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书

　　疼。
　　疼极了。
　　都是痛。
　　这痛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是在无尽的宇宙之中，在那目不可及的尽头，一道幽深的裂痕仿佛撕开时空，从遥远的数千年前，凝视着阅天机。阅天机只觉四肢百骸都被这股力量所摄，动弹不得。此时，似是有人回首，缥缈的声音缓缓透进来。
　　“……师……父……”
　　那青衫人没有回应，只是喃喃自语着，有着无限的悲愁，“裂隙因何而生？”
　　裂隙？
　　“奇皇与始凰相继赋予沉域的地火，都烧不尽此间欲念么？”
　　他仿佛是在与那道裂隙交谈。
　　“若这是因果必然，裂隙……也会自成一域么？”
　　“我曾献始祖凤凰一目，从此可纵观过去未来，但我不敢。”
　　“……‘迷迭轮’，倒是与我那轮转境之法有些相似，罢了，你既已分释力量，从此受我牵制，那我便不再执意彻底封印你。你得神智乃是天意，望你，好自为之……”
　　……原来，这就是当初裂隙封印的真相？
　　接着瞬息之间，斗转星移，那裂隙倏然之间膨胀了百十倍不止，仿佛在嚣张地嘶吼咆哮，灼目的淡金色光芒扑向裂隙，却被它吞噬了进去。
　　“这样的东西也能被留下来，我看那家伙是真的老糊涂了。”
　　是圣灵的声音。
　　“什么？违背约定，我跟你有什么约定，你这种吞食一切的怪物，就应该被早早封印灭除！”
　　而后便是金色与黑色在虚空之间反复的拉扯博弈，这样的情形似是隔了一层膜，阅天机感觉不到痛，也听不到声音，仿佛是被隔离在外的意识。
　　继而视野里暗了，五感都被剥夺，分不清时间空间，无端的恐惧和无边的孤寂之后，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的惶惑开始滋生，直到……
　　“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是师父！
　　“你知道么，为了破封，你将以此地为中心的方圆万里，都吞噬殆尽了。”他说，“我也被你卷进来了。”
　　“你，还听得到吧，我感觉得到你的意识，一半疯狂，一半安宁。孩子，如果你还愿意听我的话，再信我一次，便不要再这样毫无节制地释放力量了。你会彻底湮灭，而逆湮灭的力量，会将孕育你的整个域界，彻底毁灭。”
　　“圣灵封印你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他，我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孩子，四域三神，唯我不曾拥有自己的域界，我本想，能以智慧教化众生万灵就行了，可如今我才知道，这是不够的。”
　　“先天神与灵力量过强，不信造化之功，不遵天地之道，迟早有一天，会灭于这样的傲慢。我之前也是如此，自以为参破天地间冥冥中环环相扣的道理，自以为是，以为众生所生的欲念可以被封印，只要给你这欲念的化身留一线生机，再留一分控制，你就会自我约束。”
　　“是我的错。”
　　“是我失职，才造成毁约。如今我也没有资格再要求你做什么，只想以我所有，换你一次回应。”
　　“我已见灵族大势将去，只是不知会究竟如何，但灵族关乎空沉两域，一族兴亡，必是生灵涂炭。我今日若能从你这无边欲海中脱身，只怕接下来也是修为大损，难以顾忌。届时你若能回应，便会越过生死，得成神躯，无域界可困囿你往来，诸先天神灵亦无法伤及，除非你有生死之外不可及之物，亦或是你愿意自舍人身。”
　　“但是，你不会拥有身为裂隙之时的记忆，且必须承袭我之衣钵，否则，此间天地法则，会容不下你。”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吾！”
　　“以吾之神身，吾之神名，发此誓愿！”
　　“若愿成，此世间，无处再称吾之真名，无处再记吾之形貌，无处能有吾容身之所，必堕去神格，入衰朽，老而终。”
　　一切都消失了……
　　后来，一百零八灵族到来，唱诵着那首离别的歌，裂隙依约回应了他们。
　　但是，那个已经不能被称诵真名的……老骗子，却踪迹杳然。没有他的传承和庇护，初入人世的裂隙之灵，没有名字，没有方向，被势头正盛的圣灵逼得四处奔逃。那时空沉两域残余的许多灵族都自殉，或是被制成了傀儡战士——便如红羊冥星那般，正是生死之外可以取他性命的东西。裂隙之灵不入轮回，死复生，生又死。一次他自绝于地脉之眼，再次投生时，便生在了沉域。
　　但是初初投生沉域，他却未能活过十五岁。
　　“你是个大骗子。”
　　“我没有骗你。”那苍老的人在他临终前找到了他，轻轻抚着他的额头，“只是没料到圣灵和天尊这么的疯狂。”
　　“哈，因为他们的欲念从未断绝。”裂隙之灵呵呵冷笑，“你骗我脱离裂隙本体，来到人世，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让你做我徒弟？”他笑了笑，“天生灵物，大多少知人情，不屑人伦，也就不顾天道有常，席萝和冥灵虽然不像圣灵，心中有敬畏，但他们都无法接受我的传承。你知道为什么么？”他感慨道，“未经生死，不入四域轮回之人，都无法接受我的传承。”
　　“那中域的那些人，不是很符合你的要求？”
　　“他们啊……”苍老的神明摇摇头，“我去不了中域了。”
　　“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
　　再之后，便与他恢复的记忆联系了起来——裂隙之灵一分为二，一部分循着地脉侵入空域，寄居麟栖湖吸收灵族无数怨气，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个倾国倾城的怪物，等待着一个引爆空域的契机。另一部分入地脉生于沉域，便是进了四域轮回，老去的神明教会他秘法，他便屡屡在沉域转生。历经生死，累世相加，还要躲避已然只手遮天的圣灵，终于，他在第八十次转生时舍去裂隙天生吞噬万物的灵力，这一世，他才得以在世间存活。
