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比林莺歌的善意先到的是日本人的闪着寒光的刺刀，第二个航海日凌晨，太阳还未升起，白底红日旗帜先撞开了统舱的舱门。
　　“起来起来！皇军搜查叛乱分子！”
　　舱里挤满了逃难的人，背着菜篓希望能在上海卖个好价的农民，从东北逃出来投奔亲人的难民……
　　刺眼的手电筒光扫王傻根的脸，他眯起眼睛，身子不自主的挡住母亲和弟弟。
　　几个日本人端着枪站在门口，白手套已经伸进暗无天日的舱里，一个接一个的翻起来。
　　人群骚动起来，惊呼和哭声很快被粗暴的呵斥声压下去。日本兵开始挨个检查乘客的行李，内衣、铜板，到处纷飞。
　　“这两个人，”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点了点王傻根的母亲和他的小弟弟，“带出去单独检查。”
　　日本军官说的是日语，王傻根听得懂日语。他立即挡住了上来抓人的士兵，鞠躬微微低着头，同样用日语说：“长官，我们是良民！”
　　那日本军官显然没想到王傻根会说日语，他要走出去的脚步停下来，转身看着王傻根。
　　“我阿姨是要去青岛和姨夫团聚的。”王傻根低三下四的点头哈腰，他必须得保护母亲和弟弟。
　　“带走。”日本军官的皮靴踩在吱呀作响的船板上，像是一口一口啃在王傻根心上。
　　“长官！”王傻根冲出船舱，看着那些人将母亲和弟弟带走了，母亲回头看他，含着泪摇头。马上就到青岛了，他们马上就能见到父亲了，绝对，绝不能在这结束了。
　　王傻根握紧拳头，可是没钱了，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跪下去求日本人吗？他知道，他就是把脑浆子磕出来对方也不会放人。
　　所以，为什么日本人会把他们带走，他们什么都没有。王傻根一眼看到船舱木板上的白色奶油，上面还有粉色的果酱，下午的男孩，是因为他吗？
　　王傻根抬头去看头等舱的甲板，正好看到了下午的男孩。
　　裴月明换了一身衣服，白色的长褂，银白色的绸缎在慢慢爬上来的太阳光映射下反出柔和的月光一般的光芒。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他也移了目光看向他，他喝了口牛奶，微微笑了。
　　嘴角的明明是奶渍，王傻根感觉那分明是血。
　　“少爷！”王傻根尽可能的笑着，向裴月明招招手。
　　裴月明擦了擦嘴角，左手食指抵在唇前，王傻根下意识的噤声，讨好的仍笑着看向他，裴月明知道他一点都不害怕他，他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怕他。
　　裴月明的左手掌弯曲了两下，王傻根走到能通往头等舱甲板的楼梯口，两个黑衣黑帽的男人让开，放他上去了。
　　“少爷，您起的真早！”
　　王傻根话音刚落，一个大蛋糕就被管家送了上来。白色的奶油上有好多黑色碎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少爷要吃的肯定是好东西。
　　裴月明接过了盘子，盘子上正是管家切好的一角蛋糕，他倒转手掌，蛋糕掉在地上。
　　“吃。”
　　王傻根一愣，很快笑开了，俯下身就去吃，还抬头说了句，“谢谢少爷。”
　　“停。”王傻根只咬了一口，裴月明就出声制止了他，他连嘴里已经咬进口中的蛋糕都不再嚼了，就跪坐在原地仰头看着裴月明。
　　“咽了吧。”裴月明左手食指点在自己太阳穴，其余手指微微握起，他嘴角微扬，又招手让王傻根离他近一些。
　　王傻根就这么用膝盖挪了过去，他的动作让裴月明想起了家里那只因为小娘怀了孩子而被活活勒死的狗。
　　“想不想你母亲和弟弟活？”裴月明从不跟无用的人废两次话，王傻根算是个例外了。
