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皇贵妃的丧礼，宫中又是一番周折。自皇后有孕以来，虽将不少事物给了纯贵妃、娴贵妃二人去做，但丧礼这样的大事，旁人未经过手，终还是皇后操劳不。待十来天办完了丧事，皇后也又消瘦了不少。

　　这一切，太后日日看在眼里，心忧不已。虽免了皇后的晨昏定省，但无奈自己这个儿媳妇太懂规矩，仍是每日到寿康宫，只说是太医的吩咐，生产前要多走动。太后也没办法，只得再三嘱咐长春宫的人好生伺候，万不可让皇后着了凉。

　　这日雨晴请安，太后见了她虽敷了薄薄的脂粉，仍难掩一脸苍白之色，还作势要屈膝请安，忙让景泰扶住，出言制止，”可使不得，说了免礼，又说了不可操劳，已操劳了这几日，若再要行礼，恐怕皇帝头一个要派我的不是了。”

　　雨晴淡然一笑，起身坐下，“皇额娘言重了，臣妾并无大碍。”

　　太后只轻轻叹息，“瞧你，旁人有了喜，整个人都胖起来，你却只肚子尖尖的，人反而只一日瘦比一日，怎么让我不操心？”

　　”若让皇额娘操心，那倒是臣妾的不是呢。”

　　“自然是你的不是，我知道你要强，怕旁人事办得不周到。你若肯少揽些事，我才能放心。“

　　雨晴闻言，莞尔一笑，”可不就是这话，臣妾今日过来，恰好有一事要同皇额娘商议。“

　　”何事？“

　　”过一二月便是开春的亲蚕礼了。我朝的旧例，孕产不得临祀礼，臣妾正想着，由后宫一位妹妹代劳，也顺势可替臣妾同内务府操办此事。”

　　太后听她这样说，便知她已心中有了主意，”你说。“

　　“臣妾想，娴贵妃是再好不过的人选，皇额娘意下如何？”

　　即便孝敬皇后逝世多年，太后到底还是对娴贵妃有所忌惮的。听皇后如此说，先不言语，只淡淡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雨晴也明白太后的顾虑，又说，”永瑢还小，纯贵妃如今照顾不暇，也是操劳不得。再说，到底纯贵妃是汉人，不比娴贵妃的出身。且娴贵妃端庄娴淑，人如其名号，再妥帖不过了。”

　　太后虽听皇后说的都有理，仍心存几分芥蒂，“可娴贵妃无儿无女，何以服众。”

　　雨晴见太后还是不依，只得领拿出一手把戏。她起身到太后身侧，挽住太后的手臂道，“皇额娘，分明就是您对娴贵妃有偏见。您若真疼我，必得依了才是，不然臣妾可又要跪下求您了。“

　　殿内的宫人从景泰到下都屏声静气。太后素日厉害严谨，敢对她这样说话的，除了皇后，再没别人了，虽如此，仍是捏一把汗。

　　谁知太后反而笑出了声，仍扶她坐下，妥协道，“罢了，你如今怀着我的嫡皇孙，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我自然依你。”

　　”臣妾不敢，“雨晴笑道，“多谢皇额娘恩典！”

　　——

　　乾隆十一年初春的亲蚕礼，由娴贵妃那拉氏代皇后率众妃嫔命妇至西苑行礼。

　　天子亲耕，后妃躬蚕，原是祈求农桑繁盛、春种秋收，可这一年，天不遂人愿。本应是“好雨知时节，当初乃发生”的季节，举国上下却是旱灾不断，又加上地方官员治理不良，贪污赈灾的银两，据直呈到养心殿的奏章看，直隶、江西、山东、陕西好几带地，已是天灾人祸交加，实可谓民不聊生，饿莩遍野，妻儿失所，怨声载道。

　　民间甚至有人广传这样一首诗，呈给了各府各县，最终到了养心殿：

　　“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
　　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唐代李约的《观祈雨》，写的是久旱无雨，龙王庙里平民百姓敲锣打鼓，祈求甘霖，但富贵之家却歌舞升平，生怕春雨弄湿管乐。

