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帝国

　　客栈里那碗浮着几点油星的清汤寡面，竟成了黄崇徽与“李康”契阔谈宴的引子。黄崇徽纵论时弊，言锋锐利如刀，每每剖开这盛世华袍下的溃烂脓疮，令耶律康心头微震。

　　他隐约觉出眼前这爽朗书生胸中似有惊雷蕴藏，却又被那坦荡笑意包裹得滴水不漏。日影不知不觉爬上西窗，两人竟聊得意气相投，索性约了结伴同行，共赴长安。

　　刚踏出客栈门槛，便见那被救下的老农牵着瘦小的孙女瑟缩在墙角。一见恩人，老农浑浊的眼里陡然亮起微光，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破布包，层层揭开——十枚尚带余温的鸡蛋。

　　“恩公……穷家小户，只有这个……”
　　老农声音哽咽。小姑娘肚子“咕噜”一声，窘迫地低下头。

　　黄崇徽心头发酸，连声道使不得，随即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沉甸甸的书箱——那是他寒窗十载的全部家当。他在箱内摸索半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和所有铜钱，塞给老农。

　　耶律康见状朗声一笑：“黄兄高义，何须你破费！”说话间，一锭足色雪花银已稳稳落入老农颤抖的掌心。他又招呼店家备下干粮清水，塞满老农的行囊。

　　一问方知老农欲带孙女投奔清源城亲戚，四人索性结伴同行。荒凉旅途因这祖孙二人平添暖意，小姑娘脆生生的笑语驱散了些许萧索。

　　然而天意难测。行至半途，铅灰浓云沉沉压下，一场豪雨迫在眉睫。老农识途，忙指向前方山坳：“那里有座荒废的‘雷部广法观’，早年香火盛，好歹能遮风挡雨！”

　　众人紧赶慢赶，冲入道观时，豆大雨点已砸落下来。主殿内蛛网密结，积尘厚覆，供奉着二十四尊彩漆剥落、肢体残缺的雷部神将塑像，唯有正中主神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法相奇迹般保存完好，金漆暗淡却威严肃穆，深邃目光在昏暗中俯视众生。

　　耶律康与黄崇徽巡视一周，确认安全，便在殿角燃起篝火。橘红火苗跳跃，驱散阴冷。众人围坐分食干粮，暖意融融。

　　几块硬饼下肚，老农脸上有了血色，话也多了：“唉，年轻时，老汉我也曾在十里八乡混出个‘铁口神断’的名号，给人相面糊口。后来……开罪了豪强，怕招灭门之祸，这才金盆洗手，躲起来种地了。”

　　“哦？”黄崇徽眼睛一亮，“老丈竟有这等本事？相逢即是有缘，快给我和这位李兄瞧瞧前程！”他笑嘻嘻把手伸过去。耶律康也含笑伸出手腕。

　　老农连连推辞：“荒疏多年，早不灵了……”

　　“老丈莫要推辞嘛！”黄崇徽不依不饶，硬把手腕塞到老农枯瘦掌中，“权当解闷儿！”耶律康也含笑点头。

　　老农推却不过，只得叹息一声，先执起耶律康右手。他借着火光细看掌纹面相，神情由随意渐转凝重，眉头紧锁。半晌，他放下手，沉沉叹息：“这位‘李’相公……情路艰辛，如涉刀山火海。此番长安之行，九死一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能渡过此劫，或可得偿所愿……然则，福祸相依，恐将失去毕生至重之物。” 殿外，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墨空，瞬间映亮天尊冰冷的侧脸。耶律康心头如遭重击，眼前闪过慕容馨雅依偎帝王的笑靥。他沉默片刻，对着老农深深一揖。

　　老农摇头，转向早已迫不及待的黄崇徽。他先将那张年轻、充满书卷气的脸凑到火光下，浑浊双眼细细扫过他的额头、眉骨、鼻梁、颧骨……一寸寸，极慢，仿佛在辨认某种古老而危险的图腾。初始专注，渐化为惊疑，惊疑又凝固成难以言喻的恐惧。枯瘦手指颤抖着，终于搭上黄崇徽手腕，顺着掌纹摸索。

