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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冰炭同抱此正解锻兵 人琴两亡乞暂听终曲
王著看着,不禁五内如炙。叫声“公主”,说不出别话。高和尚惊道:“如何勾得公主来?”王著笑道:“万柳堂这条地道,知者甚少。晌午公主说话时,手在门上轻击三回,眼看地上。我猜度是夜半三更,公主地行至万柳堂相会,故先到此等候。”因看着飞琼。两相深视,一年多光阴便在这一望里。高和尚想起白日情景,恍然笑道:“原来恁地,难为公主妆风。”
飞琼且不忙看那和尚。只看王著衣着,已知王鹗谢世。前年相别,也是一般春时节。那时自己还做詹事,尚不识得元任,王著初受金虎牌;都还意气风发。到今物是人非,宁有是哉。王著不提,自己不言,二人麻衣相对,“省烦恼”的虚话,竟道不出。
此刻只说:“我虽避过他每,不能久耽,只可拣要紧话说。你每如何筹谋,好叫我明白。”王著点头道:“是。”指高和尚道:“这位上人姓高。”话音未落,飞琼凤目稍瞬,鼻里哼了一声,道:“高和尚?”
原来这高和尚行走江湖多年,名在空门,却一身匪悍气。闻言亦不合掌称礼,只不则声。飞琼冷笑道:“是你三年前随我哥往北去,诈称能行秘术,不见效验,后来谣说死在军里。看来你是诈死了?”高和尚道:“你哥不信和尚本事,和尚所以离军干事来。”
飞琼冷笑道:“休巧说!你杀了门徒,借尸欺众,自逃去了,却也瞒不过我大哥。我大哥恐乱军心,不追查便了,你倒自己送回京城来!”王著见不是话头,岔开道:“公主,高和尚特来匡助咱。”
飞琼明知王著奉谁命来的,却不知这高和尚受谁驱使,还是仲甫自家寻觅帮手。当下不好再示弃嫌,只道:“车驾现驻哪一个捺钵?我有十几日不得讯息了。”
原来元时车驾自大都往上都有两条辇路,蒙古风俗,来回必异道。此时车驾辇路东道,沿路设十八捺钵,故飞琼有此一问,以计其程。王著道:“已过了黑谷,将到龙门。”飞琼点头道:“沅湘最后一次来报,还是刚到龙虎台。”
说话间咬一回牙,硬生生咽泪回去。定了定道:“到时候了。黑谷往大都驿馆颇有便利。若起事,须待车驾至沙岭、牛群头,那时大都往报不易;彼往上都省里会齐宗亲议事,也有路程。叫彼晚一日措办,这里便多一分把握。”
王著点头,方待接言,飞琼看他道:“我今来,为安仲甫之心,便须回转。舍下几条恶犬,我明日一发处置。待妥当了,明晚却来下处厮见详说。”叫声“少陪”,重覆帷帽,披袍便去了。仲甫叉手侍立,待飞琼踪影全无,向高和尚道:“公主性甚纯直,出语冲撞,上人莫怪。”
高和尚见飞琼出没若鬼魅飘风;言语刚明简断,比伯颜之老成更带一分狠厉出来。心上却颇钦敬喜欢,闻王著此话,笑道:“和尚敬他,须不管他如何看和尚。这公主虽是女娘,倒比万千汉子见上些。”这边搁下不题。
却说飞琼入地道,擎灯而前。不多一顿饭时候,已走尽了甬道,眼前现出墓门。封门石已破,露出一方墓室来。当中原先置棺所在,现却是一口冶铁熔炉,旁墙上正悬着双鸿剑。飞琼走进来,道里一阵寒风涌进,炉里火里“哔剥”乱跳。剑亦在鞘震动不已,若龙吟鹤唳,泠泠有声。
飞琼望了一望,走到炉前,忽觉背后似立着一人。转头看去,依稀是元任身影。口角微微含笑,一如夙昔之形。飞琼笑道:“回来了?叫我好等。”便将灯挂稳,再回过身来,看宋复仍微笑无言。飞琼定着双眼,忽一把抱住哭道:“你如何回来恁迟?我已是撑不住了!”觉眼前一阵明灭,模糊泪眼看时:怀抱虚冷,两手空空;唯有熔炉在目,那有什么元任?缓缓伸手回来,往脸上抹了一抹,手登时浸湿了。
