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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姐、二裙姑
漂亮的姑娘,还是源源不断地朝张庄输送。南荆堂家前徐家的大姐姐,坐着未婚夫的摩托车,路过家东,向张庄飞驰而去。大姐姐的脸如出水芙蓉,粉粉的、白白的,她安心地坐在未婚夫的车后座上,一朵娇花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她的爹,就在家东的梧桐树下,看人家打台球。许是嫌人多吧,她们两个飞驰而过的时候,并不跟她爹打招呼。她的爹,也不在乎,看着闺女、姑爷飞驰而去,老父亲默默无语,刚喝完酒的脸上显现出幸福、满足的酒红色。
我跟宋大秀约好了星期天的下午一起去白山摘酸枣子。星期天下午,我跟我爷爷说了一声儿,拿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笊篱,就一个人去了白山。我爷爷其实是不太同意的,可是我坚持要去,他也就不再拦着。
我沿着上学的路一直走到了奔张庄的那条三叉路口儿。左边是往白山去的路,右边是往张庄去的路。身后退回去就是荆堂。我的正前方,穿过公路,穿过张庄庄东头的那片原野,就是白山了。我跨过公路,跳进公路北面满是枯枝败叶的沟渠,再爬上对面的田地,一路沿着人家的地头儿,直到了白山脚下。
这儿,是青白的山石,一块块匍匐在我的身边、脚下。我可喜欢了。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青石啊。山上的果木叶子都变黄了,发红了,也快落尽了。那树上的树叶稀稀疏疏的,像是用血红色的丝线绣在枝条上。那些俯卧着的石头的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丛丛的小树。那些石头缝儿里,再往里,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山猫野兽了。蛇也是有的。纺织娘也是有的。再有的,我看不见的精怪也是有的。我自己在那儿,也不害怕,也不知道害怕。
山坡上的酸枣树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酸枣子。秋天的酸枣子,比酸枣树上的树叶还要多。我瞅着那些酸枣子,一个个儿一把把儿地摘着。我绕着树摘,摘完了这面,再摘那面。这一棵树上挑地差不多了,再换另一棵酸枣树,继续摘。那些酸枣子躺在我的笊篱里,红艳艳地,仿佛整个秋天都躺在我的笊篱里了。
没过多大功夫,宋大秀果然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们就凭着一句话,就差不多同时到达了。
我跟宋大秀一起逛逛,摘摘酸枣子,看看山坡的风光。这样的风光在我们的童年并不是多么罕见。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身后,远远的,李东还有他们庄上的几个小男孩儿也到了。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走着。李东这个人毕竟是我们的同学兼班长,他还是很稳重的。他不会跟那几个男孩子说我们什么。倒是我们,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我们往那石头缝儿里看了看,石头缝儿里好像卧着一条青白色的蛇。我们回头跟李东他们说:“喂!要小心呢,这儿,石头缝儿里有蛇!”李东他们闻听此言,并不激动地跑过来,他远远地跟我们说:“知道。有蛇不是很正常吗?”
傍晚,回到家,庄里来了耍把戏的。耍猴子的牵着一只金黄的小猴子在大龙家门前逗着。耍棍子的父子三人也来了。先是父女俩儿耍棍子,父女俩儿各自拿着根长长白白的棍子,在大街上打架。父女俩儿的棍子横着打,竖着打,斜着打,换着花样儿打,棍子跟棍子之间打地“康康”直响。我看的出来,那些耍棍子的招数儿,肯定是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就练好了的。所以打来打去,总是打不到人。否则,那么长长的棍子,打在人的身上,可是疼的很呢。闺女的棍子总是比父亲的凌厉,父亲总是装作像是招架不住的样子,连连后退。
“哎哟,你看看,这个小丫头,她老父亲打不过她了!”耍棍子的老头儿说。
接下来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了。大石头已经准备好了。老汉的小儿子腰里的腰带也扎好了。
“别让俺弟弟上了!我来吧!”大闺女说。
“恁都别上,我来!”老父亲说。老父亲扎起马步,运起气功。然后躺在地上,一块大石头放在他的胸口儿上。大闺女拿起棍子,朝着那块大石头,一棍子夯下去,那块大石头应声儿开裂。这棍子下去是要讲究技巧的,太轻了,砸不开石头,太重了,会伤着石头底下的老爹。围观的人笑笑,有的称赞这老头儿的气功真厉害。有的半信半疑,跟众人说:“这石头肯定是有缝儿,不然不会一棍子下去就裂开了。”
