧起身道:“如此,明璧告辞。”

      ——————

      北辰殿东配殿内,郭惠再三请罪道:“妾意已决,愿落发受戒为释家弟子,为康穆皇后修行,求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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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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