　　弘历在养心殿中坐着，乍听回事的大臣奏报中念到了民间听的这首诗，他没有怪罪下去，反而陷入深思，良久才让大臣们退下，一个人待在东暖阁内来回渡着步子不肯出来。

　　直到吴书来小心翼翼地进去传晚膳，弘历见了一碟碟山珍海味，心中的愧疚更难以承受，只淡淡地叹气说，“吃不下。你且去分给下面人吃吧。”

　　“万岁爷，那您——”吴书来一脸为难。

　　弘历清了清嗓子道，”再去吩咐御膳房，明日起，除了寿康宫…还有长春宫，各宫份例减半，这样的鲍参翅肚，近日端不上桌。一应用不完的份例，折了银子送去内务府，在午门外设粥棚，救济灾民。”

　　“是…奴才遵旨，”吴书来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了法子，只得答应。又忽见弘历起身往外走，忙追了上去，“皇上，您这是上哪儿去？”

　　“钦安殿。“

　　次日，朝堂之上，皇上当着众人下诏罪己：”今水旱之灾，朕甚忧之。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天灾岂非因朕之政有所失而起？…“

　　此后，一连几日，养心殿内每日送去的膳食都被纹丝不动地送回了御膳房，分配给下面的人。而皇上每到了晚间，便从不召见嫔妃，只接见完了大臣便独自一人前往钦安殿，谦称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画像前。

　　弘历半是忏悔，半是祈祷。祈求天上神灵快快降雨，又忏悔自己的仁政之策造成所促成的贪官污吏。此外，他还有几分自嘲。他平生最深切地感受到了父皇曾常常挂在嘴边的，”为君难。“他也曾不屑于雍正对佛教的笃信，但此时，自己觉得走投无路，不也无助地跪在佛前罪剂己么？

　　原本灯火昏暗的钦安殿，门忽然支呀一开，只见一盏灯笼微弱的光映了进来。弘历顿觉反感，也不转身，只不耐烦道，”朕不是说了不许人打扰么？谁这么大胆子？“

　　”我不来，你何时去找我？“雨晴轻柔的声音和脚步在他身后响起。

　　”你来做什么？“弘历叹着气起身，忙去迎她，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托起她的后背，声音沙哑干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就是怕你忧心。你如今月份越发大了，若不能好好静养，我会心疼。“

　　雨晴也轻轻叹息着，凝视着他憔悴的面庞，不由地伸手抚上他眼下的乌青、下颚上参差不齐的胡茬。“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就不心疼了？”

　　弘历讪讪地看着她，仍是一脸愁闷。“朕只是觉得很无用。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你我锦衣玉食一辈子的人，怎么晓得民间灾旱之苦？且那些个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趁着仁政之机上的任，如今即便革了职，也一时不能解民间之饥苦。除了罪己祈雨，朕还有什么法子？“此时一番话，说尽了憋在心里多日的烦恼苦闷。

　　雨晴默默地听着，反握住他的手。”可你是一国之君，这样不吃不喝——”

　　“罢了，你也不必劝了，只有如此，我心中才会好受些，”弘历松开她的手，仍转身走回香案前的蒲团处跪下，又向吩咐她身后的彩云道，“好生扶你主子回去。”

　　雨晴哪里肯依。见弘历如此，她早已心疼不已，也走上前，不顾自己大着肚子，也不顾彩云的惊呼，径直跪到了他身侧的蒲团上。“我陪你。”

　　“使不得！”弘历这下急了，瞬间起身，和彩云一起将她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你这不是想尽办法给朕添乱么？“

　　雨晴垂首，柔声道，”皇上下罪己诏，帝后本为一体，如此岂不也是皇后的过错？“

　　“你呀——”弘历长叹一声，却不禁露出多日未展的笑容。“真是拿你没办法。走，朕亲自陪你回长春宫。”

