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演绎手册I

　　起风了。

　　时微未被挽起的发丝被风吹起，又落回腰侧。

　　庾祁之静静看着他。

　　长高了，也康健了。

　　不像是之前在将军府时一吹就倒的模样了。

　　……也不像前世被他抱在怀里时，骨瘦嶙峋的样子了。

　　他低低叹了一声，“我……找了你很久。”

　　太久未见，时微对这人都生出些陌生感。他垂着眼，避开庾祁之的手，疏淡道：“……将军。”

　　庾祁之没说话。

　　良久，他才低声道，“小微。”

　　“你现在要与我如此生分吗？”

　　时微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庾祁之，男人比起之前，看上去要年轻一些。时微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庾祁之，明明还是一张有着青年意气的脸，神色间不经意透出的成熟气势却有些割裂。

　　时微抿了下唇，对他的话避而不谈，只道，“将军来此地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庾祁之张了张嘴。

　　笼中的金雀获得自由，扑棱棱飞走了。

　　庾祁之以为时微是脆弱的幼鸟，柔软的翅膀失去他的庇佑，会被瓢泼的大雨淋个透彻。

　　可事实并非如此。

　　时微离开他后，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蜿蜒生长，最后倔强开出一朵水灵的花来。

　　他面色瓷白，透着股淡淡红晕，说话时也不结巴了，走到哪都有人欢迎喜爱。

　　如果……如果上辈子，他从未出现在少年的生命中呢？

　　时微是不是也会获得如此的自由？找到属于他的，耀眼的道路？

　　庾祁之不敢深想。

　　他回想起前世记忆的尽头。

　　将时微安葬后，庾祁之兵变谋反，轻易攻进皇宫。

　　萧景昭也没反抗的意思，帝王高坐龙椅之上，怀里抱着一袭火红的凤袍嫁衣。

　　他面对庾祁之的怒火，没有辩驳，只是扯开唇冷笑，讥讽他：“你以为你的感情有多值钱？”

　　“你出征时，小微跟在你身后那般苦苦哀求，你为什么不带他走？”

　　“如果你带他离开，最后也不至于……”

　　萧景昭言尽于此。

　　他回光返照般说了这些话，又木呆呆低下头，继续抚摸怀中的嫁衣。

　　庾祁之听过那番话，几乎心头剧震，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萧景昭死后，庾祁之自认替时微报了仇，便在家中自刎，死前让家仆将自己葬在时微旁边。

　　重生后，庾祁之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时微，却得到少年失踪的消息。

　　他放下京中事物，四处寻人，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见到的就是对他疏远的时微。

　　庾祁之心中苦涩，他上前一步道：“小微，你还在怪我吗？之前丢下你离开，是我的错。”

　　他低下头，像从前那样哄他，“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去，再也不留你一人。”

　　时微听他这样说，心中却平静万分。

　　他浅浅笑了，将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道：“将军，都过去了。”

　　庾祁之：“……”

　　时微身体好了不少，但也没多少力气，抱着这么多东西，已是有些体力不支。

　　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时微抿了下唇，不想与庾祁之过多纠缠，于是浅浅颔首，说：“我先走了，您请便。”

　　“小微！”庾祁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们之前那么多的记忆，你全部要扔掉吗？”

　　时微往前走的脚步顿住。

　　他微微侧头，发丝从他半边小脸上倾泻下来，庾祁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见他轻声说，“将军。如果能忘记那些记忆，与我而言，会是好事。”

　　-

　　庾祁之后来如何一撅不振，时微一概不知道。

　　明确拒绝过庾祁之后，他当真没有再追上来。时微回去的脚步都轻松了些。

　　他看路边的小草都更顺眼，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此后，他与师父带着小福游历天下，看尽前世想看却没能看过的风光。

　　时微还在路上意外见到了胡玉珍，她现在没入宫，还不是宫里的那位荣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骑着匹高头骏马，看见时微两眼发光，挥着马鞭要将人绑回去做自己的藏在家中的小郎君。

　　时微被她吓得拔腿就跑，还被游谭嘲笑了顿。

　　一路辗转到澧城。这是边疆的一个小城镇，黄沙漫天，民风淳朴，时微和游谭在城里坐诊，意外碰见个被人拳打脚踢的乞丐。

　　那乞丐虽然瘦，但骨架宽大，看得出之前是过着很好的日子，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时微见他几乎要被几个壮汉打死在地上，忙出面拦了拦。

　　边疆头发不好打理，时微又一路骑马过来，于是便用布条简单扎了个马尾，发丝利落束在脑后，配着他冠玉一样的面庞，活脱脱是个朝气十足的小公子。

　　几人见他过来阻拦，便停下动作，问了句好，随即又向地上那人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时大夫，俺们知道你心善。只是这不要脸的臭乞丐真不值得你同情！”

　　“这么大个人，四肢都完整安在身上，整天把自己弄得没个正形，到处偷人东西吃！”

