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告白

　　项语进了厨房，毛晓毅躺在沙发上望着奢华的顶灯发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连不想见谁都不能如愿。
　　如果说，三年前，他最信任的人是项语，那现在，最不信任的人就是项语。
　　项语说的一个字他都不会相信。
　　不过看他那执拗的劲儿，自己不如他。聪明的人会顺势而为，吵架太累，打架更累，不如利用，白送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要做饭，那做呗。省得自己动手了。看谁最后熬不住。
　　毛晓毅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晓毅，起来吃饭了。”
　　毛晓毅醒来，眼前是项语那张脸，他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略长的头发半干拢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不过毛晓毅没多看一眼，跟着项语进了饭厅，能容纳十人就餐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
　　项语拉开椅子请他就座，“我叫了酒店的早餐外卖，都是你爱吃的港式早餐，不过我煎了荷包蛋，煮了牛奶，你尝尝。”
　　毛晓毅推开眼前的煎蛋，他拿了虾饺吃。以前项语有时候请客户吃饭，会带一份给他，虾饺、干蒸烧卖、叉烧包、肠粉、蛋挞，他都很喜欢。
　　项语坐在他旁边，微笑着看他吃。
　　毛晓毅不管他，自己吃得欢快，蛋挞太甜，喝口奶茶清清口，排骨不错吃了大半，最后喝两碗艇仔粥，饱了。
　　项语看他不吃了才开始动筷，东西太多，最后还剩下不少。
　　吃完饭，项语麻利收拾好桌子。
　　“走，带你看看这个房子。”

　　毛晓毅趴在桌子上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墙上一幅抽象油彩画。项语坐他旁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温声问：“想什么呢？”
　　毛晓毅的耳朵痒了一下，他难以克制的想起以前，项语经常是这个语气、这个声调、这么近的距离问他想吃什么、想不想下楼、要不要去菜市场。净想些没用的！他收回视线把脸埋在胳膊里。
　　项语无声笑了一下，“晓毅，你知道我为什么买这个房子吗？”没人搭理，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记得五年前我签了一个1048.5万的合同吗，往前一个多月，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子，也是我第一次被男的亲……”
　　毛晓毅准备睡觉，结果被惊得没忍住直接抬头看项语。
　　项语看着他那满脸震惊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没想到吧，我也有出卖色相的时候，哥在你心里的形象是不是彻底没救了。”
　　毛晓毅又把脸埋回去。爱干嘛干嘛，跟他没关系。

　　项语伸手摸了摸毛晓毅的后脑勺，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已经剪短了，头发茬儿滑过手心有些痒。他在会议室第一次见到毛晓毅就看见了，一直没机会问。什么时候剪的、为什么剪，原来那样多好看。不过他不敢问，问了也白问，当然没人会回答。
　　毛晓毅啧了一声，一侧头把他的手抖开。
　　项语只好遗憾的收回手，继续说：“那个男的是项目的总负责人，他的决策关系着我能不能拿到合同，而他以此来要挟我要跟我上床。不卖关子，最终不是靠出卖色相拿到的合同，这一点节操还是有的。当时我非常需要那个项目，你也知道，我非常需要钱，错过等于丢掉小二十万。那段时间我非常的焦虑，每天都在找一个既能保住合同又能让那个男人知难而退的办法，这个问题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也不能找人商量或者单纯的说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难处，但是从某天起我开始收到你炖的鱼汤和水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雪中有人送炭？久旱逢甘霖？每次喝着鱼汤我都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分明没跟我一起跑过业务，但我总感觉你在我身边，我不孤独了，还能坚持下去。当我回想我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心里有你的，我想应该就是那时候。”

　　听着项语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毛晓毅压在胳膊下的手悄悄攥紧。他第一次听项语这样的自白，以前听项语跟他说一个又一个数字，越来越大，轻而易举的样子，从来没说过一次过程的不容易。他一直对项语的能力深信不疑，却想不出来对方独自面对过这样的荒唐事。那时候他以为项语因为失恋而萎靡焦虑，本来想安慰被甩的人来着，没想到歪打正着了。
　　因为有你而不孤独，毛晓毅怎么会不清楚，项语陪伴了他多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你和我终究是错过了。毛晓毅在心里说。