飞琼因自向墓室内转了一回。一人一灯,其余一影自足下横亘于墙,随火焰摇荡。四无人声,惟隐隐剑气不绝。飞琼双泪渐干,上前拔剑出鞘,就在炉前舞起剑来,口中诵咒。少时,见一炉炭烧作赤红。飞琼挥剑去勾炉火,霎时流焰冲空而起,内中一物粲然生光。飞琼收剑处,忽听一人道:“你这一套剑法,使的忒急,破绽太多了。”
飞琼看时,原来是秦越也自甬道进来,倚门相望。飞琼问:“沅湘是怎生死的?”秦越流泪道:“没理论。我也不敢别处去。”飞琼道:“罢了。明日午时你再来,自有分晓。”
秦越看飞琼负手持剑,言谈淡漠,知他其实无病。当日沅湘惨死,秦越自幼与飞琼同处,如何不知他本性重情,纵在病里、患疯魔,倘见至亲至爱横死眼前,决不是一副无知无识相。那日见飞琼木雕泥塑一般,大乖本性,忽隐隐觉得他是卑身佯狂,定有所图。故逃出来,却到万柳堂潜入地道,以窥消息。果见飞琼夤夜在此;因问他何干。
飞琼道:“我要打一副趁手兵器。大都几回申严汉人兵器之禁,铸剑、锻刀、造弓矢的关张不少。四面的黑市又都在郝祯掌握,去买兵器,难保不被人知。我只得取观星用的玲珑仪并铜漏炼化了,铸成金瓜。 ”因叫秦越退后。秦越看旁边摆下大鑑,心知他要淬火,便道:“我替你打下手。”飞琼道:“你当那是什么?”
秦越看鑑里澄明一片,还道是冰水盐油之属。飞琼小心翼翼,执剑自火中挟出一柄八棱金瓜,已烧作赤红。扑掷鑑中,一片水雾弥漫,滋然作响。飞琼直到水汽堕尽,料已淬透了。探剑前指,道:“以后要十步杀一人,也就不难。”秦越失色道:“这是什么作怪?”
飞琼道:“这是西域一种奇毒,过于见血封喉。百炼之后,质极纯粹,色泽如水,淬入兵器不能察。我已淬过两次,这是第三次。应已尽錾入铜锤中了。”当时架出金瓜,重置火上。
因将剑拭净归鞘,道:“这淬火还是他亲手教我。他虽不曾说,我也明白:精髓不过是将极热之物遽入极寒之水,方成其硬质。人的道理合是一般:火热盈抱之情,须骤堕于寒渊冰窟,受两重冰火锻炼,方铸成铁石心肠。能无情,便无敌。”
秦越早已听说,许飞原定的是死罪,却赖一朋友宋复诈冒其身,担了罪名,方出脱了原身。然而听飞琼亲口谈及宋复,却是第一次。又听他道:“我学艺不精,且刀剑易露行迹;杀人一击不中,只会误事。这金瓜我置于袖间,趁胡马不备中,忽然击之。这百炼之毒,只消微创渗入血肌,立死无疑。纵阿合马靠人救护,待抢回命,也只好阎罗前面讨去了。”
秦越看飞琼娓娓道来,神色安定;一双瞳仁却黑洞洞的,似琼枝霜结、碧湖冰封;一股恨毒之色,时或掩不住,偶尔透泄,竟似脱胎换骨,认不出是从前故人,望之生畏。张了张口,竟无言可答。不由长叹道:“你自保重,我明日必回。”
飞琼欲言却止。看秦越出去,暗思:明日他自然得知,不必我再多话。候金瓜回火罢,亦悬于壁间。随上小楼,出了夹壁。天色漆黑中,已泛出一丝白光。复更换了衣饰,倒在床上。
却说是日正是莱麦丹日末日。众武士一齐出来,寻见新月。次日却是图原节。自爱薛等在京师建回回观星台、造达识蛮浑仪以纪象历以来,大都众达识蛮守新历甚笃。朝中亦设达识蛮钦天监,推行历法。故是日京中所有达识蛮俱往寺中行聚礼。
许宅中众武士虽有责,都不甚在意了,满心只把过节事为重。看平章大节下也正热闹取乐,故是日也要偷闲,一齐出来往寺里庆节;只留那百户一人看守。看看到中午,一行人方回来,犹互致吉祥如意之语。那百户已自炸了油饼、馓子等,侯众人回来吃。