　　“想！”王傻根还是傻傻笑着，他的指甲已经抠破了掌心。
　　“跟着我。”裴月明隔着手帕捏着王傻根的下巴，他太脏了，皮肤黝黑像蛋糕上的巧克力，好在长的还不算倒胃口。
　　“好！”王傻根顺从的直了直脊背，让裴月明能看得更清。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裴月明一口喝掉了他非常讨厌的牛奶，拿了清水边漱口边想着，月，奴，他吐掉了漱口水，“叫皎卿吧。”
　　“问。”裴月明看着王皎卿那迷茫的狗狗眼，靠在椅背上轻道。
　　“矫情？”王皎卿的眼睛连连眨着，他感觉还不如他原名白露呢，也不比傻根好多少，至少贱名易养不是。
　　“认字吗？”裴月明抬手，管家立刻递上了笔纸，“算了，这是你的名字，刻也刻到脑子里。”
　　裴月明在信纸上唰唰写下皎卿两个字，他的笔迹力道很足，皎和卿两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划破了纸。
　　“谢谢少爷！”王皎卿拿着信纸，微笑着看向裴月明，天已经大亮了。
　　“你和你阿姨？”裴月明眼神孤狼一般闪着精光，那是食肉动物猎杀前的蛰伏。
　　“是我娘。”王皎卿如实以告，无论这位少爷想玩什么，他都玩得，只要他娘和弟弟平安。
　　“去青岛做什么。”裴月明用帕子擦干净了王皎卿还算是干净的耳垂，徒手轻轻揉搓着。
　　“找我爹。”王皎卿觉得有些痒，也没躲，微微咬牙忍着。
　　“从东北出来的。”裴月明微微用了些力，让王皎卿抬头看着自己。
　　“少爷……”裴月明终于在王皎卿眼神里看到一些躲闪，还不够，不是恐惧。他狠狠拽了一下王皎卿的耳朵，王皎卿跟着他的力道，生往前移了一步。
　　“是，少爷，对不住。”
　　“你是要他们留在青岛，还是随我一起回广州？”裴月明松开了王皎卿的耳朵，左手轻打自己的右手背，发出“嗒嗒”的声音。
　　“你浪费了我一分钟了。”
　　“少爷，我跟您走？”裴月明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淡淡看着王皎卿，没有说话。
　　“少爷，我是说，我跟您走，我父母和弟弟就留在青岛吧。”王皎卿讨好的笑着，白白的上下两排牙齿晃着裴月明的眼。
　　“想吃吗？”裴月明指指身边的巧克力蛋糕，拿起一只小银勺搭在王皎卿的脸颊边。
　　“少爷，您想我吃吗？”王皎卿说完，裴月明舀了一勺巧克力蛋糕放在他嘴边。
　　裴月明盯着王皎卿，王皎卿眨着大眼睛看着裴月明。
　　“吃吧。”裴月明说完，王皎卿就张开嘴将那一勺巧克力蛋糕吞吃入腹。
　　“慢点。”裴月明又舀了一勺喂给王皎卿，王皎卿这回轻轻舔食掉了。
　　“少爷，这个黑色的是什么啊？”王皎卿嘴巴边上沾了一块，他想伸手擦掉，被裴月明一手打下去了。
　　“巧克力。”裴月明扔过去一条手帕，王皎卿接住擦了嘴。
　　“谢谢少爷！”
　　裴月明没管王皎卿的狗腿样，让管家把巧克力蛋糕扔掉，意料之外的，王皎卿没有任何反应。
　　“回去吧，下船跟我走。”裴月明觉得王皎卿真是很有意思，跟他遇见的所有“蝼蚁”都不一样。
　　“少爷，我娘和弟弟？”王皎卿还笑着，裴月明却嗅到了背叛。
　　“他们已经回去了。”裴月明看到王皎卿的衣服上有一块巧克力污渍，最好，你不要让我失望，裴月明挥手让王皎卿离开了。他看着王皎卿的纤瘦背影，招手让身边的侍从去查查这个“傻根儿”。
　　王皎卿跑回舱室，母亲正在给弟弟冲奶粉，看着他回来了让他去赶紧去吃五香牛肉。
　　“娘，你们，有没有什么事儿？”王皎卿伸手拿了一块牛肉，没吃，先绕着他娘和弟弟转了几圈。
　　“没事儿，他们说是误会，就让我们回来了。”母亲用小勺舀起奶滴在手腕上试了温度，然后舔掉了手腕上的奶，一勺一勺喂给小儿子。
