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烈焰仍在噼啪的燃烧着，绝尘子重重喘出口气，张开双臂，直挺挺的躺入沙地当中，不再动弹。
　　唐翳抬手抹去满头满脸的沙子和土灰，颤颤巍巍的自地上爬起来。
　　随着幻影的消失，他身上那些刀戟砍落的痛感也一并散去了，只有双手因用力过猛，仍在不受控的颤抖。
　　红衣少女自金雕背上跳下来：“喂，你还好吧？”伸手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灰，又看了眼他手上的剑，“你是天若宫弟子吗？”
　　“我不是……”唐翳站直了身子，轻出口气，“姑娘……我自己来……”
　　红衣少女“哦”了声，收回帮他整理衣服的手：“我看你的剑法倒挺像天若宫的。”
　　唐翳微微摇首：“我只是曾在天若宫学艺罢了，我有自己的师父。”
　　红衣少女点点头：“你师父是谁啊？”
　　“我师父……”唐翳怔了怔，目光下意识去搜寻沈缨所在的位置。

　　沈缨抬手收了银丝网，迟疑片刻，终是转身，先往祭塔的方向去了。
　　“你没受伤吧？”她走到绝尘子面前。
　　绝尘子没有动，他半个身子陷在沙土里。
　　火光映得他那张有如大理石般轮廓分明的脸忽明忽暗，不时有火星噼啪的飞溅到他身侧。
　　他身形仍是不动，就连胸前的呼吸起伏都停了，静得吓人。
　　“绝尘子？……”沈缨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俯身去探他的脉息。
　　手指搭在他腕上，上面一片寂静，毫无反跳的迹象。
　　沈缨脸色微变，指尖凝出一点白光，朝着他眉心的方向点去。
　　她手指未到，地下躺着的人却蓦地睁眼，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朝她扮了个鬼脸。
　　“你——”沈缨秀眉急挑。
　　绝尘子嬉笑出声。
　　适才，他以龟息之术闭气，眼睛却悄悄睁开了一条缝，将沈缨探听他脉弦时脸上掠过的几丝惶急之色看得分明。
　　心中大喜，他得意起来，拉住沈缨的手腕运力往自己怀中一扯，顺势在她颊上狠亲了口。
　　沈缨脸色清寒，眉峰怒意顿起，右手成掌，对准他劈面挥出。
　　绝尘子一亲过后，便知自己越界了，连忙松手。
　　沈缨一掌自他脸侧劈落。
　　绝尘子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地板反震的力量激得他后脑生疼，扭头咳嗽两声，眼角瞟着她那只深陷入地的手掌：“道长……好掌力……”
　　身后，唐翳轻“啊”了声：“师……师父？”
　　沈缨长身立起，对绝尘子冷道：“站起来。”
　　“好么……”绝尘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灰，“呃，今晚月色不错。”
　　沈缨沉着一张脸，转身直走。
　　“师父。”唐翳迟疑片刻，看了看绝尘子，又看了看沈缨，快步跟在她后头。
　　沈缨面无表情的“嗯”了声。她心情显然已差到极点，脸上始终笼着一层寒霜。
　　绝尘子暗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忘形，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正想着要用什么法子补救。
　　忽瞥见那红衣少女遥遥站在祭台下。
　　她一身红衣如火，打扮十分利索，扎着长长的马尾辫，上面束了火红的冲天冠。四指宽的腰带上扣着一个硕大的葫芦。
　　情知先前放出的灵兽闯了祸，她远远站着不敢走近：“喂……我，我走啦……”她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转身想走。
　　绝尘子忽提高声量：“顾家的小姑娘，拆了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么？”
　　红衣少女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咦？你……你怎么知道我……”
　　绝尘子施施然道：“顾家人擅长御灵，能一下放出这么多灵兽的，多半也就是顾家了。更何况……”他抬手指了指她腰间的葫芦，“这种八宝葫芦，是你们顾家门人最惯用的收妖容器，我说得可对？”
　　红衣少女咬着唇，身份来历都被点破了，生怕对方要上门兴师问罪，只得恭恭敬敬行礼：“我是顾家第十七代关门弟子顾芫沅，不知两位前辈是哪个流派的？晚辈适才多有得罪，请两位不要见怪。”她吐字清晰，说话神态也不见忸怩，倒是不惹人厌。
　　“罢了。”绝尘子本无心同一个小女孩计较，只是想要随意寻个话题，缓下眼前这窘迫之境，“顾家的后人，一个人来这废城做什么？莫非你跟我们一样接下悬赏令来的？”
　　“我……”顾芫沅迟疑片刻，仍是答了，“我听说楼兰有一颗宝石，可以令群兽俯首，一时好奇，所以寻宝来了。前辈若认得家师……能不能……”她拿眼角瞥眼绝尘子，目中大有恳求之色，“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师父。”
