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帐篷外的雨声渐渐稠密，噼里啪啦的敲打声，在帆布上织成一张跳动的网。

　　野营灯旋至最暗，昏黄的光晕堪堪漫过谢书衍立体的骨相轮廓。

　　谈尧侧躺着，手背垫在脸颊下，目光凝聚在谢书衍脸上，低声问：“周五那天，陈嘉南就跟你说这事？”

　　“嗯。”谢书衍懒散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里，“本来要带你去看展。”

　　“高兴吗？”他掀开眼皮，莫名看了眼手机。

　　谈尧安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

　　“高兴”这个词于他而言其实挺陌生的，他从未正经承认过这种情绪。

　　帐篷里的气氛渐渐慢下来，带着一种微妙的黏滞感。

　　谈尧喉结轻轻滚动，慢吞吞地从喉咙里挤出生硬的一个“嗯”字。

　　“那选对了。”谢书衍抬手，手指轻轻穿过谈尧耳际的黑色碎发，“你也需要他们。”

　　雨势渐急，拍打帐篷的声响仿佛直接穿透过心脏，震得那处微微发颤。

　　谈尧盯着顶篷某处皱褶，突然说：“这学期开始，我再努力一点。”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紧绷，“我们考同一个学校。”

　　“怕异地恋？”

　　…

　　谈尧冷冷道：“滚出去。”

　　小帐篷里的气氛又落回寂静，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谈尧心里还有点发窘，没话找话似的转了个话题，“礼物是什么？”

　　“Sián FKP 37。”谢书衍把人捞近了些。

　　谈尧的呼吸明显顿了一瞬，抬眼看向他，“怎么送这个？”

　　他对这些机械组装物件挺感兴趣，但平时也就网上看看视频过过眼瘾。

　　“你浏览器有这个。”谢书衍已经俯身过来，鼻尖相蹭，他的吻轻轻落在谈尧鼻骨的那颗小痣上。

　　“有点贵。”

　　“塑料而已。”

　　那一堆轻飘飘的塑料已经是他一个月生活费了…

　　谢书衍望着那双眼睛，说：“以后我有的，都给你。”

　　谈尧还没来得及回应，唇上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又被咬了。

　　两人只要一黏糊起来，意志力便溃不成军。谢书衍翻身将他压下，单手扣住那截手腕按在枕上，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谈尧头脑发热，被吻得忍不住溢出一声闷哼，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恍惚的视线擦过被灯光投射在帐篷上的叠影。

　　那双瞳孔骤然一缩。

　　陈嘉南他们的帐篷就在五米开外，那些被扭曲放大的剪影简直要命。

　　不过一布之隔，却背着所有人偷偷亲吻，这种隐秘的戏码引出了强烈的禁忌感，令人头皮发麻。

　　“看来真喜欢偷情，”谢书衍说：“兴奋成这样。”

　　…

　　谈尧懒得吵，

　　他呼吸发急，带着点喘：“别在这。”

　　“怕什么？”

　　谢书衍眼底带着点不以为意的懒散，手故意往下。

　　“会弄脏的！”

　　“有湿巾。”他答得干脆，尾音里甚至带了点极淡的笑意。

　　“操、会有声音。”谈尧慌得用膝盖去顶他，声音都有点抖。

　　“下雨了。”

　　谢书衍低头，用鼻尖摩挲他的下颌，“他们听不见。”

　　谈尧趁着最后的理智还没彻底散掉，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灯…”

　　谢书衍带着点被扫兴的不满，半晌才腾出一只手，精准地按灭了野营灯。

　　黑暗吞没视觉的刹那，谈尧再次被谢书衍滚烫的气息彻底包裹。

　　两人轰轰烈烈吻了足有十来分钟。谢书衍起初分明是带着点恶劣逗他，到最后却忽然主动退开距离，沉默着替对方把被子盖好。

　　…

　　谈尧在这一瞬间，真的有股把人直接掀出去的冲动。

　　他妈的，撩得人火烧火燎，自己倒先歇了？

　　“你什么意思？”谈尧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对方没应声。

　　谈尧抬腿踢了他一下，“别装死。”

　　谢书衍低低啧了声，呼吸压抑：“你是故意问废话？”

　　“你…”谈尧忽然觉得脑子发烫，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谢书衍的状态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

　　不知是这封闭的帐篷憋的，还是以往一次次点到为止的克制，终于攒到了极限。

　　“再闹。”谢书衍盯着他，声音发沉，“你脸就别要了。”

　　对方那双眼睛完全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太多情绪，却偏有股失控的暗流在深处翻涌。

　　谈尧头皮发麻，体内那点乱七八糟的火突然就切断了，他们平时虽然玩玩闹闹，却从没真正越过界。

　　他默默平躺，合上眼，规规矩矩地躺好，像要逼着自己马上睡去。

　　这场雨还在啪嗒啪嗒下着，悄无声息地，就浇灭了那片燎原的野火。

　　凌晨三点的夜，营地早已陷入沉睡，只剩一盏野营灯孤零零悬在天幕下，昏黄的光漫开来，把夏奈的轮廓描得朦胧又黯淡。

　　她坐在折叠椅上，手里捏着罐啤酒，眼底空旷得没有焦点，正透过雨幕，望着些不存在的东西。

　　直到这时，

　　帐篷的拉链被轻轻拉开，程橙裹着外套走出来，怀里还抱着条毯子。

　　“你没睡吗？”程橙把毯子搭在她肩上。

　　夏奈像是猛地被拽回现实，睫毛轻颤，低低应了声：“嗯。 ”

