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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
皇帝的病情日渐好转,虽还不能处理繁重政务,但至少能清醒地说话、进膳,李乐安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大半。
她不再需要日夜守在太极宫偏殿,便偶尔回到那座久违的晋元公主府。一来整理行装,二来也是想在这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府邸里,多停留片刻。
初次回府那日,午后阳光正好,她正吩咐芳苑与几位旧仆清点库房,择选些实用却不扎眼的物件准备带走。门房却匆匆来报,说是昌陵侯府二公子求见。
李乐安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冯昱被引到花厅,他穿着一身鸿胪寺的青色官袍,显然是刚从衙门过来,连官服都未曾换下。他站在厅中,身姿笔挺,可紧握的双拳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灼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见到李乐安走进来,他快步上前,张了张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公主……”
“冯昱,坐吧。”李乐安神色平静,示意他坐下,又命人上了茶。
冯昱哪里坐得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乐安,语气急切,“公主,陛下既已好转,为何……为何还要你去和亲?这其中定有隐情,对不对?是不是有人逼迫于你?还是陛下另有苦衷?你告诉我,我……”他想说“我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可话到嘴边,看着李乐安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那股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有什么能力与整个朝廷的“大势”抗衡?
李乐安轻轻拨弄着茶盏,语气淡然,“旨意已下,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冯昱,不必再为此费心了。”
“可是西南蛮荒,瘴气横行,那些蛮族……”冯昱的声音因担忧而微微发颤,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关于西南的可怕传闻,一想到眼前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多年的人要去那样的地方,他就心如刀绞。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带你走!离开京城,天涯海角,总有一处容身之所!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昌陵侯府的门楣,父母殷切又带着担忧的目光,兄长沉稳的告诫,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不能……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情,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沉重无力的叹息,和一句苍白的话语,“公主……请一定要保重。”
李乐安将他所有的挣扎与未尽之语都看在眼里,心中微叹,语气却依旧平和,“我会的,你也保重。”
数日后,晋元公主和亲西南的仪驾,在万众瞩目与各怀心思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京城。送亲队伍绵延数里,嫁妆丰厚,金吾卫指挥使韩世毅亲自率精锐护卫,场面极尽皇家威仪。冯昱作为鸿胪寺丞,负责部分礼仪与对接事宜,亦在随行之列。
队伍晓行夜宿,离京城越来越远。一路上,冯昱恪尽职守,处事井井有条,但每当队伍休整时,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那架华贵的凤辇。
这一日,队伍在一处驿馆驻扎。傍晚时分,冯昱终于寻到一个相对僻静的机会,在李乐安于驿馆后院短暂散步时,拦在了她的面前。
夜色初降,廊下的灯笼映照着他坚定却带着悲壮的神色。
“公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已想好了。待送亲事宜完毕,我会向朝廷上书,申请留在西南,哪怕只是做一个边陲小县的县令……也好。”
李乐安闻言,微微一怔。
冯昱不等她开口,便继续说道,语气快而坚决,像是怕自己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我知道此举不过徒劳。但我无力回天,至少……我可以离公主近一些。不必相见,只愿与你同在一天之下,若真有万一,我或可……略尽绵力。”
他苦笑了一下,眼中带着一丝偏执的恳求,“就当是成全我这一点私心。公主不必挂怀,更无须承担什么。我已经拜别父母,也……也恳求大哥,日后代我尽孝。”
他看着李乐安,眼神清澈而固执,仿佛在说,这是他唯一能为自己、为她做的事情了,请不要连这点念想都剥夺。
李乐安静静地听着,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青年,心中并非毫无波澜。这份纯粹而炽热的心意,在这复杂的时局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合时宜。
她不能告知他此行真正的目的,那只会徒增风险。而他这份不顾一切的决心,虽显稚气,却让她这颗早已习惯于权衡利弊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也夹杂着些许无奈的心疼。
她沉默了片刻,知晓再多的劝阻于他已是无用,他需要的或许并非道理,而是一个交代。她终究没有再试图用家族责任、个人前程去说服他,那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她目光中的锐利稍稍软化,语气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冯昱,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她能给的,也唯有这一句“明白”。 “我此行,自有我的路要走。你……也当珍重自身,勿要让亲者担忧。”