　　绝尘子哈一声笑：“小丫头，你瞒着你师父偷溜出来玩。”挥了挥手，“放心，我跟你师父不熟，也懒得登门去告一个小丫头片子的黑状，不过，你们顾家人这莽莽撞撞的性子可要改，别动不动就放狗咬人。”
　　顾芫沅听绝尘子说不会去告状，已先松了口气，听得他那句“放狗咬人”，马上又不忿起来，有心要分辨几句：“赤炎金猊兽不是狗！而且，我也是想要速战速决，那个怨灵手上那么多条人命，死不足惜……”
　　沈缨忽然开口道：“你怎知道它生前不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成怨灵。倘若有人作恶多端，最终被冤魂索命而死，你可还会觉得索命的怨灵该死？”
　　顾芫沅怔住，一时为之语塞，许久才道：“可城内的百姓不是恶人……”
　　沈缨淡淡道：“我不过举个例子。这个世间许多是非曲折，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对的立场，可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看得清？既然理不清，为何不给对方一个活命的机会？”
　　顾芫沅不作声。她樱红的唇微微嘟起，显然对沈缨这番话并不完全信服，只是碍于对方的实力，不敢放肆反驳。
　　绝尘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暗觉好笑，问道：“你既说要进来寻宝石，宝石可曾找着了？”
　　顾芫沅略为顾忌的点点头，双手藏于背后，想了想，终是将一柄三尺长的玉杖拿了出来。
　　玉杖四周刻了楼兰繁复的文字，上方嵌了一颗如人眼般漆黑的宝石。
　　看到这柄玉杖，沈缨眉角轻挑：“楼兰权杖？竟是你找到了。”追问下去，“你在哪里找到的？”
　　顾芫沅有些得意：“我让雪球闻着气味，在一个破旧的农宅酒窖下的酱菜坛子里头找着的。”
　　沈缨朝她伸手：“我可以看看么？”
　　顾芫沅先退了一步，心里嘀咕着：该不会要硬抢吧……颇不情愿的将权杖递了过去。
　　沈缨接过权杖，伸指在黑石上轻轻一抹，一缕黑气氤氲出去。
　　“原来是块封印了兽魂的感应石。”扬手，将权杖掷了回去，“你进城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城中结界力量有多大吗？你师父若是知道你为了这块石头，差点丢了性命，才真正会生气。”
　　顾芫沅情知沈缨所言不差，心中却仍是不服气，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要你管啊！”
　　沈缨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只对唐翳说道：“城中结界已破，妖物不知仍会否返城。外头并无避风之处，我们姑且在这城中等一夜看看。”
　　唐翳见过城中适才白骨林立，阴兵过道的景象，对这废城仍心有余悸，只是他对沈缨向来顺从，又觉得师父的话必然在理，便轻点了点头，对顾芫沅说道：“顾姑娘，沙漠中夜路很危险，外头说不定会遇上其他别的什么妖物。你不如与我们结个伴，与我师父师伯在一起比较有保障……”
　　“我才不要！”顾芫沅不等他话说完，一口回绝，“我又是没走过夜路，先前一路走来也是好好的，才不怕。”她朝唐翳皱了皱鼻子，指着他的金雕，“你这雕儿，明明已经到了结金丹的时候，为何不给它喂口粮？”
　　唐翳从腰间锦囊中掏出把鹰食：“我每天都有喂……”
　　顾芫沅瞥了眼他手上的事物：“这种东西，只配给猪吃，你这是暴殄天物，知道吗？”她从身侧布袋里拿出一株暗红色的草，朝着金雕晃了晃，口中“咄咄”作声。
　　金雕侧头盯住她手中事物许久，终是忍不住，飞快的扑着翅膀过去，将那株草叼了，几下吞吃下腹，再重新飞回唐翳的肩头。
　　顾芫沅拍拍手，下颌微扬：“金雕是火相的鸟儿，最喜欢就是这种赤焰草。你多喂它一点，不出半个月，它就能结金丹，喷出三昧真火。懂么？”
　　“哦……”唐翳想起沈缨之前曾说过，顾家人御灵是一绝，拱手朝她道谢，“多谢相告。”
　　顾芫沅怔了怔，她看沈缨说话态度冷硬，绝尘子又一脸倨傲的模样，还以为唐翳是他们的弟子，说话多半也不怎么好听，不曾想他竟会向她道谢。
　　一愣之下，脸就红了，扭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必谢了。”她抬头辨了辨天色，“那……我先走了。”
　　唐翳点头：“一路小心。”
　　顾芫沅朝他挥了挥手，摸了摸怀里仍在沉睡的白泽，一咬牙，纵身跃起，施展轻功，攀上墙头，再翻出去。
　　手脚倒是十分利索，矫若灵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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