　　——

　　眼见着，雨晴已怀胎九月。

　　太医说她不宜有孕的嘱托，是她与弘历一直未再涉及到的话题。随着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两人各自心中愈发惊慌没底，但又怕让对方更加难受，索性各自压在心中。

　　如今到了四月初，弘历已几乎将日日处理的朝政全然搬到了长春宫后殿，夜里也只在侧殿安置，既不扰了雨晴休息，也能随时在她身边。除了朝政，对后宫的事，他不闻不问，妃嫔中有望眼欲穿的，也有感慨认命的。帝后如胶似漆，让人羡煞，唯一能劝皇上“雨露均沾”的太后，又也是一颗心全在长春宫上，自然也无人敢有异议。

　　恰逢四月初八日一大早，长春宫便有了动静。太医院一大半的太医，以钟太医为首，霎时赶往长春宫。产婆、接生嬷嬷也是早就候在长春宫多日，此时手脚麻利地全副武装上，一条不紊地忙活着。

　　寝殿内，满室血腥夹杂着药味。雨晴牙关紧锁，额上大汗淋漓，双手紧紧绞着床单，腹间阵痛不止。时隔多年，只觉得痛比记忆中还要厉害百倍。

　　“娘娘，”接生嬷嬷抓住她的手，“屏住气，千万莫要松开，若痛，就喊出来——“

　　弘历才下了朝，见李玉不顾规矩礼仪地小跑过来，便已知是长春宫发动了，即刻乘辇前去。

　　虽是不冷不热四月天，还是坐在辇上，弘历已然觉得额上冒着细汗。太医的嘱托一遍遍在耳边徘徊…又想起常听宫中嬷嬷说的那句话，女人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此时抬眼望向上空，才见乌云遮蔽，天阴沉沉的，看不到半点光亮。他的手不住打颤，不听地催促抬轿的太监快些。

　　太后一早得了消息，知皇上还在上朝，已前往长春宫正殿与玉瑶、纯贵妃、娴贵妃几个人一同坐镇，手中掐着佛珠默念不已。此时听门外阵仗，才起身就已见弘历慌慌张张地进来。

　　“如何？“弘历也顾不得请安，也不看众人，忙问道。话才出口，只隐约可闻雨晴痛苦的喘息声，定是她不肯大声叫出来。

　　见弘历眉头紧扣，一脸木然，太后也一改平日里的淡然，握住弘历的手，时隔多年，像哄孩子一般拉他坐下，安慰道，“太医说了，此次生产虽险，但胎位正的，应无大碍。且你倒是瞧瞧，今日四月初八，乃是佛诞之日，再好不过的黄道吉日，必会速见吉祥的。”

　　玉瑶也坐到弘历身侧挽住他的手臂道，“皇阿玛，您别急，皇额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可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里面的呜咽声不减却迟迟没有喜讯传来，弘历便坐不住了，来回徘徊，几次想闯进内室，可到底如今两人身份是帝后，不能如从前在重华宫一般无所顾忌。两个时辰…他走出正殿，站在院子里兀自踌躇。万一她有什么不测…真是不该让她怀这个孩子…但愿，但愿真如太后所说…他望着阴晦的天空，双手合十，祈求佛祖。

　　忽然，上空一阵雷鸣，如虎啸般震耳，唬地他一颤。接着是一条长龙似地闪电，将整个院子照得通亮。又不过弹指的工夫，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雨…是雨！弘历心下不由一喜。盼了整个春天的雨，终于来了。还未来得及多想，又听殿内隐隐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洪亮、清脆。他顿时清醒了，拔腿就往屋内去，只见太后已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喜极而泣。

　　”太后、皇上大喜！“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跪下。

　　可弘历哪里顾得上，还没看一眼孩子，也不问是男是女，径直往寝殿去。

　　”皇上，“彩云带着疲惫的笑意，挡在了他身前，屈膝道，”娘娘无事，此时已睡了。产房到底不干净，您还是过些时候再看娘娘吧。”

　　“真的没事？不行，朕要去看看！”