　　空气粘稠而安静，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程橙在她身边坐下，捻了捻袖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喜欢…多久了？”

　　夏奈愣了愣，仰头灌了口酒，平静道：“四年。”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程橙突然沉默。

　　夏奈的回答几乎是一瞬间便攥住她的心脏，长达四年的时光，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落幕了。她忽然一阵茫然，甚至是害怕，自己是否也逃不过无疾而终的命运。

　　她没再开口，只是静静陪着夏奈，一起凝望雨幕。

　　夏奈手里的啤酒瓶被压的窸窣作响，她垂着睫毛，声音轻得像在自说自话。

　　“初二那年，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人…”

　　那时她还是优班生，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表面斯文，背地里总对女同学动手动脚。被骚扰的女生们被他拿成绩、甚至是录像威胁，不过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最终只能忍气吞声，连跟家人提的勇气都没有。

　　夏奈起初并不知情，直到某天放学，她折回教室拿作业本，正撞见那老师把一名女生堵在墙角，手肆无忌惮地掐着对方的腰。

　　她瞬间僵住，大脑空白。

　　等回过神时，人已跑出教学楼，她攥着手机抖得厉害，却发现根本没来得及录像。

　　经过几番挣扎，

　　夏奈第二天找到那女生，约好一起去教导处告发，可那人死不承认，甚至反咬一口，校方更是敷衍了事：“没证据别乱讲”，转头就让他照常上课。

　　从那天起，夏奈成了被针对的目标，甚至被造谣勾引老师。她没退缩，默默备好计划，某天放学后主动找那老师对峙。

　　“聊聊。”她站在教室门口，声音平静。

　　对方将她带到教材室谈话，夏奈脸色发白，生理性的恐惧死死拽着她的脚步，她却咬着牙，非要掀翻这一切不可。

　　藏在校服口袋里的手机悄悄打开录音，她正一步一步套话，没想对方早有预料，突然伸手钳住她，去掏她的手机。

　　录音被删掉的瞬间，夏奈的大脑嗡地一声，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那老师没松手，反倒逼近一步，嘴角扯出抹毛骨悚然的笑：“夏奈同学，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不安分，非要当出头鸟？”

　　“你说，我现在要是做点什么…谁会信你？”

　　夏奈浑身抖得厉害，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铺天盖地的恐惧让大脑一片混沌。

　　夏奈头皮发麻，剧烈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紧闭起眼，终于惊叫出声，可声音刚破喉，就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不到半秒，求救声便被掐断在喉咙里。

　　要死了…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她的一瞬间——

　　“砰！”

　　教材室的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一道身影利落地翻进来，动作快得扬起一阵风。

　　夏奈猛然抬头。

　　窗帘猎猎飘动，秋日的夕阳从窗口斜斜切进来，恰好落在那人身上，他校服袖子卷至手肘，小臂线条绷紧，浑身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凌厉。

　　从闯进来到沉稳落地，

　　谈尧甚至没看夏奈一眼，直接拽开那人，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的世界仿佛被静止，夏奈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望着这位臭名昭著的“恶人”。

　　少年逆着光，身后是轮发红的太阳，明明快要沉落，却依旧耀眼得刺目。

　　雨声淅沥，夏奈低下头，将手里的空罐搁置在桌面，她看了程橙一眼，剩下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人是抓不住太阳的。

　　她曾被那束光照亮过，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够了。

　　程橙震惊地睁大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原来当初他打老师，是因为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当时，谈尧殴打老师的消息像野火烧遍整个校园，有人说他叛逆成性，有人说他精神问题，甚至有传言说他是天生的恶魔之子。

　　最终，校方权衡利弊，只在公告栏上给了谈尧一个处分。

　　没有具体原因，没有半句解释。

　　谈尧就这样背负着惯有的恶名，成为事件的收尾。

　　而那位老师，只是悄无声息地被辞退。

　　夏奈扯出一抹冷笑，目光投向远处那片漆黑的树影。

　　“学校那些老师为了体面，把消息全部封锁，哪怕对当事人，也勒令一字不提。”

　　她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那谈尧…没为自己辩解吗？”

　　“没有。”夏奈说。

　　他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她记得当时的谈尧，面对处分时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些议论和骂名全与他无关。

　　可夏奈总觉得，他只是选了沉默。

　　因为一旦解释，就会牵扯出更多名字，将那些难以启齿的伤害公之于众。

　　“所以你一直留在18班…”

　　程橙知道，夏奈的成绩不止于此。

　　“嗯，想离近一点。”

　　但夏奈心里清楚，两个世界的人，哪怕距离再近，也终究是两条不会相交的线。

　　程橙觉得喉咙发紧。

　　她望着夏奈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蒙了层湿雾，裹着某种情绪的泪滴，正悄然无声地坠入空气。

　　雨声越来越急，夏奈眼底重归平静，终于转向程橙：“你呢？”

　　“不打算说吗？”

　　程橙呼吸顿了顿，眨了眨眼，低声道：“不了吧。”

　　她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连夜的雨，把少女的秘密悄悄冲刷进这片朦胧的山林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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