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五章
外部的计划已步上正轨,接下来,该处理下内部了。
肆景沉入识海,来到了神女面前,对方还是温婉依旧,圣洁得碍眼。
神女率先开口:“你每次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表。若不是能读到你心念,只怕我想破脑袋,也难参透你为何要给褚洛白下药。”
肆景暗啧了声。
她如此竭力控制思绪,避免深思,却还是没能防住她的窥探。
“纵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你也瞒不住我。”神女轻声点破。
“知道了又如何?反正,”肆景扬起下巴,“你阻止不了我。”
“以此等方式报复他,你就不担心他承受不住?”
“他受得住。”肆景语气笃定。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类似的打击,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她这样做,不仅报复了他,还能削平神女较于她的优势,简直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优势?
即便事先对她的动机有所了解,可再次听闻这二字,神女还是不免错愕:“你当真觉得这是优势?”
“没错!失去的永远比现拥有的更深刻。他虽放弃了复活你,可你在他心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所以我也让他失去我一次,把你仅剩的位置夺过来。”
神女轻叹:“你定要如此极端吗?”
“我想要的,就必须得到。既要褚洛白全部的心,那就不容任何旁落。”
神女静默片刻,神情复杂:“被你这般喜欢,真不知是褚洛白的福还是祸。”
“他若觉得是祸…”肆景耸耸肩:“大可再换个肆景喜欢。”
“就像…你换个褚洛白喜欢一样?”
肆景面色一沉:“不说褚洛白了,现在来聊聊我们肆景的事。”
她朝神女摊开手,没好气道:“把余下的记忆都交出来!”
神女微怔,虽提前知晓对方已察觉出了自己的疏漏,但未想到这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上次对谈,她自称丢失了百年记忆,然这本身便是个悖论。
真正的失忆者,无法认知自己具体缺失了哪些记忆,据已揭露的回忆,根本无法推算出百年这一精确时长。这魔女捕捉到了这一漏洞,得知了她的陈述存在不实之处。
先前还忧心她会因沉溺情爱而失智,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神女未多做辩解,指尖凝光,将被她藏起的记忆掷入识海。
涟漪荡开,画面显现。
在那场不欢而散的婚礼后,神女本欲下凡寻找褚洛白,却被司法神君以保护之名,软禁于九霄。
她从欢伯处辗转得知,褚洛白已叛离神族,堕身成魔,如今栖居昌黎村,重整魔族残党,接替了玉折渊,成为了新任魔尊。
几经波折,她终在欢伯的协助下,逃出九霄,奔赴昌黎。
然而,当她寻到他时,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肝胆俱裂!
血染黄土,哀嚎遍野。
腥甜的气味混杂着焦糊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褚洛白一身玄衣立于尸山血海之中,手中魔焰吞吐,正如收割稻草般,屠戮着四处逃窜的村民。
那身影陌生得可怖,令她不敢相认。
“不可!”
神女惊骇欲绝,未及思索,神的本能先于意志而动,飞身阻拦。
褚洛白置若罔闻,魔焰挥洒间,又是一片血光迸溅!
神女筑起屏障,挡在了他与幸存的村民间:“洛白!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向天君请旨下凡,为的便是守护此地黎民!而今为何又要亲手将他们赶尽杀绝?!”
褚洛白终于停下动作,看向她。
那双眸子净澈不再,像是对淤积着愤恨的血洞,刺痛了旁人,而他自身却已习以为常。
“百年旧事,何必再提。”他漠然收回目光,讥笑道:“差些忘了,这下界的百年,于神女而言,不过是百日而已。你自是一如往昔,而我,却不再是了!”
说罢,他凝力击碎屏障,将神女掀至一旁。
神女自知法力难敌,踉跄着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道:“洛白,我相信你神心尚存!莫被恶念操控,滥杀无辜!”
“无辜?”
褚洛白反手钳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蹙眉。
“当年我率天兵护他们祖辈,成魔后亦严令魔族不准伤其分毫!可他们呢?!”
他指向那些村民,眸中猩光更盛:“这帮贪婪之徒觊觎魔肉,屡设陷阱,妄图害我族类!他们,死有余辜!”
神女望向村民,他们瑟瑟发抖,看上去何其弱小。
洛白不会骗他,可她实在难以将所见与所闻对应上。
她唇瓣翕动,想再说些什么,而褚洛白已耐心尽失,将她定于原地。
“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魔卫蜂拥而上!