有的是一个人吞刀子,吞铁球,又把那刀子、铁球从嘴里吐出来。还有的吞纸筒,然后又把那纸筒给吐出来,像放炮仗似地炸开了,落了一地的碎纸片片。
有的是一伙儿人,年长一点的大哥把着年幼一点的小兄弟的胳膊,像是转拖拉机的摇把儿一样,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转了个大圈儿,小兄弟惨叫一声儿,两条胳膊被卸掉了,他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个膀子,蹲在地上,像是一个死囚犯。那个小兄弟是他的亲兄弟吗?还是只是跟着这个大哥混口饭吃呢?我不得而知。年长的大哥已经成家了,旁边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过了一会儿,那年长的又去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装上,那个小兄弟瞬间又恢复了生动的模样儿,若无其事了。
年长一点儿的大哥自己喝上汽油表演吐火了。他朝着手里的火把喷,那火像是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吐完火,开始向围观的父老乡亲“齐钱”:
“兄弟娘们儿,老少爷们儿,给口吃的吧,我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是哪里的。观众或是出钱,或是回家拿几个煎饼,可怜人家远道而来,拖家带口混口饭吃。
我站在宗雨家墙外,面朝东,看着我矮墩墩的二裙姑拿着一沓子煎饼从人群里走出来,面朝北,朝着耍把戏的那堆人走去。那时是晚上,我只看见她背后的大辫子,看不清她的脸。二姑手里的那沓子煎饼很白很香,厚厚的一沓子。要是在平时,二裙姑还舍不得拿那么多的煎饼给我吃呢。她连一张煎饼也没舍得给过我。为什么对这些耍把戏的,她这么大方呢?是她自己要拿了煎饼给那些耍把戏的?还是二爷爷二奶奶让她拿了那些煎饼给耍把戏的呢?是二爷爷一家子本来就这么积德行善呢?还是二爷爷二奶奶故意要做给庄亲世邻看,好让人家多给他家说儿媳妇呢?还是二姑这未出阁的老闺女,对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本来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感呢?我不知道。这些耍把戏的表演家在我们庄表演完,就转战别的庄上了。
我头天晚上刚看过他们的表演,第二天上学路上,又遇见他们了。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装东西的袋子。那个昨天晚上卸胳膊的更小一点的小伙子,膀子早就装上了,没有了当时卸胳膊的痛苦摸样。二人结结实实、精精神神地,向别的村走去。那个年长一点的大哥,穿着黄色的舞狮子的灯笼裤子,像个长胖了的孙悟空,趾高气昂,走在最后头,旁边跟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大哥结婚了,老二、老三呢?
王四结婚了,王三姐同一天出嫁。因为是换亲。三家转。三家同时办喜事,三家的儿女同时嫁娶。三对儿新人之中,就数王三姐的对象年纪最大,长她十岁。听说出嫁的时候,王三姐哭地很厉害,一声爹来,一声娘。王四也是痛哭流涕,哭着要给妹妹下跪。荆堂庄上的人看了那场婚礼,无不心酸落泪。
王三姐嫁到了北山里,大香去送了亲。
星期天,吃完早饭,我去大香家里串门儿,我面朝东,坐在她家的椅子上,看着她们一家子吃饭。大香跟她娘说着给王三姐送亲的事,脸上满是鄙夷的神色。
大香说:“王三妮儿去的那家,那个男人都快四十了,脾气还怪大。人家让他吃生饺子,他还不想吃,还生气。王三妮儿的日子以后肯定不好过。”
她娘说:“三家子转的,哪能恁么合适哎。王四儿的媳妇跟王四儿年纪差不多,两个人一块儿去干活儿,同来同往,嬉打哗笑地,还怪般配。”
大香说:“娘,她这叫什么?转亲?”
她娘说:“嗯,转亲。三家子,你到我家来,我到他家去。”
大香说:“这样的事儿还怪难对付来。上哪找恁么合适的三家子去。”
她娘说:“一般的都是换亲。像这样三家子转的,还怪少。”
大香说:“娘,二裙就是留着换亲的哈。”
她娘说:“嗯。”
大香说:“你说她急得慌吧?到这还留着不让走,她都快四十了吧?”
她娘说:“怎不急的?俺听她娘说的,二裙一个人躲在家里吸烟,地上扔了一摊子烟把儿。”
大香说:“恁以后可得好好挣钱给俺兄弟说媳妇。我可不给他换!换的都不合适。”
她娘笑笑说:“俺要是说不起呢?你不也得给恁兄弟换啊?”
大香他爹说:“俺才不恁姐给咱换,是吧?儿?”
大伟冲着他姐说:“我,我才不稀罕你换!你,你,你,你爱死哪死哪儿!”
