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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灵药(7)
不属于这个世界。
璇玑彻底愣住,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冒出,比刚才被恶灵锁定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最大的秘密,竟在这位南荒女君面前无所遁形?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呼之欲出的秘密强行封缄于齿间。
这骇人的真相——关于这具躯壳内栖息着一个异世魂灵,一旦公之于众,母皇与父王那双能洞悉朝堂风云的眼睛,是否会立刻映出“鸠占鹊巢”的惊怒与冰冷?他们倾注的宠爱与期望,是否会瞬间化为对“妖物”的恐惧与诛杀令?
而那些环绕身旁的视线,敬畏的、讨好的、暗藏野心的,届时恐怕只会剩下看待怪物的惊惧与排斥。届时,天地之大,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也许看穿了璇玑的沉默,曲玥宁继续道:“我不知你因何机缘,降临此方九夷世界。但你的身上,缠绕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势’,一股足以倾覆王朝、左右千万人命运的执念与因果。所以,从你踏入南荒疆域的第一天起,我便一直在关注你的命格流转与星盘轨迹。”
“驿站的杀手……难道是女君的授意?”璇玑脱口而出,将心中最大的疑虑问了出来。
曲玥宁缓缓摇头,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
“不。南荒历来恪守中立,不愿插手中庭王朝的内政纷争。不过……”她话锋微顿,“在齐国境内,乃至更广阔的疆域,确实有许多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你的性命。这一点,你应比谁都清楚。”
璇玑心下了然。
那必定是昔日被母皇铁蹄踏平的耜地与黎地的残余旧贵族了。他们的仇恨,如同跗骨之蛆,历经十数年仍未消散。
“既然女君能窥探命格,洞悉幽微,”璇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着胆子追问,“那女君今夜邀我至此,究竟有何深意?”
不问,或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曲玥宁淡淡一笑,那笑容清冷如月华,不带丝毫暖意:“并无太多深意,不过是想劝你一句……顺应天意。”
“我不明白。”璇玑蹙紧眉头,“何为天意?还请女君明示。”
曲玥宁的目光再次投向寂灵湖,仿佛透过那平静的水面,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宸哀帝与你母亲,以‘助黎驱耜’为名,横扫耜、黎二地。铁蹄所至,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积攒的杀孽,罄竹难书。”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历史质感,“方才你在湖下所见,不过是耜国灭国之战结束后,我宫大祭司赫川,受故人所托,从耜国都城青禾带回来的万千恶灵之一——青禾一战,尸横遍野,冤魂冲天,厉鬼嚎哭之声数月不绝,天地同悲。”
璇玑怔怔地回忆着那张瞬间浮现又消散的惨白人脸,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恨,此刻仿佛仍缠绕在她的周身,冰冷刺骨。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曲玥宁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即便十数年光阴流逝,耜人与黎人对翌朝的血海深仇,也从未真正断绝。你的星盘清晰显示,这一次,无论你如何努力,如何挣扎,最终的结果,恐怕……皆是徒劳。”
她的话语依旧带着玄奥的模糊,但璇玑已然明白。
曲玥宁是在断言她此次试图化解齐国危机、稳定边疆的使命,注定凶多吉少,甚至取碧躅花救公子景也可能徒劳无功——这一点,其实相国夏侯仪死在她面前时,她内心深处就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女君……”璇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是想劝我放弃,就此返回帝都吗?”
曲玥宁缓缓摇头:“并非劝诫,只是陈述。你若执意前行,身死在南荒或齐国,届时翌朝震怒,刀兵再起,生灵涂炭。对于整个盛华洲的苍生而言,这并非幸事。”
璇玑默然,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内心挣扎如波涛翻涌。
半晌,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曲玥宁,反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其实,我刚刚听女君谈及命运因果,心中亦有一惑。若女君真能未卜先知,洞察世情,为何此次数个夷寨爆发疟疾,生灵涂炭,幻花宫却……事先似乎并未有任何警示与举措呢?”
她的问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单方面的质询。
曲玥宁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默然片刻。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仿佛永恒孤高的明月,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夜风拂过花海,几不可闻:
“不过是以少数的牺牲,换取更多数的存活罢了。”
璇玑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紧紧锁定那道冰蓝色的身影:
“所以,女君您一早便知,疟疾不仅在齐国边境蔓延,甚至已经渡江,传到了南荒的夷寨?但幻花宫选择了作壁上观?若非我机缘巧合捅破此事,或许您会一直放任疫病传播下去,直到它自然消亡,或者……达到某种‘平衡’?”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质疑:
“可是——您不是南荒共尊的女君吗?南荒子民信仰巫神,月神为巫神之妻,而幻花宫,便是巫神在人间的代言,是月神的使者!您在您的子民心中,便如同月神般神圣!为何……为何当您的子民在疾苦中挣扎、哀嚎时,您却能如此……无动于衷?”
听见璇玑这带着悲愤的质问,曲玥宁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轻转过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看尽了沧海桑田的弧度。
她清澈的眸子倒映着月光和璇玑不解的面容,其中却寻不到太多属于“人”的温情,只有一种近乎神祇的、俯瞰众生的淡漠。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一字一句,敲打在璇玑的心上,“千百年来,九夷这片天地,本就是这样运转的呢?”