众人都笑道:“别被那些‘卡非儿’玷染了罢?”那百户笑道:“昨日汝等买来面油,今日我亲自下手。那能做亵渎真主的事?”说着,将油饼掰开,众人互道:“色勒目。”分传油饼而食。那百户看众人吃尽了,只嘻嘻笑着。忽“扑”的一声,却是一武士仰面摔在地上。众武士面面厮觑,不知高低,顷刻接二连三,都瘫倒了。那百户先寻旻儿,教请公主来。
飞琼即刻换了衣衫下楼。先问那百户道:“此间事陛下知否?”百户道:“公主明鉴:内庭怯薛要捏人错、矫传旨意都不难,何况是平章指授。许飞也不是陛下要杀,只是任平章做去。陛下实有旨意与公主派几个怯薛来守卫,乃被平章篡改了人物去。若不如此,吕相公也不合安□□入来。”飞琼冷笑道:“陛下知人。”
又问那百户:“素日报与阿合马,都是谁去?”百户长笑道:“平章那里认得这许多人面?止我一个去报。”飞琼点头,又问:“汝等何故杀我女使?”百户道:“这便不知。那日我正去平章府里,回来时,安娘子已殁了。问他每,只说撞了鬼。”飞琼道:“这话教人难信。若你明知不救,则连你也难留。”那百户诺诺连声。
飞琼叫将十一武士拖至退厅前,就地上泼醒了。众武士悠悠醒转,睁了眼,天旋地转,诸色颠倒。看自己躺在地下,萨仁图雅却在大剌剌坐着。疾忙翻身要起来,手足瘫软,那里动得?只满心价叫苦,则声不得。
看那公主换了一身孝服,一色惨白;一对眸子黑深如井,全无疯癫态,望之森寒。都道:“苦也!被这巫女瞒住了!”又见那百户也对面坐着,知是被人所卖,都骂道:“你是汉儿,不是达识蛮。你伪作欺骗,合落火狱!”骂个不已。
飞琼立起,就那百户身边抽刀,就抉了一人舌头。血溅起尺高,那人登时被血呛住,倒地不复出声。地上其余的都吓呆了。听公主道:“来了这些日子,失于奉教。尔等敢是宿卫?若是陛下的人,则不能留了。”
武士慌得都说:“我等是察必皇后幄耳朵里宿卫。察必皇后宾天后,仍随着平章。平章怕公主作法害人,遣我每监视。平日皆是此人去报与平章,却不是告陛下。”飞琼道:“是不是,车驾已离了大都。陛下断不作闲心理会我,也不劳汝等再尽职。我再问你:何故杀沅湘?”
几个人叫起撞天屈来,都道:“他自害病死的,不关咱每事。”飞琼就手边取了一瓶,旋开了,就那断舌人口里点了数滴。那人即刻全身僵直,眼珠外凸,七窍里淌出血来。飞琼道:“此是西天传来的好蛇毒,今番才得一试。你每谁还要试,不妨再信口开河。”
那些武士哄然,就一个先叫:“都是忽都作怪!不是他提《胡十八》,我每也不起疑心。是他说《胡十八》意在平章,我每不知真实。”那个叫忽都的就急了,忙叫:“当着公主面,须要讲实,怎好攀我?都是拜住诡说他放出萨迦魔女原身来。”拜住忙道:“是马合木说‘公主是阿捷赫,业已作法瞒过我每’,他才定要杀人。”
飞琼听了半日,不得头绪。暗思:沅湘去西番寺作何事体?他自是聪明无量的人,必是要掩人耳目。本说沅湘是行迹泄露,恐决撒了事机故自刭,这才知沅湘实是葫芦提被害死了。心恨又添一重。
因道:“好教你每得知:这皆是阿合马不知书,乱作猜疑。那是汉人的古诗《胡笳十八拍》,被南人汪元量复原其曲。在京城、腹里传了几年,数度简易,乐府里讹传成《胡十八》,与沅湘什么相干?且我是博教掌教,岂会遣人去西番佛寺作法?” 众武士点首不迭道:“公主是长生天的圣女,咱每现都知道厉害,都悔过了。只求公主恕罪恕罪!”