“多谢公主成全。”冯昱深深一揖,姿态谦卑,意志却如磐石。
李乐安静静地注视着他,青年官员的袍角在晚风中微微拂动,那固执的神情与记忆中那个跟在她身后、眼神明亮的少年身影缓缓重叠。终究,还是那个固执的少年。也罢,路都是自己选的。
“既如此,”她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庭院中沉沉的夜色,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你好自珍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向着灯火通明的驿馆内院走去。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执着目光的重量,但她不能回头。前方的路布满荆棘,她无法承诺,也无法承载另一份沉甸甸的人生。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转角,冯昱才缓缓直起身。庭院空寂,只余夜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与他胸腔里那颗兀自激烈跳动、却无处安放的心。
和亲队伍跋涉一月有余,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已被蛮夷联军攻占的漳县地界。
昔日还算繁华的边城,如今满目疮痍,残垣断壁间隐约可见暗沉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城头飘扬的不再是大周的旗帜,而是几面绘制着狰狞兽首、色彩艳丽的蛮族图腾旗。
李乐安透过帘隙望着这片焦土,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图腾。这里曾是江大都护殉国之地,是无数大周将士埋骨之所,更是数万百姓的葬身之地。她指尖微微收紧,心底一片冰凉的清明,这场戏,必须演下去。
队伍在城外一片狼藉的空地上停下,很快,一队蛮族骑兵呼啸而来,卷起漫天尘土。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蛮族使者,他勒住马,用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汉语高声喊道:“你们……周朝……公主?来了?”
态度傲慢,眼神睥睨,毫无恭敬之意。
队伍中,不少金吾卫将士以及随行的官员见状,脸上都露出愤懑之色。他们代表大周而来,对方不过是一个使者,竟敢对公主如此无礼!几个性子刚烈的年轻将领更是气得脸色涨红,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凤辇的帘幕被一只素手掀起,李乐安身着繁复华丽的公主礼服,头戴珠冠,面容平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乐安知道,此刻她不能露怯或动怒,蛮族要的就是他们的屈辱和慌乱,她不能给。
她并未理会那使者的傲慢,目光淡淡扫过自家躁动的队伍,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稍安勿躁。”
简单的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那些激愤的将士们强行压下了火气,只是眼神依旧不善地瞪着那蛮族使者。
那蛮族使者原本倨傲的目光,在落到李乐安脸上时,也不由得呆了一呆,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大周公主竟是如此绝色,态度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但依旧谈不上尊重,他粗声粗气地比划着,“公主……跟我们走!首领……在王帐等!”
竟然连基本的迎亲仪式都没有,直接就要公主进入王帐!这在他们蛮族或许寻常,但在重视礼仪的大周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折辱!随行的大周官员和将士们闻言,脸上瞬间涌起屈辱和愤恨,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视公主如战利品!
冯昱站在鸿胪寺的官员队列中,双手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看着那蛮族使者令人作呕的嘴脸,听着那充满轻蔑的话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恨不得立刻拔剑冲上去。可他不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那噬心般的无力感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该死的局势,让他连维护她最基本的尊严都做不到!
就在群情激愤之际,此次和亲的副使,鸿胪寺少卿葛益均强忍着怒气,上前一步。他是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官员,此刻脸色也十分难看,但依旧保持着使节的仪态,沉声道:“贵使且慢!我大周以诚心求和,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远嫁而来,岂能如此草率?依照礼制,我等已备好各项仪仗、聘礼,需择吉日,行正式隆重的结婚大礼,昭告天地、两族百姓,方为正理!还请贵使回禀首领,依礼行事!”
那蛮族使者似乎听懂了大概,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叽里咕噜地用蛮语和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才勉为其难地对葛益均道:“你们……规矩真多!我……回去问问首领!”说完,竟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带着手下又一阵风似的冲回了漳县城内。
留下和亲队伍在一片狼藉的城外,气氛凝重得如同压城的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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