神女无力地阖上双眼,听觉却因此被残忍地无限放大。
利刃破体的闷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垂死的哀泣。每一声响皆精准地送入了她耳中,钉入了她的魂魄。
“这里原叫昌黎村,本是个宁静祥和、与世无争的桃源之地。”
洛白曾向她如此描述这里,又亲手摧毁了他所勾绘的美好图景。
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对象去怪罪,去憎恨。她能怪、能恨的,只有自己。
是她法力浅薄,挡不住洛白的杀伐。
是她思想贫瘠,就连劝说的话语都苍白得可怕。
不知多久,一切归于死寂。
见神女面色惨白,泪水涟涟,褚洛白的表情缓和了些许,替她解开了定身术。
“说吧,寻我何事?”他问。
经他一提,神女这才想起自己为何来这儿。
她垂着头,声音微不可闻:“我…我想同你解释…大婚之日,你看到的,并非全貌…”
褚洛白嗤笑一声:“你是想说,你待我,确有几分真心?”
神女艰难点头。
她本准备了千言万语。
她想告诉他,她心悦于他,想当司法神君,也是因不满神族冷漠,视下界生灵如无物。她想与他并肩,护佑三界。
可如今,面对这个沾满鲜血的魔,所有话语皆被哽在喉间。
一切都变了。
百年与百日的落差推翻了先前建立起的全部认知,太多的变故令她应接不暇。面对因脱节而产生的巨大空白,她如迷路般茫然无措。
“我可以信你,只要你留下,与我完婚。”褚洛白开口,给她指了个方向。
神女愕然抬首,望着那双情绪难辨的猩眸,脑海中浮现起他曾经温润的笑颜。
那才是令她倾慕的洛白,而非眼前这个。
她的迟疑与恐惧,似在褚洛白意料之中。他未再强求,唤出长剑,掷于地上。
长剑锵然触地,声震四野。
“替我把这还他。”他冷声道,“转告他,三日后,我将率魔族踏平天门!”
神女骇然,刚要劝阻,被他抬手打断:“我知道有你庇佑神族,我此番兴兵,必败无疑。”
不,她想说的不止这个。
神女再度试着与其沟通,然话未出口,褚洛白猛地一步踏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泪眼。
“其实,赢的办法不是没有。”他笑容逐渐扭曲,“只要毁了你这好运符就行了!”
最后一个字化作狠戾的咆哮,捏住她下巴的手骤然滑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夺走呼吸,神女奋力挣扎却是徒劳。她在他面前,脆弱得与凡人无异。
就在她意识即将模糊之际,褚洛白松开了手。
神女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息。
“怕了?”褚洛白含笑俯身,指尖轻抚过她战栗的颈侧,“别担心,我不要你的命,也不在乎输赢。我只是好奇,我那高高在上、不闻不问的爹,见到其子弑神伐天,会是何等表情!”
褚洛白的身影消失于弥漫的血色中,神女怔怔坐在地上。
她想拾起那柄沉重无比的神剑,一伸手,才发现自己仍在颤抖。
……
下一瞬,场景转换,她已回到九霄,将一切禀明了天君。
御座之上,天君抚着被归还的剑,万年冰封的面容上,似泛起波澜。
神女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变化,急忙跪下恳求:“天君,洛白举兵绝非谋反!若他真有此心,大可当场将我诛杀,但他并未这么做!可见他神心未泯,善念犹存!若天君愿加以引导,相信他定能迷途知返,重归神位,变回从前的洛白!”
“洛白之事,非一己之过。此乃我种下的因,自该由我承其果。然,神之过,不该殃及苍生。”
天君收起长剑,目光深邃地俯视着她:“神魔交战,必引天灾祸及下界。届时,山河倾覆,生灵涂炭。这,方为三界最大的浩劫。”
神女脸色骤变:“难道…无转圜之机了吗?”
“天地运转,自有其规。然,规则之外,亦存非常之法。只是此法有违天道,神祇若行此逆天之举,需付出相应的代价。”
神女眼中燃起希冀:“还请天君明示。”
“献祭神识,倒转时空,重置因果。”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看着陷入深思的肆景,神女轻声道:“后续的结果也不难猜。我献祭了神识,将时间回溯至与褚洛白成亲前夕。他不知昌黎村发生的一切,以及我的自剜神识的缘由。在他的记忆中,我刚应下婚约,却在他凯旋而归时自戕了。”
“如何,”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肆景,“是否对我这舍身取义之举,肃然起敬?”