飞琼叫声:“惭愧!我今日借你每物事一用,也教你每见全长生天圣女的法度。”秦越看他提了刀下来,忙叫道:“住着!师父有言,你不能杀人。”
飞琼冷笑道:“我视此辈,曾刍狗之不若。我那里肯杀他每?我只每人借一幅皮使。这人皮只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死人血凝脉断,人皮全没韧性,就没有神通了。你猜这是谁教与我?”秦越下死里拉住他,定定看了半日,叹说:“要做什么,我替你。”
飞琼道:“人身上骨骼筋脉,你不深知。污了你手还在次,坏了我用物。你速去万柳堂,教仲甫来见我。”秦越听见王著来了,惊喜忧疑不定,只得抛下这边去了。飞琼遣那百户一一与众武士灌了蛇毒,剥去衣服。洛英、旻儿候在外,且听着里面哀号求饶声忽的都下去了;胆战心惊。
秦越伴着王著、高和尚也来了。直有两三个时辰,飞琼出来。一身都是血污,且道:“我手太拙,多都不中使。只得两幅尚完全的,晒在一边。” 王著尚不知就里,高和尚一看就明白,笑道:“好把式也。公主从哪里学来?”飞琼不应,教那百户:“下剩料你看着办了罢。”那百户自去料理。飞琼换去衣服,挟了宝剑出,一同来祭拜沅湘。
高和尚忽想起来道:“我有两个西番徒弟,面见太子讲经一度,教某日与人约见黑塔寺,门前有番竿的便是。等一日,不曾等来人。我后来问起:原是他每不甚通汉话,讹听作青塔寺了,一般也有番竿。难道是这位啵?”
飞琼听毕,一声不言语,提剑便向棺木罅隙抉去。双鸿剑合,一刃尚利;那钉棺的长钉纷纷断个干净,推开棺盖,现出棺内人。飞琼扑进看时,见沅湘微睁双目,牙咄口开,檀口灰白。那皓白的手泛了青紫,筋脉凹陷下去。原本安闲容止的佳人,竟不知何往了。秦越、洛英、旻儿早已哭个气噎声断。
飞琼伸手去阖沅湘目,已合不上。又抚其手,忽触其甲。那日新剪指甲之处,却已圆实不见剪痕。秦、何二人看他死死握着沅湘手腕,脸上煞白,尚不知缘故。
王著正说着“外面风声紧,恐不得抬出去土葬,唯有火焚妥当。”高和尚道:“负土成坟,下不及泉,上不见天,有何意思。合是一把火烧了皮囊,了断烦恼,归作尘土者。”飞琼且命洛英抱了琴来。秦越拭泪道:“你什么主意?休教他再曝尸,不得安生。”
飞琼一壁调弦试琴,一壁道:“那几天沅湘与我议事罢,央我一奏《平沙》。一来我每素日弹的毫无曲律,恐被识破;二来沅湘是个琴痴,那些打不出的谱子,尚日日琢磨,现成的佳音那能撂开手?是我说:我既妆疯,不合认真奏曲;况此曲已是元任的遗响,难能再作。”秦越怔道:“他真个与你透消息?你每如何交语?”