　　太医、嬷嬷们又好说歹说了一阵，弘历才放下心来，这才回到正殿。

　　太后见弘历此时的表情，哪有不明白他心思的，只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目不转睛地向弘历招手道，“快来看看小阿哥。”

　　“小…阿哥？”弘历不敢置信。走近了，才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便已觉精神恍惚。浓眉大眼，健壮圆滚，耳轮分明…不是永琏的翻版，是谁？顿时，红了眼眶，只觉眼前一阵模糊。

　　一旁的玉瑶见阿玛如此，眼中也已含了泪。

　　此时天已黑了，外面的雨却一刻未停，下得越来越大。弘历此时才知道，什么叫欣喜若狂…不顾宫人的阻拦，他走出正殿，回到院子里，伸手摸着豆大的雨点。久旱逢大沛甘霖，是天恩眷顾。他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普通一下跪倒，心中默念，感谢上苍，她没事…

　　若从前不信佛，此时也信了。永琮，永琮…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母子平平安安…这场雨…都是永琮带给他、带给整个大清的福气。

　　浑身湿透了，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此时，傅恒听了喜讯也已赶到长春宫，才进院门却只见皇上一个人跪在中央，落汤鸡一般，口中却默默有词，脸上满是笑意。

　　”皇上！“傅恒见旁人不敢动，忙上前亲自给他撑起伞又扶他起身，”皇上快进去吧，您若淋了雨，娘娘可是要怪罪了。“

　　弘历转身，见来者是傅恒，怔怔地看着他，扣住他的肩膀，“春和，朕是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啊！”

　　——

　　次日黄昏时分，雨停了，晚霞满天，空气中弥漫着雨过天晴后独有的清新草木香。

　　雨晴昏睡了一日，只觉一双温暖有力，带着薄茧的手握着她的，缓缓睁眼，对上弘历无比缱绻的眸子。

　　”你醒了，“弘历凝视着她，一腔柔情呼之欲出。孩子落地，不免想到她在产房内痛苦了多时才将他生下；那时有多喜悦，此时就有多心痛。见她额上沾了细汗，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她脸色仍是苍白，双颊上至多了几分嫣红，已少了往日里的憔悴，弘历也觉得一颗心终于能放下来了。

　　雨晴愣愣地看着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隆起的肚子平坦了，而身侧…多了一个软软的...襁褓！

　　见她挣扎着要起身，弘历忙按住她的肩，”千万别乱动，我抱给你瞧。“

　　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是个男孩！胎发乌黑，粉白一团的小脸糯软可爱，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与弘历如出一辙的剑眉、高鼻梁…雨晴如弘历初见他时一样，迷了眼。太像了…不禁令她又喜，又忧…

　　不知不觉，玉瑶已到弘历身后，看着襁褓中的弟弟，见额娘平安无事地醒了，便笑道，“皇阿玛，您还没说，弟弟叫什么名字呢。”

　　“永琮，”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说罢相视一笑。

　　玉瑶见阿玛、额娘如此，抿嘴轻笑，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屋内空荡无人，弘历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额上种下一吻，喃喃道，”我的晴儿，你可知道，昨夜下了场大雨…雨过天晴，是你们给我们大清带来的雨过天晴！“

　　”真的？“雨晴闻言，心中也窃喜，竟也不觉着身上痛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可不是，”弘历笑道，“昨日正是佛诞日，他真真是个最有福气的孩子。“从前有的惧怕，此刻都没了。

　　雨晴浅笑，又疲累地闭上眼，缩回被里。但愿如此…

　　是日，多日因忙于朝政、又忧心中宫而未写诗的弘历，诗兴大发，长春宫的书桌上便多了一个字帖，上面写尽了欢庆喜乐：

　　”九龙喷水梵函传，疑似今思信有焉。
　　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椒壁庆居然。
　　人情静验咸和豫，天意钦承倍惕乾。
　　额手但知丰是瑞，颙祈岁岁结为缘。“

　　在这八句下面，怕旁人看不明白，还有一句注解：”是日中宫有弄璋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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