肆景不知神女何出此言。
从这段记忆中,她只看到她法力不济,在褚洛白面前不堪一击,而后又被天君寥寥数语引导,莫名其妙地担下了拯救苍生的重任。
这天君嘴上说着要承其果,结果牺牲的却是神女。
原以为神女居高临下,活得又比她久,应是见多识广,颇具高明远见。现在看来,她同厄元时的她并无不同,她们皆因好运符的身份,被囿于一地,被上位者牵着鼻子走,自以为做出了反抗,可到头来,仍旧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肆景猛然惊觉,一个不小心,她又想多了。
“你想的不错,”神女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但不全对。”
“哪里不对?”
“我虽记忆残缺,难以拼凑生前全貌,但从已知的片段中,可得出以下两点:
“一,我因不喜成魔后的褚洛白,拒绝与他同留昌黎。这证明,我不愿为他妥协自我。
“二,即便是受天君引导,可献祭自身是我的选择。这证明,我愿为天下苍生牺牲自我。
“两相对照,你认为,我在意的事,由轻到重,该如何排序?”
肆景顺着她的思路,答:“褚洛白、你自己、天下苍生?”
神女满意颔首,随即脸色一凛:“是以我觉得,你应慎重考虑下被我吞并的事。”
“哈?”
“你要为天下苍生着想。”
神女说得郑重,肆景只觉好笑:“我是魔,苍生与我何干?”
“你在意妖族,为何不愿试着去在意世人?你也曾从婆婆、许少知身上也感知到善意,并予以了相同的回应,不是吗?”
“那不同!他们是具体的人,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世人是谁?如此笼统。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凭什么在乎他们?更何况,我在意那个别人,也是受了你神识的影响!”
“都说了旁人仅是助缘,若神识仅是波及到你,而未触动到你,任我如何影响也是徒然。”
肆景抿唇不语。
要分辨她的改变是源于神识还是本心,唯一的检验方法就是剥离神女的存在,让她完全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对比前后有无差别。仅凭空口辩论,永远掰扯不清。
她不再理会神女,反复观看着这最后一段回忆,想看看有无被遗漏的细节。
看着看着,画面定格在了褚洛白染血的面容上。
肆景有些挪不开眼。
彻底成魔后的褚洛白比现在还要顺眼,甚至令她颇为兴奋。
神女感知到她的念头,指尖光华一闪,调出褚洛白身着白袍的影像。
“这时的他更好。”她的语气带着怀念。
肆景将那玄袍浴血的身影放大:“黑的好。”
“白衣素净,心系苍生,方显高洁。”
“玄衣加身,挣脱枷锁,只求痛快!”
两个肆景一来一往,谁都说服不了谁。
就在她们僵持之际,神女眸光微动,一张恣意的笑容浮现,盖过了所有画面。
那是在庸元酒楼,她误食花卉时,褚洛白展露的笑容。
那是令她第一回感受到心动的笑容。
“我想我们应能达成共识,这时的他才是最好的。成魔后,你可曾再见他这般笑过?”神女认真地问。
没有。
即使在她挖空心思让他开心时,他也未再这般开怀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肆景挥手打散所有影像:“没有又如何?他爱笑不笑,与我何干!”
说罢,几乎逃般,抽离了这片令她心烦意乱的识海。
识海微漾,须臾间,那张粲然的笑容再度浮现。
所谓心念便是这般,越想置之脑后,反越难挥却。
魔女肆景怕是要将这笑容铭记于心了。
神女注视着影像,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落寞。
她又撒谎了。
她撒了许多谎。
她并未与那魔女达成共识,眼前的笑容固然悦目,却不是她心中最好的洛白。
见到厉元褚洛白时,她是喜极而泣,误以为当初的洛白已然归位。
见到褚洛白本尊时,她的那句“为何”,是想问他为何仍堕了魔。
而当一切明晰后,她认清了现实。
她的洛白流逝于岁月中,即使她献祭了自己,倒转时空,也追不回了。
时光真的可以磨灭许多东西。
她的洛白,早已不复存在。
至于天下苍生…
与其说是出自真心,倒不如说是源自“应该”与“必须”。
身为神祇,理应爱世人,爱苍生。然而,那些零碎记忆拼凑出的形象活得无力又浅薄,用那魔女的话讲,如同浮萍般毫无存在的根基。她无法接受自己是那个样子的,她必须为其赋予崇高的意义,让她的牺牲不至于像个笑话。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再没有比心系苍生更正确的答案了。
她坦白想复活,那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只是这复活,不是让从前的神女归位,而是按她现在的意志,重新活一次。
所以,魔女要以此等方式报复褚洛白,即使有能力,她亦不会阻挠。
相反,她乐见其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