飞琼调毕弦,道:“原是小时候在东平时的游戏玩意。以徽分、指法代韵与声,反切为字音,大体通得语言。沅湘技精手熟,故少破绽。我满手荆棘,却不能即时成章成句。本说唯我二人明白,可保无虞。谁知被这些人捕风捉影,到底害死了沅湘。”因向棺道:“安澜姐姐,你再留一刻,听我弹此曲你听。”
一扬手,平沙一调复起。在此之人俱不曾听过此曲,心摇神荡。对此青天白日下,绿竹黑棺前,各触伤怀。也说不出曲里一层层、一叠叠,铺陈何景,叙诉何情;只无端摇魂摄魄,勾人情衷而已。少时音既稀疏,复归寥落。
飞琼歇指有顷。众人只道他弹罢,谁知飞琼拂弦又起。只听依稀音同,韵律却差池大别了。前一曲颇哀感缠绵,这一曲反倒空旷开阔不少——似清风徐来,彀纹涨江;似山横重岚、月印万川,渐觉忧思抚平。一曲归于了结,飞琼复起音。却出慷慨萧洒之气,又全然更局,浑不似前曲形势,只觉底调尚亲切而已。一曲连一曲,弹了开去。
秦越偷看飞琼双手,原来飞琼年余不常抚琴,指上茧已落尽。弹不数遍,手上早生生磨出白泡,又尽数破了,再过一时,都斑斑渗出血来。正是:
起坐弹鸣琴,谁是知音者?
秦越眼看日斜,一轮残阳已坠在树角,顷将西沉而下,飞琼仍无止歇意。因含泪上前道:“咱每送沅湘去罢!少时黑了天,倘举火,容易被人发觉。” 飞琼手下不停,却微微点头。秦越寻了火折、香油等物,就在棺上燃了火把。映着火光,看沅湘面上似含微笑,不知何时已闭了双目。
就噙泪放火,那棺被油浸湿,火光冲天而起。毕剥之声大作,盖过那一缕琴音。飞琼仍不住手,指下顿成雷霆激疾之势。忽“铮”一声,武弦绷断。登时沿腕及手鞭出一道血痕,琴音骤止。飞琼慢慢扶起断弦端详,微微笑道:“弦合为知音而断。这才当得起‘人琴俱亡’。”
脚上早已麻木了,扶地慢慢撑着站起。抽出刀向琴面一挥,其余六弦齐齐而断。飞琼抱起琴来,叫道:“安澜,沅湘!我这辈子,也再没个知音的人了。”就将琴摔掷火中。火焰一闪蹿高,卷琴于内,须臾湮没了。半晌,火渐次坠堕消歇。借天上仅馀一分白色,看那绿竹丛被熏成漆黑一片。地上再无故人、木棺、素琴之属,唯有尘灰散地。
众人默默无言,垂泪的已泪尽,出神的尚出神。洛英因将骨殖盛了,以备来日归葬。那百户也来复命,却说是将十一匹行货大锅来煮了,将骨头剔尽了,将肉腌了。飞琼道:“你倒利落。”那百户笑道:“便是几腔两脚羊,有何难处。”
飞琼看都妥了,因请王著、高和尚议事。王著言已纠合秘术门八十壮士,又有十余高和尚门徒,现都聚在大都。飞琼道:“阿合马家兵在册者即有八百。他素日出门喝道回避,前呼后拥有百余围护者,皆是精壮。你每可有计策,善能施行否?”
高和尚道:“我每也议到此:前面杀人冲锋,须是我每的人;截住阿合马府兵,却要靠官兵,方能万全。我每已仿造得东宫侍卫亲军令符在此,调东宫军用者。”飞琼拧眉不语。高和尚笑道:“阿合马所畏惟太子,通国皆知。此时要杀他,必借重太子名号,才可行得。”
飞琼道:“东宫兵是我带过几天,也属善战。只是我等假太子之名,已是不得已。若再调东宫军,纵然太子不在大都,也难洗脱嫌疑。况东宫侍卫亲军两支,一队是当年五投下探马赤,改编作国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合一万人;另一支却是前年皇帝现自侍卫亲军抽调来,划与东宫的汉军侍卫亲军,亦合一万人。你每虽伪造兵符,只可是汉儿军的,我不敢使。” 王著不知有这一折,此刻沉吟道:“东宫军调不得,却更向那里借兵去?若无军队,恐胡马未必肯轻出。”
飞琼以指叩桌道:“本来我带兵日久,该我计兵事。非我怀私:本朝将帅离军即解兵符、去兵权,实无亲兵在手。只我兄长唯有职田上五百佃户,也都不是军籍,急切也不合用。我现有个主意:从枢密院调宿卫禁军便了。”
王著来前已得谕示,万事敬听平沙公主钧裁。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由惊谔。高和尚拍案道:“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飞琼道:“枢密院现掌左、右、中、前、后诸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并唐兀、西域军,各驻皇城内外。要兵尽有现成的。”视二人道:“况枢密院现还有金莲川旧人在。金莲川诸公与阿合马之仇,不共戴天履地。”
王著道:“话虽如此,咱每现做了弹丸借客,行侠犯禁,恐他每不肯落这合谋名声。”高和尚不似王著是世家,那知“金莲川”是些什么神魔,只道:“不知何人可使,咱每便去找他!”飞琼只问:“仲甫,你久在山东,可听说过二十年前枢密院在东平的一段公案?”王著微微有些知觉,道:“公主所指,是当年张枢密手刃东平经历官邢衡铨的事?”