正说着,王三姐来大香家串门了。她今天回门。大香让王三姐坐在我右手边的板凳上,王三姐笑嘻嘻地坐下来。她穿着粉蓝色格子的西装样式的褂子,用她那一贯沙哑的声音跟大香说话,脸上有些白胖,并没有大香说的该有的颓丧与悲伤。
原本就是北山里的女子,这回又被迫嫁到了更北边儿。还是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为了自己兄弟的姻亲后代,这种苦也得强忍着往下咽。你要相信,人世间所有的苦,忍着忍着,也就会慢慢习惯。这以后,王三姐肯定是生下一男半女了,还会生两个三个,这以后,她原本不心甘情愿的丈夫跟她也就成了一家子了。她不仅不会盼他死,还会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以后,她和她的儿女,可都得指望他呢。
二奶奶家的二裙姑也是被用来换亲用的。二姑跟她家的人一样,矮矮的,胖墩墩,皮肤黄里带红,留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说起话来,嗓门儿很大,冲冲的,跟吃了枪药似的。二姑很能干,家里活儿、地里活儿,样样不差。二姑得空儿,就挑起两个圆箩筐,去板栗行拾柴禾。箩筐里堆满了板栗树叶,二姑挑起来晃晃悠悠地走着。二姑被埋进柴禾里。只见其筐,不见二姑娘。
二姑每天忙活个不停,闲了就坐在小杨树底下,跟一群嫂子大娘一起说着话,拿着麻绳儿在大腿上搓麻绳,纳鞋底。一条条的麻绳对着大腿肚子搓上去,大腿上留下一个个小红点子。
二姑手巧,不仅会搓麻绳纳鞋底儿,还会绣鞋垫子。二姑鞋垫子上的绣花跟我妈妈的不同。我妈妈的绣花,横线线竖线线斜线线,看地清清楚楚。二姑的绣花看不出线条,都是用无数的针眼儿构成的针脚儿,浑然天成,像用现成的绒布剪成的花朵。
村西徐姓的两个漂亮姐妹,经常拿着鞋垫子,来到二奶奶家门前,跟二姑切磋手艺。她们两个大姑娘,梳着大辫子,脸色白白,腮上是天然的微红,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袂飘飘,不声不响。她们来到二奶奶门前,也不进门儿,就在大门儿外,跟二姑交流鞋垫子的绣法儿。二姑站在门儿里跟她们说话,别人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两姊妹不声不响,文文静静,像观世音菩萨在上门儿点化众生。
二姑年纪不小,还没有出嫁,娘家一直留着。我一直觉得二姑脾气不小,也是个刚烈的女人,怎么可以那么听话。又觉得二姑之所以嗓门儿大,口气冲,也许是因为顶着天大的委屈的缘故吧。
二姑给三叔换了亲,换的是王庄的人家。三婶子白白净净,跟三叔般配。二姑夫黄黄黑黑,跟二姑也般配。
一次,我坐在爷爷家门口小杨树底下,二姑摸着我的后背说:“你看大省,脊梁骨上全是肉,跟小猪儿一样”!
二姑又笑着说:“等以后你去上初中了,让恁二姑夫带你去家里吃饭。”二姑待字闺中这么多年,一朝得嫁,脸上也有了不一样的满足的笑容。
后来二姑怀孕了,但是生出来不久就没了。
二奶奶对三婶子也不满意,说她在地里干活,回家喝茶的空儿,就把碟子里的白菜,就着茶吃光了。半夜里,经常听到三叔、三婶子“扑通!扑通!”打骂的声音。
二姑婆家也开始闹了。听说有一次,二姑二姑夫在大棚地里干活,二姑夫把二姑按在大棚地里,苦打了一顿。换亲的两亲家一旦闹起来,都是此起彼伏的。因为或是男方或是女方,都要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争气。原来,人跟自家人、跟自己的血亲才是最亲的。这婚姻,对男女来说,就是狗屁。
不久,二姑又生孩子了。因为总是留不住,这一次生的闺女叫“栓”,山东话叫做“帆”。很胖很大的一个小丫头,可惜又没有保住。二爷爷用粪箕子背着扔到文峰山脚下了。三婶子也开始恶心、呕吐,三叔带着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回来的结果是害喜。
“医生说了,是怀孕了,怀孕引起的区吐!”三叔跟老娄奶奶说。老娄奶奶坐在三叔门前的小杨树底下,笑盈盈地听着。三婶子后来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还是没挡住离婚。
二姑、二姑夫,三叔、三婶子都在闹离婚。
二姑夫的离婚协议书送到了二奶奶家门儿上,二姑走出来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不知道三婶子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儿怎么办。生下来就爹离娘散,真可怜。
大人成了换亲的牺牲品,为什么要让小孩子也跟着受罪?
为了舅舅一个人,坑了妹妹,又害了外甥。这该死的舅舅!这该死的婚姻!
后来,三叔又说了一个北山里的姑娘。个子还好,相貌还好,眼睛大大的。就是有些显老,不如原来那个三婶子白嫩。
那时候,她们还没结婚。新三婶子走婆家,就跟着婆婆睡。该准备睡觉了,三叔给她打了洗脚水,放在她面前。二姑在旁边,也不怎么说话。二姑这回要嫁到她家去。北山里很远吧,远地让我想象不出一个具体的地点。这次,我不知道二姑,要嫁到哪里了。二姑这以后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儿的呢。我那刚出生就缺爹少娘的可怜的小妹妹,跟着她可怜的娘去了哪里呢?
为什么没有人为孩子着想?是谁根本不为孩子着想?这天大的罪过算在谁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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