　　项语定了定神，说道：“那个男的后来出事下台，再后来他的房子被拍卖，我买了下来。抛开别的不说，房子的格局、外面的环境都不错，我想着你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咱们住这儿就挺好。你别觉得那人人品不行，他的房子也脏，放心吧，我都重新装修过，家具家电都换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你别担心我，其实换个角度，也是好事，我是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同性恋，也算是个启蒙吧，要不也不会对你……”
　　毛晓毅腾的站起来，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你脏了！”
　　项语目瞪口呆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被亲那茬儿，遂一把抓住毛晓毅的手指，委屈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仰着头哭诉：“晓毅，你这么说我就不对了，第一我是被突袭一时没反应过来，第二就一下真的就一下，第三我极力反抗，拼死不从。”

　　毛晓毅脸色冰冷，置若罔闻，转身就走。
　　项语跟在后面，“好了好了，不说了，去看看你的房间。”穿过客厅上二楼，项语打开主卧，“你看喜欢不喜欢，还需要什么跟哥说。”
　　一整面落地窗将外面风景尽收眼底，并使得整个房间非常宽敞明亮，两米大床非常显眼，床上用品是毛晓毅喜欢的天蓝色，还配有书桌和电脑，这个房间比他家还大一些，地上铺了厚厚的米色地毯，看起来很舒适。
　　“一楼有书房，想看书下去看。你房间有卫生间，外面还有个单独的卫生间，想上哪个上哪个。隔壁是我的房间，你要不要看一眼？”
　　毛晓毅耷拉着眼皮不动，项语只好说：“行，起太早困了吧，那你休息吧，衣柜里有你的衣服，洗个澡再睡。有事叫我。”说完关门出去了。

　　毛晓毅站在窗前看外面，植被茂盛，感觉自己快把某棵树上的叶子数清了，才转身拖着僵住的腿挪到床上躺下。床垫不是那种特别软的，微微有点弹性，支撑性很好，躺着很舒服。枕头是乳胶枕，他睡不惯拿开了。被子是空调被，薄薄的一层盖着跟没盖似的。房间温度正合适，空气里有点微微的潮湿气，估计是太久没人住，通风不好。房间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他不习惯。
　　就像不习惯现在的项语。
　　他根本不想习惯他。

　　毛晓毅掏出手机，李蕾在群里说话，和小敏何燕子约吃午饭，没@他。他去其它平台逛了一圈，没有爆款新闻，没有俄乌战争，没有中美新摩擦，世界平静而无聊。
　　他躺着发了一会儿呆，下载直播软件，登陆上去，开了直播。
　　不是他以前的直播时间，没有什么人进来，进来的人看不到真人，就看到一截脖子和胸口，也不说话，也不展示才艺，不到一分钟就跳出去了。
　　等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眼熟的ID：项，毛晓毅和对方打招呼。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个人过去三年给他刷过好多次火箭。
　　“你好呀，项，好久不见”
　　对方打字回复：好久不见，今年怎么一直没开直播呢？
　　“上班比较忙”
　　项：工作很忙吗？
　　“是的。你呢？最近怎么样？”
　　项：我也挺好的，在追老婆。

　　毛晓毅对这三个很敏感，三小时内才听人说过，心想闲的，没别的事忙吗。
　　“那祝你顺利吧。”
　　项：谢谢，会的。对了，问你个问题，你唱《霸王别姬》怎么就只唱那一段呢？就是霸王在帐中睡觉，虞姬在帐外看月亮听离愁。
　　毛晓毅略微惊讶道：“呀，被你发现了，因为我就学会那一段，哈哈。”
　　项：为什么只学会那一段，而不是别的段呢？
　　毛晓毅歪着头想了一下，“那可能是在我的这出戏里没有霸王。”
　　项：哦，会有的。
　　毛晓毅笑了笑没说话。
　　项又刷了火箭，毛晓毅连忙说不要刷礼物，他以后都不唱戏了，不需要打赏别浪费钱。
　　项：没关系，谢谢你陪我聊天。
　　毛晓毅说：“也谢谢你陪我聊天。”
　　项：下了，去给老婆做饭。
　　没有人陪毛晓毅聊天，他也就关了直播，房间里重新变得落针可闻，偶尔能听见门外有动静。

　　过了一个多小时，门被敲响，项语喊他吃饭。毛晓毅躺着不应声，过了一会儿，项语推开门进来，他连忙闭上眼装睡。
　　项语悄声走到床边，握着他的手亲了亲，毛晓毅后悔装睡，这会儿也不好突然醒来，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感觉嘴唇有东西压上来，一触即分，随即又压上来，还被吸了一下。
　　！
　　毛晓毅大惊，睁眼的同时上手把人推了一把。
　　不过没推开。
　　赶紧回手自救——捂嘴。
　　“你他大爷的！有病！”
　　项语笑了一声，“醒了？起来吃饭。”
　　竟然还有脸笑，毛晓毅气极了，翻身起来往外冲，他绝对不会再理这个王八蛋。

