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小树

　　时间像被拉长的丝线细得近乎透明，却又沉甸甸地悬在言思筝和林清弦之间。这五天里言家的房子大得有些空旷，两人像是默契地错开了所有可能碰面的时段，林清弦总是早早出门，带着笔记本电脑去公司待上一整天，直到深夜才轻手轻脚地回来；言思筝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抱着画板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要不就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连三餐都是等楼下没了动静，才下楼匆匆解决。

　　餐桌上偶尔会留着温热的饭菜，便签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言思筝的指尖划过瓷盘边缘的温度时，心里会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随即又被她强压下去，当作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第七天的清晨，手机屏幕亮起林芸发来的消息——你爸爸今天出院。

　　言思筝捏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

　　言晟他住院的这段时间，言母和林清弦的妈妈轮流去医院陪护，她自己也去过两次，只是每次都待不久。而今天所有人都要去医院接他回家，这意味着，她和林清弦避无可避地要碰面。

　　衣柜里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言思筝最终选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抬手扯了扯卫衣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林清弦，是像从前那样冷漠疏离，还是……像个普通的家人一样，打声招呼？

　　楼下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应该是林清弦已经收拾好了。言思筝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朝着楼梯口走去。

　　客厅里林清弦正站在玄关处换鞋，米白色的风衣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她听见脚步声，动作顿了顿，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林清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言思筝的视线飞快地从她脸上移开，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另一边，拿起自己的背包，拉链被拉得“刺啦”作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走吧。”还是林清弦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温和“车在外面。”

　　言思筝“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门，阳光落在身上，带着几分暖意，却驱散不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隔阂。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亮起又熄灭，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悠，像两条始终无法靠近的平行线。

　　言思筝率先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林清弦随后上车，坐在主驾。

　　座椅的皮革微凉，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近得能闻到林清弦身上淡淡的茉莉味，却又远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向后倒退。

　　言思筝靠在车窗上，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叶上，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她知道今天这趟医院之行只是为了接爸爸出院那么简单，但有些被刻意回避的东西，到底要在日后的那一天才能被重新摆到台面上来，还是说永远都不会窥见天光。

　　林清弦接过母亲手里的背包“走吧回家了，妈。”

　　“诶，清弦啊，思筝也来了啊，老言厕所上好了没啊你。”林芸朝着厕所喊。

　　言晟应声“马上出来了。”打开门碰见站着病房门口一言不发的言思筝“来了啊。”

　　言思筝点点头“爸。”

　　晚上的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炖得酥烂的排骨咕嘟着热气，翠绿的时蔬浸在清亮的汤汁里，氤氲的香气裹着暖融融的烟火气，却偏偏填不满满室的沉默。

　　林芸忙着给言晟布菜，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他住院时的注意事项，一边往他碗里添着软烂的山药，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切。

　　言晟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目光却总像长了脚，不经意间就从林芸身上滑开，在对面的林清弦和言思筝之间来回打转。

　　言思筝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的边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面前的排骨动都没动，只偶尔舀起一勺汤，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林清弦则是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左手轻轻搭在桌沿，指节微微泛白，显然也察觉到了言晟那若有似无的打量。

　　两人之间隔着半张圆桌的距离，桌布上的暗纹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彻底隔开。

　　“清弦啊，最近公司是不是很忙啊？”林芸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沉寂，“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瘦了不少啊最近，是不是这几天都是早出晚归的，饭都没好好吃几顿？”

　　林清弦像是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轻轻一顿，随即抬起头，脸上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嗯，最近部门在跟进一个新项目，前期的方案对接和市场调研都比较繁琐，需要加班加点赶进度。”

　　言晟搭话问道“怎么说？”

　　林清弦的声音清晰平缓，条理分明“客户那边要求比较严格，不仅要细化到每个环节的执行流程，还要做三套以上的备选方案，光是上周就改了五版策划案。”

　　言思筝的筷子猛地顿了一下，排骨汤溅起的细小水珠落在手背上，烫得她指尖微微蜷缩，却没舍得移开目光。她听见林清弦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且团队里的新人经验不足，很多数据报表都需要我重新核对，有时候就难免忙一些。”

　　“所以可能接下来这阵子，我可能要经常留在公司加班，”林清弦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了言晟投来的目光，也避开了言思筝那道藏在阴影里的视线，“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不用等我。”

　　林芸皱了皱眉，满是心疼“那怎么行？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要不我每天给你送……”

　　“妈，我都长大了。”林清弦连忙摆手，“公司楼下就有干净的食堂，荤素搭配也合理，比外卖健康多了。”

　　她话音刚落，言晟忽然咳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年轻人拼搏是好事，但也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

　　林芸语重心长道“家里总比公司舒服，有热饭热菜，还有我你言叔叔和思筝呢，再说你妹妹才回家你就这么忙。”

　　林清弦看着对面的言思筝开口道“等我忙完这阵子带小筝去玩，最近实在是忙，小筝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言晟的目光再次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言思筝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清弦，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她站起身，碗底在桌面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我吃好了。”

　　说完她没看任何人的脸色，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饭桌上的平静。

　　林芸愣了愣，刚想喊住她，就被言晟抬手拦住了。言晟看着楼梯口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又看向林清弦，语气温和“清弦别太累了，要是忙不过来，就跟公司说一声，身体要紧。”

　　林清弦点了点头，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知道，言晟看穿了她的心思。加班是真的，但不全是。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言思筝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防备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人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林清弦看着她的背影，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桌上的热气依旧袅袅，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言思筝的脚步，一点点消失。

　　饭桌上的人散了，林芸收拾着碗筷进了厨房，砂锅的咕嘟声渐渐低了下去。林清弦正想跟着起身帮忙，手腕却被言晟轻轻按住。

　　她抬眼撞进言晟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坐。”言晟的声音不高，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却又不容拒绝。

　　林清弦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心里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加班的事，是真的忙，还是？”言晟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

　　林清弦的指尖一顿，沉默了几秒，才轻轻扯了扯嘴角“都有。”

　　言晟干咳一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温水，“你这孩子，性子冷，心却软。”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楼梯口的方向，声音低了些“思筝她…”

　　林清弦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眼底泛起一层酸涩。“我知道的。”她的声音有些哑，“我会离她远一点，毕竟我是姐姐，言叔叔。”

　　言晟愣住了。

　　楼上的房间里，言思筝狠狠甩上房门，后背抵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着。

　　客厅里的对话她没听清，可林清弦那句“晚上不回来吃饭”，却像根针狠狠扎进了她心里。

　　又是这样。

　　又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林清弦又一次开始躲自己，只不过这次她也默认这种行为了。

　　她走到书桌前，抬手扫过桌上的书本，哗啦啦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猛地转身扑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味，那是林清弦身上的味道。

　　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酸涩，直冲眼眶。

　　她讨厌这样的林清弦，讨厌她的温柔，讨厌她闯进自己的生活后又对自己不闻不问。讨厌她再一次的疏离，可她最讨厌的还是自己。

　　言思筝攥紧了枕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她不知道，这份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究竟是依赖，还是……比依赖更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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