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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盛都的夜即使入夜后也给人一种喧嚣的感觉,恐怕还是因为这座城庞大的人口,这么百万之众,就是心跳声也够骇人的了,可那骇人的心跳声却不是来自旁人,而是萧慕蔺自己。
那颗心跳得实在诡异,令一向自持的他都几乎要忍不住呵斥:停下!可是越靠近院中那石亭,越是跳得厉害,这不是为欢欣而跳动的。
亭中坐了个人,他坐在这里时,总是会习惯性地在石桌上摆上一壶酒两只酒杯,可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神色在告诉萧慕蔺,他是特意在等他的。
就是他不等在这里,萧慕蔺也自会闯到他房中去,比起来,他更愿意等在这里。
“为什么?”
这是萧慕蔺问的。
宋翾看着萧慕蔺,眼中流露出特异的光彩,行止如月,也唯有眼前这人了。
为什么?
宋翾没有办法回答。
其实是有很合理的答案的,可是宋翾只怕他太相信,他不愿意他太相信,他原就是要他恼怒的。
萧慕蔺已走得足够近了,就在他面前不足两尺的地方,甚或更近些,用那双收敛又肆意的眼——他只敢看着他那一抹飞扬又回拢的眼尾,避开他眼泉中比月色还要明亮的悲——看着他,只很冷淡地发问,他的答案非心所愿,他既不愿骗他,可也不愿伤他,所以沉默。
“宋翩辞,告诉我,为什么派人跟着我?你是……关心我,还是防备我?”
宋翾慢慢将目光从萧慕蔺脸上移开,又立马看回去,自己也很弄不清似的道:“以萧兄的身份,萧兄觉得我该如何?”
萧慕蔺道:“你该知道,我不喜欢被人看着。”
宋翾苦笑道:“我其实也很不喜欢看着别人。”
萧慕蔺一双眉已缓缓皱起,“为何?”
宋翾摇了摇头,萧慕蔺已一掌就按在那石桌上,还是问:“为何?”
宋翾看向石桌之上那一道裂痕,不由露出丝笑意,越是外表冷淡的人,越需要掩饰内心的炙热,他有些开心,萧慕蔺在他面前从不掩饰这种炙热,可很快,他又收起笑意,淡淡道:“萧兄如今在盛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看着萧兄的人很多,这正是我所乐于见到的。”
萧慕蔺一愕,“你拿我作饵?”
“我记得萧兄说过,就是想将自己养的鱼钓上来也需要饵,如今我要钓鱼便需要饵。萧兄明白吗?”
萧慕蔺看着宋翾,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糊涂,竟真心实意般问道:“你不是心里有我吗?”
宋翾点点头,“有。”
“但,我心里先有的是我自己。”
萧慕蔺似是理解不了这句话,“我心里也先有的我,可你心里有我,我就跑到了你心里,我心里有你,为何你心里还有你自己?”
宋翾一怔,他从未听过这种论调,也从未有过这样的逻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萧慕蔺像是想通了,虽有失望,但似也接受。
“那你钓到鱼了吗?”
宋翾再次一愕,“你不生气?”
萧慕蔺道:“生气的,但如此能让你钓到鱼,我就少气一点。”
宋翾掩在袖中的手就紧紧一攥。他以谋算无失自许自得,可在此等赤子之心面前,他心里那些所谓计谋不过是龌龊勾当,蝇营狗苟,又当得什么神算!不过一介俗夫!
可正因此等赤诚,他才更要萧慕蔺走。
但此等赤诚,若令萧慕蔺含愤而去,他又怎能心安?
“萧兄。”
萧慕蔺就把宋翾看着,神色恬淡,全不设防。
宋翾一时吐字艰难,“我……”
萧慕蔺道:“需要我做什么?”
宋翾艰涩地道:“我要你走。”
萧慕蔺问:“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离开盛都。”
萧慕蔺先是一愣,然后不确定地问:“你要我……走?”
宋翾道:“如今形势于我不利,若萧兄在我身边,恐怕我就更难以应对。”
萧慕蔺道:“那日酒宴,只怕我的身份已遭人猜疑了,好,我走。我在哪里等你?”
宋翾本心中苦涩,可这一问却令他一颗心又酸楚又甜蜜,他还能走得了吗?又如何敢叫萧慕蔺苦等?
“你不用等我,你我并不同路。”宋翾已然将一双眼垂下,唯有清冷的地面才能令他心头稍静,“明早,我让喜奴送你出城,此去山高路远,就让骊歌马伴你左右吧。”
萧慕蔺先是静静地,后慢慢冷凝着,眼中清润已冷如冰雪,“你在骗我!”
宋翾却是唯一坦诚相待,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就有些疑惑地一抬头,却已有一根细针已逼近双眼,只听萧慕蔺冷声问道:“你心里有我,为何又让我独自飘零!”