　　两人下了楼，项语看人走的方向不对，赶紧把人拉住，“别走别走，我错了，真错了，别跟一个疯子计较，快看看哥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毛晓毅气得面红耳赤，坚决要走。
　　拉扯不住，项语干脆把人抱起来往饭厅去，毛晓毅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还记得来这儿的最初原因——送病人回家，也不敢大力挣扎，只好任由项语把他安放在椅子上。
　　“不要脸！”
　　“对对，哥错了。”
　　“给谁当哥？有脸？”
　　在毛晓毅的怒视下，项语老实认错，“没脸没脸，我错了，请晓毅原谅，请享用我诚意十足为你准备的午饭。”

　　毛晓毅无语极了，跟二皮脸讲什么理，自己白生一顿气。他拿筷子才看清楚面前的菜，红烧鱼、可乐鸡翅、咖喱牛肉土豆、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鲫鱼豆腐汤，都是以前项语给他做过的。
　　项语给他盛了一碗汤，把鱼挑好刺夹他盘里，一边服侍他一边念叨每道菜怎么做，这三年他自己没做饭，本来以为都忘了怎么做，结果一开火，都记得。毛晓毅不理睬，他自己说得也很来劲。
　　味觉不会说谎，那些菜还是熟悉的味道，丝毫没变，毛晓毅不禁恍惚起来，今夕何夕。感觉项语没有离开那三年，两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项语一有时间就给他做饭。
　　他知道这是错觉，周围的一切提醒着他，一切都变了。

　　服侍毛晓毅吃完饭，项语自己才囫囵吃了碗米饭。收拾完碗筷，两人相对无言。
　　“要不要去书房看书？”
　　毛晓毅不理。
　　“要不要去看电影？有一个家庭影院房间。”
　　毛晓毅不理。
　　“要不去下棋？”
　　……
　　在第N次得不到回应后，项语又把毛晓毅抱起来，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书。
　　项语让毛晓毅随便看，他自己去书桌前工作。毛晓毅坐在窗前摇椅上斜眼看书架，国内外名著都有，还看到和家里同一个版本的《小王子》。曾经，他当过小狐狸，邀请一个人来驯化他，他把最真诚的爱给对方，结果却是被抛弃。三年了，他终于放下了，对方却回来要重新开始。
　　这里已经没有小狐狸了。

　　项语开完视频会，取下耳机就听见毛晓毅在骂人，“懦夫！胆小鬼！”他心虚的抬头看去，原来是在看《追风筝的人》，阿米尔在追风筝，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逃跑。
　　他还有机会弥补犯下的错误。
　　看着毛晓毅又和自己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办公，他看书，一切都像是原来平凡又美好的一天。项语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和满足，他再次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一切。

　　项语走过去，在毛晓毅身边坐下，“看得这么投入，故事讲的什么？”
　　毛晓毅目不斜视，“你的书你没看过？”
　　项语睁眼说瞎话，“还没来得及看。”
　　“那就百度一下。”
　　项语还真的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的搜索，“哦，原来是一个富家少年与家中仆人，关于人性的背叛与救赎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的说：“每个人的性格里都有懦弱的部分，懦弱到甚至不敢承认，只敢逃跑。不过逃跑是没用的，跑到美国，跑到北京都一样，什么都解决不了。所以我回来了……当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刻，我一秒都等不了，我希望马上见到你，马上道歉，马上开始我的赎罪。我明知道这样不对，我不能逼你太急，至少给你一个缓冲时间，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甚至想一天之内得到你的原谅。不是我贪心，是我醒悟了，不想让时间再浪费在欺骗和忏悔里。我想让你得到你就得的，幸福和快乐。”

　　毛晓毅侧过身背对他，依旧感觉到那道炙热的眼神盯着自己，心想时间怎么慢成这个德性，简直度日如年。
　　“我要回家。”
　　项语：“我不说话了。”
　　“我要回家。”
　　“周一上班送你回去，这两天就当在山上度假，我给你做好吃的。”
　　毛晓毅在一声声“我要回家”里，把项语逼走了。他耳边终于清静了，重新投入在故事里，他为哈桑的真挚感动落泪。
　　阿米尔的赎罪来及那样迟，哈桑甚至没能亲眼看见。一切都没有意义，毛晓毅心想，所谓的赎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点儿，跟被伤害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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