飞琼点头道:“枢密使一向是东宫挂着虚名。现掌兵权的,不过几个副使;属金莲川故旧者,唯张易、张文谦二人而已。张易为人性最刚烈。当年东平长官邢衡铨以事告张易,张易与之质对,邢氏款服。张易即请于陛下,要亲手杀邢氏报仇。陛下允之,命诸相监戮。耶律公、姚公、窦公,以及我夫子、相师等俱在,都亲眼看见张易在刑场上,当着万众,数刀割碎衡铨之腹,剜心刺骨,血溅三尺。诸公以张易为心狠手厉之忍人,不能入于士大夫,故金莲川与他交善之人不多。然而我窃度之,合枢密院中,再无一个有张易的胆气。况胡马罪贯满盈,想张易未必不深恨之。他是第一个不畏事的,闻言必肯修戈,与我等同仇矣。”王著点头道:“既公主这般说,咱自当去请张枢密来会。”
高和尚抚掌呵呵道:“如此说,兵也有了,将帅也有了,和尚回寺布置去。”飞琼看高和尚笑将起来,满面横肉撕扯起,一双眼睛若烟子晕染,白满瞳外:邪相过于歹人匪徒。心里鄙薄提防之意更甚。转又暗思:这是行不法事,也只合用这些人。听高和尚要走,便道:“我与仲甫叙一叙旧。”高和尚向王著一合掌道:“子明,和尚先去,明日老地方却再厮会。”仲甫应声,高和尚纵身去了。
飞琼怔道:“仲甫,他何故称你子明?”王著默然半晌,道:“先大父生前教训:王著当不起‘仲甫’字,另为某取字‘子明。’”看飞琼若有所思,醺酒价涨红了脸,结舌道:“公主若喜欢,还称仲甫,都是一样。”
飞琼返过神来,道:“这都不碍什么。但不知老国公奄弃宾客,有多少时日了?”王著道:“只从回去后,路上风尘颠簸。祖父回家不过一月,便染疾下世。仲甫一身无牵挂,唯余一事报仇未结:发愿必要手刃胡马,以救天下。因期年孝满,就来大都了。”
飞琼听见,句句都在意料之中,却是事事出掌控以外。不由模糊笑道:“恁的时,怎不早来?”仲甫尚未解此意。飞琼暗思:倘一年前我先开悟了,就铁心杀取渠魁,也不会生出这些事非,元任必也不会死。心已灰了,缄口无言。却听仲甫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飞琼蓦地想起去年劝仲甫读《诗》,且以束茅赠之,以喻王鹗将死。倒似隔想前世之事,寻不回当时心境。听王著赋《诗》以答,却着实提不起心力回覆。半晌道:“我有一话问仲甫,须告我实情。”
仲甫听他口吻严重,忙应了。飞琼道:“可是太子遣你杀胡马,并嘱你来听我号令?”仲甫站起身来,叉手不离方寸,道:“胡马害死大父,王著誓杀之,以告先大父之灵。实是自家生心,与旁人无预。不过是天下欲诛胡马者太多,使仲甫得以交结英雄,希图成事罢了。”
飞琼这时才细看他:比初见时黑了、瘦了。棱角分明,更形刚毅,想是在军磨砺之故。灯下看他束髻端正,麻帻下,也有几点明晃晃的银丝泛光。半晌,叹道:“罢了。只是你纠合什么人不好,偏找个样妖僧!这高和尚不是善类,不合寻他!”