　　时微讶异。

　　那汉子还在骂骂咧咧，顾及着时微在场，不好给小大夫看他揍人的场面，没继续动手。

　　那乞丐却倏然抬头，一双浓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时微，时微觉得他的眼神有点眼熟，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便扑向时微，被闪过来的小福一脚踹开，小福盯着在地上翻滚几圈的乞丐，龇起牙齿，发出警告的低吼。

　　小福只对一个人这样敌视过。

　　时微心中闪过一个猜想，他唇瓣动了动，澄澈的眼睛里装满疑惑，喃喃道，“不，不会吧……”

　　“你爷爷滴！”旁边的汉子见这乞丐还想对时微动手动脚，捋起袖子就要过去给他几巴掌，靠近时骤然撞进乞丐阴鸷的眼里，吓了一跳。

　　这乞丐往常都疯疯癫癫的，没人注意过他还有这样一双可怖的眼睛。

　　乞丐没管他，只是两手并用地往前爬。他身形高大，做出这样的动作，显得滑稽又可笑。

　　他丝毫不觉，小福弓身护住时微，这是他即将攻击的动作。

　　时微摸了摸他的耳朵，示意他冷静。

　　微凉的手指落在耳侧，小福眷恋地在时微手心蹭了蹭，眼睛死死盯着乞丐。

　　乞丐爬到离他们不远的距离，手撑在地上，满是黑灰脏污，他仰着头，哑声说：“小微……是小微吗？”

　　太久没用过的嗓子像生锈的破锣，粗嘎难听。

　　时微愣在原地。

　　-

　　重生后，前世的熟人一个个找上门来。

　　未免有些太巧合了，时微有些摸不着头脑。

　　都是上辈子的事，时微对庾祁之能放下，对萧景昭却仍然有些恐惧。

　　他想起那时面对萧景昭时的场景，单薄的身躯都是一抖。

　　只是萧景昭怎么会变成乞丐呢？按照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登基了才是呀。

　　时微脑子里有点乱。

　　他找人打听了，才知道先皇驾崩后，继位的不是萧景昭，而是另一位名不见经转的皇子。

　　萧景昭和他一样，在某一天悄悄消失了。

　　-

　　前世，萧景昭在宫破后，自己点了火，想要自焚。

　　结果人没死成，却被浓烟呛坏了脑子。

　　他混沌的大脑里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萧景昭清清楚楚记得那人的名字——时微。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自己深深伤害过他，萧景昭便四处流浪，想找到这个被他伤害过的人。

　　至少要对他赎罪。

　　起初，萧景昭还会偶尔清醒，只是清醒后他便更加痛苦，于是后面脑子便越来越混沌，彻底成了失心疯的乞丐。

　　他与野狗抢过食，饿急了连潲水都吃，最后在看到与记忆中那道身形相似的人影时，他激动跑过大路，被疾驰的马蹄踏死在脚下。

　　萧景昭浑浑噩噩移到时微在此地临时的住所。

　　现在已是黄昏，夕阳温暖洒下来，时微坐在桌边，对面坐了个满脸嫌弃的老人，手边是一脸忠诚注视着他的小福。

　　他看着屋内的欢声笑语，外头突然下起太阳雨来，他看见时微惊呼一声，从桌边站起，跑出屋来收衣服。

　　小福跟在他身后给他打伞。

　　萧景昭看见自己脚下被雨化开的泥水，他只觉得全身上下疼得厉害，像常年不愈的暗疮，流下的脓水恶心不堪。

　　他看着在雨中与小福笑闹的时微，突然自惭形秽，在时微将要转身看到他时匆匆跑了。

　　时微扒住小福的肩膀，努力把脑袋往外探。

　　他握起拳头，小小锤了下他，抱怨道：“可恶！你怎么长得这么快！”

　　明明之前还是个小孩儿，现在已经窜得拔高，肩膀厚得像一堵墙，轻而易举就能将时微挡在后面。

　　他刚刚总觉得有人在看他，想看看究竟，小福却一直拦在身前不让他看，不管时微怎么命令撒娇都不移开。

　　小福余光瞥见萧景昭走了，才移开肩膀。

　　如今他乖乖挪开肩膀，时微对自己小猫一样的力气没有概念，还以为是刚刚那一拳起了效果，于是把之前的怀疑扔到脑后，担忧地凑去看小福的肩膀，摸了摸，抬起眼睛看他：“我打疼你啦？”

　　小福肌肉绷紧，摇了摇头。

　　屋内传来老头愤怒的吼声：“你们还要在外面玩多久？！衣服全部淋湿了！”

　　时微吓得一激灵，缩了缩脖子，雪白的小脸埋进头发里。

　　小福替他捂住耳朵。

　　时微看着他，纤细的睫毛眨了眨，很快又弯起眼睛笑了。

　　他的人生走在了正确的路口上，这次他的未来，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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