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按着别驾从事所说的，尚吉来到了离城门数里的一个树林中。

　　林子树木并不茂密，稀稀拉拉的，他口中的那个“旧庙”也并不难找，走了约莫两刻，就出现在不远处。

　　很不显眼的小院，和周围灰扑扑的树干有着一样的颜色。一个女人正好从里面走过，两扇门间的缝隙太小，尚吉没看清她是谁。

　　她悄声走到门边，心中不禁怀疑起来——这么安静破败的地方，就是让李夫人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罪魁祸首？

　　天色未明，昏暗的天光下，旧庙的外墙惨白。尚吉小心翼翼靠近，一下推开那道破败的大门。

　　刚才路过的女人正在井边，被吓得猛地转过身来。

　　“邹夫人？”

　　杨琏捂嘴一惊：“刺史？”

　　“你怎么在这？”

　　杨琏踟蹰一会儿，还是轻声说道，里头有小孩子，安静一些。

　　她带着尚吉从一排房间外走过，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每个房间里都有十几个穿着朴素的小孩子躺在简易的大床上睡觉，有的醒了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玩手指头、躺着看天花板。其中男孩女孩都有，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

　　她领尚吉到了走廊最尽头的石桌石凳旁：“刺史请坐，这里没有空的房间，请你在这歇息吧。”

　　“这些小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是些孤儿，原先我就将城里、周围县里没人抚养的孩子接到这里，好歹有个地方住着，也有口吃的。前段时间疫病肆虐，失去父母的孩子更多了，所以现在这儿才这么多人。”

　　“怎么不将他们收留在城中？送饭食、照顾他们也方便多了。”

　　邹夫人笑笑：“说得简单，也是一笔花销。再说了，原先这些孩子，多数都是生下来脑袋不太灵活的、手脚比较笨的，更遭人嫌弃，说会传给别的孩子呢。”

　　“邹夫人平常都亲自来看他们吗？”

　　“今日不过正好来一趟，来看看孩子们，马车、丫鬟在院子后面，我怕吓到他们。刺史又怎么会过来呢？”

　　“我府中有下属禀报，这边林子中有一破庙，里面好像有人常住，我便来看看。如今看来并无大碍，邹夫人负责打理，我也不需要操心了。”

　　“刺史费心了。刺史是步行来的？不如和我一同乘车回去吧。”

　　“不用，我走这几步不累。”尚吉看着走廊这一排屋子，又问，“我之后也能来看望他们吗？”

　　“刺史请便吧，只是要先与我们府上的人说一声……也许刺史觉得失望吧，春城并不如表面那样政通人和，还有很多做得不体面的地方。”杨琏目光如湖水一般沉静，“可郡守府只知做好自己的本分，保春城百姓安居乐业，其他的再无所求，也不愿争执。”

　　尚吉听得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她觉得有人故意放些虚虚实实的消息，好让郡守府做被盯着的靶子。

　　尚吉起身：“夫人不必想太多，能为百姓做点什么，再小都是好的。我先回去了。”

　　两人经过拐角时，一个粉蓝色的小不点突然撞上了尚吉的腿。

　　她赶紧低头扶起那个小娃娃。圆圆粉粉的脸蛋，看来被照顾得不错。

　　小女孩有些怕生，弱弱地叫了句：“姨母……”

　　邹夫人立刻过来抱起她哄，略有歉意地对尚吉说：“应该是想上茅房了，我带她过去，就不送刺史了。”

　　尚吉离开了旧庙。

　　这里确实有许多孩子，但却并不是李夫人说的那般地方。兴许真是李夫人的一种臆想，若证实这点，也算是好事。

　　*
　　打那以后又过了几日。

　　尚吉正往溪园去。
　　中元节要到了，溪园边要放湖灯、祭祀土地、游灵台、游神，居然比都城还要热闹。因此今日，郡守、都尉、刺史会聚在一起相谈分工，郡守府负责祭祀、游神等各项事宜，都尉府则派人巡逻、设哨岗亭，刺史府监察他们是否做到位。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坐在马车上的尚吉问粉阑。

　　“盯了五六天了，确实没什么不妥。小孩的身上也没有什么痕迹。每天有人来送饭，午时、酉时各送一次，此外没有别人了。”

　　溪园很大，尚吉找了好一会儿才到达绪楼，功曹从事领着她往里走。

　　“溪园原来还有办公的场所么？”尚吉一直以为这块园林只供娱乐。

　　“是的，绪楼院子就是供办公所用，那边的藤楼——”功曹从事指了指不远处东南角的一座深色建筑，“是很久之前为办公之便建的，现在没什么人，当做仓库了。”

　　“你去过么？”

　　“很少，之前只去过一次……哦，绪楼二楼，刺史请。”

　　“绪楼这边东西很少，很宽敞。”尚吉看着通往二楼的阶梯。

　　“因为把滕楼的二层用来放书籍和各种物品了。”邹融从外边走进，接上她的话。

　　“郡守？刚刚才到么，怎么从另一边来了？”尚吉从正门走过来，最近的是正厅南侧的门口，邹融是从正厅后方北侧门进来的。

　　“我半个时辰前到了，看了看这边的情况。”

　　“真勤勉，是也去滕楼瞧了瞧么？我似乎见到郡守的身影了。”她一边上楼一边问道。

　　“是，那边有一些往年游娱事宜的记录，反正有空，便去拿来了。”

　　“放在滕楼二楼会不会不方便？”都尉还没到，尚吉靠着窗户往外看，这里能看到滕楼。

　　“绪楼用于办公和接待，倒是也有很多文书储存在此，滕楼空置也是空置，利用起来也好。一楼多蚊虫鼠蚁，恐将东西咬坏了，二楼通风，要搬东西的话有绳索、滑梯，也相当方便。”邹融知无不言。

　　藤楼外观有三层，如邹融所说，一二层是仓库，三层则是个小小的阁楼，挖空了一面墙，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佛像，在溪园合适的方向都能看清楚佛像的正脸。

　　“三楼的佛像又有什么讲究？”

　　“佛像受百姓们信奉喜爱，虽说滕楼不是庙宇，佛像也不过陶土、砖头、草绳所制，但游娱时可见佛祖保佑，也算安心。”

　　“有什么来历么？”那佛像与一般庙宇里相比，好像更显慈悲。

　　邹融淡淡笑笑：“二十年前春城还不富裕，但百姓们一心向善，便一起做了这个佛像，于我而言，觉得十分珍贵。”

　　“确实。”尚吉点点头。

　　都尉姗姗来迟，众人的商议这才开始。

　　尚吉本以为这一天会如往常一样，忙碌但平静地过去。但在离开前，她路过滕楼转了一圈，却在正厅外、门缝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一颗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她拾起来，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珍珠耳环。

　　那天在郊外的旧庙，迎面撞来的小女孩，衣服上也勾到了一只这样的珍珠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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