王著不意他说出这一句,因道:“高和尚虽有些匪悍气,实在是仗义的好汉。是他闻说要杀胡马,亲来寻仲甫,甘为驱驰,还要深谢他的义气。”飞琼焦躁道:“他是从军里逃走了的。我军中第一忌讳的是临阵脱逃。再有,他虽也在秘术门中,却是邪魔外道。——为自己逃命杀弟子,那是正人君子行径?这高和尚本性凶顽邪僻,你休错信了他,须坏大事。”
王著本拙于词辩,闻此语一时不能答。二人默然相对。王著看飞琼削颊如雪,凤目如钩,与一年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教自己一见倾心之女儿竟合不到一处。昨日见他呆痴疯癫,险些瞒过自己,那病状固使人忧心;现虽知他是诈作,而其怨仇之气毒于骨髓,时或带出,举手投足或无失仪,眉稍眼角皆形狠厉。如洛英、秦越等现都知他伪为心恙,都不理会的;他自己也不知觉,竟已成恨人。于仲甫心中目中,实觉比失心疯更棘手。忧心忡忡,半日,叹说:“公主,你如此气闷,其实大伤身体,恐酿成心疾。”
原来飞琼神思飘忽,又在思念元任,满眼都是元任平生模样。忽被仲甫一句惊回,忙道:“我是妆风,不必耽心。”仲甫叹说:“公主,你现今都不笑了。”飞琼闻言,若雷轰电掣一般,勉强笑道:“那来的话?”仲甫不言,只凝视飞琼。
飞琼勉力勾了勾唇,惊觉许久不曾开怀,竟当真不知喜乐是何滋味。展眉而笑,更也不会了。怔了片刻,长叹道:“仲甫,我夫君死了,为我死了。我那里还能笑的出?”王著至此终于听见飞琼说出宋复,听他呼之“夫君”,胸上如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慢慢问道:“琼琼,是阿合马害死的他?我替你报仇。”
飞琼想起宋复临去前,恍恍惚惚却记不真实,止有满目火星乱蹦。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王著道:“想来元任公,必是精通诗书、才高八斗的好人物,故而琼琼珍视他。”
飞琼摇头道:“罢了。夭之报施于善人,元任、王公、相师、廉师他每,那个不是如此。只是元任,”喉头一哽,复道:“这世上并没人比我更爱他,也没人比他更爱我。天不垂怜,使我失欢,又何言哉?”
王著也不及分辨话理,问说:“元任公比文丞相如何?”这话说的急,甫出口先自悔失言,不知所措。
飞琼一怔,大约明白王著此问何起。竟觉王著之语是从自已心底翻检出,却来拷问自己的。平生一向强抑非情,非其人不敢言之。闻此,无话可答。半日道:“比不得。文丞相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元任是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两人全不相同。”
因微微笑道:“休盘查我罢。秦姐姐必专望你。他等你其实也等的苦。”仲甫满脸通红,站起身来,飞琼偏过头去,笑叹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仲甫叫声安置,退出了,还往从前住过的厢房里来,见陈设如常,知是秦越整理过的。呆坐榻前,一夜不眠。
至次日五更,复来楼前侍立。秦越上去看过了,道:“看他是坐了一夜。且叫他起来罢。”王著与一齐上楼,见飞琼仍坐在昨夜坐的椅上,位置都不曾动过,兀自睡着未醒。炉有余烬,异香盈室。本与高和尚约时颇早,此时却不忍闹醒了他。
看飞琼朦胧着眼,长睫翕合,启唇呢喃了两声,不知说的什么,秦越因摇他道:“快走罢,休睡了。”飞琼睡目惺松,犹未省得,道:“元任何在?你叫了他来。”秦越连连叹道:“你醒醒些。他已死了。”
飞琼一惊就睁了眼,尚沉在梦里,口中道:“谁说他死了。谁许他死的!你去叫,叫了他来。”因把仲甫一推,自己差些摔出椅去,王著忙扶住。飞琼且摇头道:“罢了,我自去寻他。”
揉揉眼睛,方看清眼前人物:王著扶着自己,秦越立在一旁。寻思一回,方记起真实。梦里元任是走去了,实是死了。看二人满面忧急,道:“我是睡迷了,不妨。咱每去罢。”自服了阳丹,定了定神,先一步下了小楼,出府同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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