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第二天清晨，一家人送父亲去车站。在去村口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父亲搀着奶奶和她一并走着，轩怡提着行李，跟在父亲的身侧。老陈默默地走在四五步的前边，背着手，直挺的腰板上低垂着头。他不时地停下脚步，转身回看父亲，更是在与众人拉开距离的时候，停在路边等待。
　　父亲来时，一包的随身衣物，一包的礼物，走时是满满的三大包行李，包里装着的都是奶奶在年前就早已备下的年货。
　　到县里的长途昨天才恢复，父亲走的是今天的第一班，车上的乘客不多，待到出发时，才寥寥的两三个人。一路不语的奶奶，终是在父亲上车、汽车发动时哭了出来，呜呜地忍着声音，偷偷地抹着眼泪，不让父亲发觉。父亲的身子探出窗来，挥手告别，只是在看向轩怡时，稍作了停顿。轩怡点头示意，父亲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汽车在眼前拐了个弯，消失在树林中，直到完全没了踪影，爷爷和奶奶才转身折返。老陈依旧独自行走在四五步的前边，只是那挂在肩上的头似乎更加地低沉。奶奶掏出手帕，擦着眼泪，越走越慢，轩怡小心地搀扶着，感觉手中的奶奶，越来越重。
　　三人回了家，老陈一个人走到正厅，在厅里坐了下来，奶奶在轩怡的搀扶下，直接进了屋。父亲的回城，仿佛将年的喜庆也一并带走，家中的空气一下子被抽了个空。
　　轩怡安顿好奶奶，回了自己的屋子。想起父亲的交待，轩怡有点儿坐立不安，在屋里磨蹭了会儿，便悄悄地溜出了门。
　　溪塘的流水依旧，岸边的小草已翻出了新意，点点的嫩在不经意间偶得，风也依旧，还带着冬尾的寒，悄悄地往衣袖里钻。与相隔不远处热闹的人间不同，这里风轻水缓，风流不改。
　　轩怡到的时候，父亲正和一位女子站在坡下交谈，从路的拐角处看去，可以看见那女子的侧脸。她的脸庞俊俏，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眼廓，不用说，自己的模样应是像了她的。
　　那是一个秀雅的女人，依旧有着青春的模样，她的穿着稳当却不失活力，呢子大衣上一条紫色的围巾，更是将她的气质凸显了出来，一头及肩的乌发，发尾蓬松向内微卷，显得飘逸。轩怡心想，她应是与妻子有着相仿的岁数，如果说妻子是温婉中带着英气，那眼前的这位女子便是恬静中蕴藏着活力。
　　父亲正和她说着什么，她的眉头紧锁，似乎被所听困扰，焦虑关切的神色随着父亲的话语更加地浓重。
　　轩怡放慢了脚步，轻声走近，两人的交谈声逐渐清晰。
　　“轩，你来了。”父亲警觉地停下交谈，发现了逐渐靠近的她。
　　那女子先是一惊，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预想中的哭泣没有发生，那女子看着轩怡，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过了会儿却是笑着捧出双手，摸上了轩怡的脸颊。“轩，你瘦了，长高了，真是出落了。”
　　“妈。”不知为何，这一声，轩怡喊得如此地自然。
　　“轩！”那女子将轩怡揽进怀里，用力的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你的事，刚才你爸都跟我说了。真是万幸，上天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女儿。”
　　“你爸说你忘了许多，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林思蔓，你的妈妈。”那女子拉开与轩怡的距离，双手扣着轩怡的肩温柔地说，接着她的双手在轩怡身上从手臂到腰身捏了一圈，“真是女大十八变，可惜了我买的衣服，都大了许多。”话语间满是欢喜。
　　“还记得这里么？夏天，满坡的萤火虫。”见轩怡没有接话，那女子指着山坡，适时地引导着话题。
　　“嗯，”轩怡点了点头，满坡飞舞的点点荧光，与星光交相辉映，如梦是真。轩怡的心情不由地舒畅了起来，心思一下子被拉回那个夏天，身边坐着那个沉默的男子，深邃的眼眸如黑夜的星星。
　　“轩，我们上去坐坐，好好聊聊。”那女子提议道。
　　“好，”轩怡无法拒绝，仿佛她的身上有股魔力，吸引着轩怡要与她亲近，她的笑给轩怡以轻松，跟她在一起，更是多了分亲和。轩怡看着她，自然地被她牵引，跟随着她，和她一起向坡上石头的方向去。在她的身边，轩怡没来由地感到随性，似乎可以抛开一切，任意胡为。
　　“还记得这里么，你小的时候，常常带你来这里看萤火虫。”两人在岩上坐下，母亲试探地问。
　　“有点印象，不过不是很清晰。”轩怡的脑中浮现出些模糊画面，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抱歉地回答。
　　“你小的时候，总是喜欢躺在我的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缠着我给你讲故事，其实呀，那些故事你也没怎么听，只是不喜欢安静，常常故事没讲完，你就睡着了。”母亲轻抚轩怡的头，将她稍乱的头发理顺。
　　母亲的动作轻柔，手指在耳后摩挲，轻微的触碰让轩怡的身体软得如溶化了一般。
　　轩怡心生舒懒，“妈，我能躺下来么？”
　　“你这孩子。”母亲微笑，“想躺就躺，在妈这，没那么多规矩。”