宋翾看着那针,轻声道:“人生一世,求生好过遗恨。萧兄,江湖多颜色,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萧慕蔺缓缓垂下手,转身去了。
其实宋翾说错了,他心如止水,若非遇到宋翾,不过是皮囊青葱,而内心枯木,纵然江湖多颜色,他在意的也只有那一抹黑。
可你宋翩辞,那许多颜色在你眼中,真正留下光景的只怕是那一抹白吧。想及此,方才本已通达的气海忽又一堵,接着就是心脉一痛,萧慕蔺不由惨淡一笑,萧慕蔺啊萧慕蔺,可笑你在山中十年光景,孑然忘我,苦修苦练,三伏九寒,自以为技击匠艺心法无不精通,可望木而知根,凝渊而知底,却被一个少年一面就破了‘止水境’,以致将出山的目的一搁再搁,他现不过要你走,你便自弃至此,难道你忘了山中食不果腹、夜不安寝、老小皆可欺的日子了吗!
萧慕蔺仰头一望,天上悬月,星路一程,人间情事,何足挂齿!
天热,乌干儿也就起心将膳食做得清淡,又不乏口味,她还不知道宋翾已将萧慕蔺差走,特意照萧慕蔺之前吩咐的煎了药膳粥,其中药理还是专问了萧慕蔺搭配的,只是粥热着,房中一派冷清。
这时天早,萧慕蔺就是进宫也断不会这个时辰就去的,又见房中似少了一些物件,心生警觉,急忙退出,就去问门房,门房却说萧慕蔺夜半就走了,走时门房睡意正浓,只问了一句,也不见萧慕蔺答话,这位萧仙医冷清惯了,他们也习惯了,也不多问,还以为是办什么事去了。
只因有一回,萧慕蔺也是这么夜半出去,第二日晌午浑身潦草地拿着株仙草回来,后来再遇这样的情况,他们也不太多问,何况萧慕蔺是半个主子,也轮不到他们细问的。
乌干儿心头揣着一团疑惑,就准备回厨房去,把这粥温着,等萧慕蔺回来了喝,半道上却听到忧奴呜呜的哭,连忙问原委,才知萧慕蔺走了。
“走了?”
乌干儿一时弄不清楚这个‘走了’是什么意思,又问一遍,忧奴才哭着回说人被自家主子赶走了。
乌干儿不信,别看她平日在厨房的时候多,可府中有什么动静瞒不过她一双眼耳去,主子分明那么在意萧仙医,怎会让他走?
忧奴也不信,两人说着就要去问个明白。
没想遇到了喜奴,才知道此事确真,忧奴气得大哭,也顾不得尊卑有别,要去寻宋翾讨个说法。
喜奴皱着面孔道:“别问了,主人也不好受,这会在萧仙医房中发愣呢。”
几人互相一望,都叹了口气。
人虽走了,房中却还如原来的样,那些挂件,甚至那对泥人,都还在原处,萧慕蔺带走的只忧奴送的护身符。
宋翾站在房中,四处看着,他以前来,只觉得这房间有些狭小,想着给萧慕蔺换间大的,又舍不得隔得太远,一直耽搁了,可现在身处其中,又觉得这房间太空,都空得令人心慌。
他是看着萧慕蔺走的,那时月亮很近,把路照得发亮,人却有些模糊,萧慕蔺就在那模模糊糊中离开了院子,离开了宋府,他所安排的一切,包括骊歌马,萧慕蔺一样都没要。
其实那时候他想追去的,可他知道不能,只把一双腿摁实在了地上,原来一个人要留在原地需要那么大的力气,都把脚掌咯得生疼。
他苦闷半夜,寻了壶酒,漫无目的地四处逸纵,不知不觉却来到无望楼的顶上,看见孟遂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这么深夜,越发显得孤独。
窗中之人似有感应,已起身出了来,不由就对他一笑,扬手一招,他险些流泪,已落身下地,来到孟遂面前。
“孟哥哥。”
孟遂有感他话中苦闷,牵了他的手,犹如幼时那般,将他引进房中,翻出两坛子酒来,孟遂一向不饮闷酒,他若心中苦闷,就去打猎,这酒本也就是为宋翾准备的。
这酒颇烈,却不是宋翾常饮的‘金秋醉’‘真言露’等名酒,宋翾一喝便知其来历,不由问:“他终是找来了。”
孟遂便点点头,“此番大败,纯安威信尽失,南鲜可汗又偏袒次子,无奈之下,这才来寻我相助。你知道,南鲜国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王子相争,无论谁胜,败的那个绝不能活。我与他年幼相识,相交甚厚,不能眼看着他失败丧命。”
宋翾问:“来的是谁?”
孟遂就笑道:“你不知道?他还与萧神医交过手的。”
宋翾就不说话了,孟遂道:“他的同胞弟弟拓跋流芳。此子武艺高强,在军中有无敌王之称,他亲来,就是拓跋纯安最大的诚意,也是决心。”
宋翾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神过来,“他是个麻烦。”
“我知道,所以我已备了计策让他带回,就算继承不了可汗,保住性命不在话下。”孟遂说着就把已写好的书信递给宋翾看,“我在时,南鲜国形势便很微妙,信中提到的几人,是我认为可托付重任之人。”
宋翾边看就露出笑意,“此计甚妙,不愧为白衣神相,也难怪拓跋纯安兄弟不远万里也要请你相助。”又严肃道:“孟哥哥,此事务必隐秘,不然恐引来大祸。”
孟遂道:“我明白,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宋翾看了孟遂一会,忽问:“如果我让你走,你会走吗?”
孟遂想了会,问:“我能去哪儿呢?”
宋翾就不再说了。
不多时已把两坛烈酒喝完,人也就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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