　　“娘，这奶粉牛肉的，哪来的？”王皎卿给他娘嘴里塞了一块牛肉，自己才接着嚼了一块，肉又干又柴的，味道也算不上多好，但他已经快忘了肉是啥味儿了。
　　“一位姓林的太太赏的，一家一壶热水，一人一盘牛肉，我们这有孩子要吃奶的还给了一袋奶粉啊！”他娘边给小儿子喂奶，边拒绝了王皎卿又喂给她的牛肉块，“你吃，娘不吃了，娘不爱吃，塞牙。”
　　“哦。”王皎卿一口接着一口的很快吃完了那盘子牛肉，他吃着的同时警惕着四周的人。
　　“娘，这奶粉还是贴身放吧。”王皎卿挠挠胳膊，有些痒，他撸上袖子看了一眼，起了点疹子，估计让什么小虫子咬了，他也没在意。
　　“林太太派人看着呢，你看，门口那位先生就是。”王皎卿闻言看去，一个五大三粗比门框还高的男人站在门口盯着发热水和牛肉，特别关注了发了奶粉的家庭。
　　“真是位心善的太太……”王皎卿想起昨天来送奶的老婆婆，老婆婆说她家小姐就是姓林。
　　“这帮有钱人就是想看我们给他们磕头，感恩戴德的样子！”
　　“可不，一盘牛肉打发要饭的呢！”
　　“还只有崽子的家能领奶粉，怎么，就他们需要，我们不需要？”
　　四周的埋怨声不绝于耳，但没人敢大声喧哗，上面的太太非富即贵，保镖还在门口看着，谁显自己命长。
　　林莺歌在卧室里睡了很久，起来时她看窗外都日上三竿了，也不知道林惊鸿什么时候进来睡的，什么时候又走了的。
　　林莺歌一边感慨自己睡眠质量真好，一边收拾着出了卧室。她刚出卧室，正好看到王妈气势汹汹的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王五在一边递着手帕子。
　　“怎么了，谁惹着我的王妈了？”林莺歌赶紧坐到王妈身边，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
　　“小姐，我是为您不值，您说您都花了钱，怎么还买不来一个好儿呢！”王妈和王五作为统筹管辖各个舱室跑，难免一些不长眼的就说了些不好听的叫他们听去了。
　　王五一向是据了嘴的葫芦，从不说自己的心事，王妈可忍不住，她家小姐这么善的人，被这么诋毁，若不是还得按照小姐的命令分发东西，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哪能忍到现在。
　　“他们说什么，说我是想他们叫我活菩萨，给我磕头，说我沽名钓誉，巴拉巴拉……”林莺歌给王妈倒了杯茶，“王妈妈，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叫他们说去吧，您再心疼我还能挨个嘴缝了去？”
　　“可是，小姐，咱根本没那意思啊！”王妈一摔帕子，又是掉下两滴泪来。
　　“对啊，我们自己知道就好啦，王妈知道我的好就可以啦！”林莺歌抱住王妈的脖子，让王妈喝茶。
　　“小姐！”王妈拗不过林莺歌，喝掉了茶水。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最爱我啦，也就再发明天一天了。”林莺歌又给王妈倒了一杯茶水，接着给王妈顺气。
　　“还发？”王妈又被林莺歌灌了一口茶水，差点呛着了。
　　“发，他们越说我越发，管他们呢！”林莺歌说着，林惊鸿从门外开门进来了。
　　“林先生，我明天还要给祖辈他们祈福，您是不是还可以帮我呀！”林莺歌窜到林惊鸿身边，双手拉上了林惊鸿的手。
　　“嗯。”林惊鸿嗓子很是不舒服，他尽可能的少说话，离林莺歌远些，他给王五使了个眼色，王五赶紧过来给他解围。
　　“小姐，您让查的我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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