　　殿外雷声滚动，如巨兽在云层深处闷吼。篝火被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在残破神像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老农额头冷汗大颗滚落。他掐算的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身体筛糠般抖起来。黄崇徽脸上笑容消失，疑惑地看着他。

　　突然——“咔嚓！”一道劈开天地的惨白巨闪撕裂苍穹！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破庙簌簌发抖！就在雷光耀世的瞬间，老农猛地睁大眼，瞳孔涣散，枯槁身体剧震，喉咙发出“嗬嗬”怪响。

　　刺目白光中，他恍惚看见的不是掌纹，而是奔腾血河！堆积如山的尸骸！焚烧的城池！滔天烈焰！地狱景象中央，一个披散长发的身影挥舞滴血巨剑，踏着尸山血海狂笑——那面容，赫然与眼前书生重叠！

　　“轰隆——！”又一道惊雷贴顶炸开！老农浑身一抽，触电般甩开黄崇徽的手！他像见了地狱恶鬼，连滚带爬急退，脊背狠撞供台底座！他涕泪横流，对着惊愕的黄崇徽不顾一切地磕头，额头撞地“砰砰”作响，声嘶力竭哭喊：

　　“大老爷饶命！饶命啊！就当……咱们从未见过！求您……给天下苍生……留条活路啊！”

　　剧变惊呆了所有人。小姑娘哇哇大哭扑上去：“爷爷！你怎么了！” 黄崇徽脸色煞白，上前欲扶：“老丈……”

　　“别过来！”老农凄厉尖叫，像被烙铁烫到，手脚并用地后缩，黄崇徽稍一靠近，他便瘫软欲跪。恐惧已深入骨髓。最终，在黄崇徽茫然、耶律康惊疑的目光中，老农死死拽着哭喊的孙女，冲入殿外瓢泼暴雨，身影瞬间被雨帘吞噬。

　　冰冷雨水狂风灌入大殿，篝火几近熄灭。殿内死寂，唯余哗哗雨声与隆隆雷音。黄崇徽失魂落魄，脸色惨白。耶律康心疑云翻涌，无法理解那超越常理的恐惧。他下意识抬头，目光扫过残破雷神像，落在那尊完好的天尊法相上。

　　借着将熄的微光，他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那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威严肃穆的双目下方，赫然蜿蜒着两道刺目的、暗红粘稠的痕迹！如同两行刚刚淌下的、冰冷血泪！

　　“黄兄！你看！”耶律康声音颤抖，猛地指向神像。

　　黄崇徽望去，脸上血色褪尽，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那血泪真实而邪异，如同无声的印证。破庙空气骤然粘稠沉重。昨夜老农癫狂哭喊、尸山血海幻觉、此刻神像泣血……种种碎片在两人脑海疯狂冲撞。两人再无言语，枯坐角落，篝火彻底熄灭，大殿陷入冰冷死寂，唯有殿外凄厉风雨与永无止境的雷鸣。

　　一夜煎熬，天色在凄风冷雨中透出灰白。雨势渐小，天空依旧阴沉如墨。两人沉默踏出道观。

　　空气湿冷，弥漫着暴雨后的泥土气息。前行不远，低矮路口旁围着几个指指点点的村民。强烈不祥预感攫住耶律康。他分开人群。

　　路口旁焦黑老槐树下，两具紧紧蜷缩的人形焦炭赫然在目！小的依偎在长者怀中。焦骨旁散落着老农衣物的破布碎片。一只焦黑竹篮里，几枚黢黑的鸡蛋滚落出来。

　　人群议论嗡嗡：“作孽啊……昨儿那大雷劈的……”
　　“老天爷收人喽……”
　　“可怜……”

　　黄崇徽如遭雷击，僵立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颤抖，死死盯着焦尸，目光空洞。

　　耶律康胃里翻江倒海，猛地移开视线，却又无法抑制地看向身边惨白失魂的黄崇徽。清晨微光映着书生侧脸，昨夜道观诡谲——老农预言、天尊泣血、此刻树下焦尸——如同冰冷毒蛇瞬间缠绕耶律康心脏，勒得他窒息。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毫无来由的冰冷恐惧，如同这阴冷晨雾，弥漫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握紧腰间冰冷的苍狼牌，那触感亦无法驱散心底蔓延的寒意。眼前这失魂落魄的书生，此刻在他眼中，竟笼罩上了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渊般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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