　　轩怡依言躺下，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寻得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额上是轻轻的触碰，眼上多了层遮蔽，柔和了眼中的光线，鼻尖淡淡的樟脑清香，和着耳边轻柔的漫语，一切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沉醉，宛若风浪中漂泊的小船停靠在安宁的港湾，轩怡舒服地闭上眼，在母亲轻柔的说话声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轩怡悠悠地醒了过来，脸上覆了层织物，柔柔软软。轩怡用手将它拿开，阳光便猛地刺进了眼睛，轩怡柔了柔双眼，才看清手上的围巾。
　　“醒了。”一声问候，“起来吧，我的腿被你压得有点麻。”
　　“几点了？”轩怡依旧迷糊，带着睡醒的慵懒，显然这一觉睡得舒坦。
　　“快中午了，”母亲笑着回答，“你又睡着了。”
　　“爸爸呢？”轩怡从坡上望下去，塘边空无一人。
　　“早就回去了，赶着中午的那班车。他看你睡着了，没有叫你。”
　　“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轩怡抱歉。
　　“不用说这些，”母亲用手捏了捏她红润的脸颊，“客气什么！”
　　“妈！”轩怡应了一声，随性地撒娇。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却是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道：“妈，我多么希望现在是夏天的晚上，就这样看着天上的星星，躺在你的身边，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你这孩子！长不大呀。”母亲的笑靥开在轩怡的眼中，如痴如醉。
　　“好了，轩。不早了，该回去了，要不你爷爷奶奶要担心了。”母亲说。
　　“可是妈。”轩怡着急，暗恼自己浪费了一个上午，却没和母亲好好地交流。
　　“下午再来吧，我们有一整个下午可以聊，可别再睡着了。”母亲打趣道，伸手作势要撑起身来。
　　轩怡连忙起身，将母亲扶了起来。两人一同下了坡，手挽着手往村口走去。
　　“妈，为什么不回家过年。”轩怡思考了许久，终是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母亲的神情顿了顿，转身看了看轩怡，随即严肃道：“轩，这个问题不要再问了，妈不想多说。大家都是倔强的人，都有各自坚持的立场，所以没法在一起。其中的缘由，妈妈希望你不要再问，这样就很好。”
　　轩怡似懂非懂，却有着理性的自知，母亲不愿提及的，她便是不再问下去。
　　两人漫步到溪岸边，眼前便是过河的方石，母亲不愿让人闲话，在这里和轩怡分别。两人相约了再次碰头的时间，母亲便让轩怡先回了去。
　　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间已没了隔阂。母亲问起了她高中的生活，琐屑的细节，交往的伙伴，点点滴滴。轩怡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完全没有逻辑。母亲却听得认真，问得细致，听到兴奋时，她总是笑得随性，和她闹作一团，感到难受时，她总是轻声解语，将她揽在怀中，更是在轩怡话语的平淡处，捕捉到细微的情感，诱导轩怡继续往下说去。
　　那天下午，轩怡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来得及说。青石台上，仿佛世界只在她和母亲之间，四周万籁俱寂，连母亲轻微的动作都能被她敏锐地感应到。
　　转眼间，天色浅蒙，空气中微凉了起来，母亲适时地结束了聊天，拉着轩怡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身边的人，轩怡有种抽离的感觉，刚才的种种，恍若隔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轩怡探究着自己的情感，对她，冥冥中有着深深的依恋。轩怡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么多的话，愿意说这么多话，是假借别人的身份，向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人，因为陌生而毫无顾忌地倾诉，抑或是在她身上找到了足够的信任，放任出一个陌生却是熟悉的自己？轩怡的心中困惑，可有一点却是清晰无疑，那个活泼、开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姑娘应是像母亲多些。
　　两人再次来到了中午的分别处。母亲停了下来，拉住轩怡的手，“妈明天早上走，还是老样子，不用送我。”母亲依依不舍地轻抚轩怡的脸颊，“轩，好好读书，离开这里，无论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等你毕业了，妈妈也应该可以安顿下来，到时候，可以来妈妈身边。”
　　“嗯，我知道了。”轩怡认真地回答。
　　“回去吧。”母亲拍了拍她的肩，神情尽是不舍，“噢，对了，轩，明年你们应该不在这里了，初六早上九点我在县高中门口等你，记得来找我，还有不要让你爷爷知道。”
　　“好。”轩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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