璇玑彻底愣在原地。
曲玥宁微微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望向无垠的夜空,以及夜空下广袤的山川湖海,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云端:
“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珍贵。或者说,太多了的人,对于南荒这片土地而言,从不是什么幸事。”
“天生万物,万物生而有灵。这浩瀚世间,飞禽走兽,草木精怪,乃至山川湖海,皆有其魂,其意,其存在之理。南荒女君,乃至我们所供奉的月神,所庇佑的,也从来……不仅仅只有‘人’。”
月光洒满她全身,将她映照得如同一尊真正的、没有七情六欲的冰雪神像。那话语中的含义,冰冷而广阔,让璇玑一时之间,竟失去了所有言语。
“可……”
璇玑喉头干涩,还想辩驳什么,诸如“人命终究不同”、“治理便是要匡扶弱小”,但曲玥宁却已不再看她,仿佛她那些未出口的凡俗道理,早已不值一辩。
她缓步走至圣湖的湖畔,素白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霎时间,平静如镜的湖面微光荡漾,一缕水流如同拥有生命般,顺从地脱离湖面,如丝绸般升起、铺展,在月光下化作一面流动的水镜。镜中光影变幻,赫然呈现出一座雄伟繁华的都城景象——那是璇玑熟悉到骨子里的,翌朝帝都,天耀城。
水镜之中,景象鲜活,宛若亲临。
贩夫走卒挑着沉甸甸的扁担,在喧嚣的街头巷尾穿梭,叫卖声仿佛能穿透水幕;披甲执锐的士兵肃立在巍峨城楼之上,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方;高门府邸内,灯火通明,宾客满堂,璇玑甚至在其中辨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在朝堂上或恭谨或桀骜的臣子,此刻他们的欢颜与算计,都在这水镜中一览无余。
这并非静止的画面,而是一幕幕人间百态的缩影,如同走马灯般流转不息,浓缩了帝都的繁华、忙碌、野心与欲望。
“你看,”伴随着这浮世绘卷的变幻,曲玥宁的目光重新落到璇玑身上,眼神像是观察水镜中任何一个微末的生灵,“在这幅画里,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聚散灭生,千变万化,偶然为人……”
她微微停顿,再度转向水镜中那些忙碌、挣扎、或喜或悲的身影,仿佛在审视一场宏大而既定的轮回,“……不过如木浮水,行止随流,死生迟速有命。各有其序,强求不得,亦强留不住。你眼中所见王朝更迭、万民生息,于这天地而言,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微尘起落。”
水镜中的画面随着她的话语再次流转。
参天古木在寂静中生长与腐朽,瘴气在林间如轻纱般弥漫又消散,凶猛异兽在月光下舔舐伤口,无数虫豸在黑暗中完成着短暂的生命轮回。甚至能“看”到地脉中灵力的微弱流动,如同大地的血脉。
“而在南荒,草木枯荣,兽群繁衍,瘴疠生消,地脉流转……万物皆依其本能、循其轨迹,自成平衡。此方天地,何曾因一人之生死、一族之存灭而停滞分毫?”
说到这里,曲玥宁的手指轻轻一点,水镜景象蓦地拉近,聚焦在一片被疫病笼罩的夷寨,人们在其中痛苦挣扎,而寨子周围的草木却因吸收了某种“养分”而异常繁茂,诡异的妖花在夜色下悄然绽放。
曲玥宁转回目光,那双冰澈的眸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璇玑的身影,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一字一句,敲打在璇玑的心上:
“人之于天地,便如蜉蝣之于沧海。执着于一时一地的生死悲欢,试图以人力逆天改命。犹如欲以双手阻挡潮汐,非但徒劳,反而会搅动更大的波澜,引来更深的反噬。你眼里的疫病,是劫,亦可是‘平衡’的一部分。你强行介入,带来的,未必是更好的结果。”
“如木浮水,行止随流……” 璇玑在心中默念着这六个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知道为什么曲玥宁要特意带自己来此,讲述这一席话了。
她窥破了自己异世的身份,也窥破了她想要逆天改命的想法。
在这位南荒女君的眼中,帝都的繁华,王朝的兴衰,个人的荣辱,甚至生命的存续,都不过是天地间随波逐流的浮木,是宏大命运中微不足道的偶然。自己所珍视的、为之奋斗的、甚至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的,在对方看来,只是需要被纳入“平衡”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的意义。
许久许久,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寒意与无力感,重新抬起眸子,目光灼灼地直视曲玥宁:
“那女君您呢?您苦修术法,以凡人之躯妄图驾驭神明之力,窥探命运长河,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逆天而行,一种对既定规则的‘强求’吗?”
曲玥宁闻言,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说错了。即便我穷尽术法,登临绝顶,于这天地而言,亦不过是一段燃烧得稍久些、光亮稍大些的柴禾。帝王将相,百态众生,鸟兽虫木,乃至日月星辰,一切的一切,其本质皆是如此。”
她微微停顿,收敛笑意,目光再次扫过水镜中尚未完全消散的众生万象,说出了一句让璇玑心神俱震的话:
“甚至,天地与规律本身,亦是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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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聚散灭生,千变万化,偶然为人,如木浮水,行止随流。”这段论述改编自汉代文学家贾谊的《鵩鸟赋》。
题外话,其实九夷世界观的底层逻辑和灵感也是来源于这篇赋和老庄思想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