　　神明的传承与裂隙之力相斥，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骂神明大骗子的少年。阅天机，怪不得师父要给他这样一个名字，“阅尽天下事，方知天下机。”，原来不过是生死磋磨，世事沧桑，都亲身经历过，也都印刻着的结语罢了。

　　“沈——”
　　“阅天机！”
　　天宽地阔一般的悲凉都消失了，入目的是一顶素色的纱帐，四肢百骸像是灌了铅一样抬都抬不起来。只能听到琵琶泠泠的声音，弹着清心醒神的曲调。
　　“阅先生，你终于醒了！”
　　“……”阅天机想开口说话，但发现自己嗓子干到开不了口。
　　“阅先生，先喝口水吧。”一截绣纹繁复的深青色的袖子出现在了视野里，他扶着阅天机坐起来，给阅天机的背后垫了几个软枕，阅天机才看清，对面坐着两个老熟人。
　　“阅先生获冥灵帝神力，怎么反倒更加虚弱了？”
　　“咳咳……”阅天机开口便咳，一旁递水的妖帝鬼煌道看起来比她高了一倍，他责备道：“师璃琵，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被称为师璃琵的少女轻轻笑了笑：“可是阅先生自己不在意呀。”
　　“……无妨。”阅天机缓了缓气，而后向妖帝道了谢，才问，“师璃琵先生想是已经得了妖凰火了？”
　　“自然。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身负妖凰血的壳了。”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当年我想要飘伶来做我徒弟，你不肯给，塞给我一个飘雪，虽然资质也不差，但可惜和妖凰一脉全无关系。”她问道：“阅先生，我找遍了全陈玉，也没见着飘伶，她去哪了？”
　　阅天机蹙眉，沉吟良久才道：“飘伶……已经牺牲了。”
　　“什么？！是谁？”
　　“圣灵所杀。”
　　“圣、灵？”师璃琵冷笑一声，“飘伶那等颖慧，怎么会招惹到他？阅天机，你别是对她说了什么吧？”
　　“我让她回沉域。”阅天机咳着接道：“师璃琵，虎毒不食子，我还没那么绝情。”
　　师璃琵眨眨眼睛，更是笑得开心，“那暮云公子岂不是要恨死你？”
　　阅天机垂了眼，没有作答。
　　“可真遗憾。”师璃琵忽然又笑起来，“白儒飘伶是妖凰复活最好的宿体，但现在没有了，其他的我也看不上眼。阅天机，当初你可是承诺复生妖凰，我才答应助你一二，如今可怎么说？”
　　鬼煌道摇了摇头，“阅先生刚刚醒，不如等等再说……”
　　“瑰雀羽就是妖凰骨，你的本体，就是瑰雀羽所制。”
　　师璃琵和鬼煌道骤然沉默。
　　“我此时所言，你不需要怀疑。”阅天机望着透进来的天光，“我时日无多，承诺的事，能做一件是一件。”
　　“可你不是……”
　　“凡躯承神力，是闹着玩的么。”阅天机轻笑了一声，“始凰虚影现世，你应该注意到了，瑰雀羽万方来聚。当初的妖凰一族不可再现，但你若愿意以自己为祭，却是可以借炎光极冰海之力，炼出一只妖凰来。”他看着师璃琵，“这其实，是最快也是最好的法子。我知你不会用，所以之前，也没有说。”
　　师璃琵哼了一声，没说话。
　　沉默良久之后，鬼煌道开了口，却是请师璃琵出去。“孤有些话，想单独对阅先生说。”
　　师璃琵看了鬼煌道一眼，没有马上走，琉璃瞳仁闪着异样的光彩，像是要嘲讽什么，最后还是扭头出去了。
　　阅天机刚醒，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疼得快要麻木，实在不想和这些人废话，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一时，他竟然，有些思念起了葬魂皇。
　　他想：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谁，会那样仔细周到地待他了。
　　然而妖帝仿佛柔荑一般的手指迅速地封住了阅天机的几大要穴，手指一路未停抚上了对方消瘦的下巴，金色的眼睛蕴着柔光，“阅天机，我一直很可惜，当年你没有选我。”接着那只手抚上阅天机瘦弱的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心脏掏出来，“我现在倒是要谢谢你没选我。”
　　阅天机皱起眉头，拂开他的手：“鬼煌道，我知道你想要掌握沉域，做第二个冥灵帝，但那是不可能的。”
　　“哈……”妖帝冷笑，“冥灵帝算什么，圣灵又算什么？当初西绝岭一战，分明是四方协力，但是你之后设计师璃琵算计我，海钦远竟然也为你马首是瞻。这一手制衡，哪怕葬魂皇离了沉域，也威胁不了你们寰尘布武。”他顿了顿，“阅天机，葬魂皇已经被你亲手送给了三古奇皇，寰尘布武，乃至整个沉域都由你拿捏，可你始终不想位至人极。你不是不能，是不愿。”
　　“你自认臣，必得有君可辅。”妖帝缓缓凑近阅天机，“现在不是葬魂皇和我，是三古奇皇，和我了。”
　　“阅天机，你不妨再选一次？”
　　“若我选你，会如何？不选你，又会如何？”
　　“你若选我，我会为你疏导冥灵之力。而后沉域一统，再无犴邪城、寰尘布武、滨海六城、海国之分。我会助你使三古奇皇归位炎光极冰海，我会立一书院，让沉域各族都能聆听你的教诲，沉域将皆以你为师。你若不选我……”妖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以人身负神力，寿命必难长久，就算能破开犴邪城的结界，也难出沉域。我不会拦你，师璃琵大概也拦不住你，但是，现在的你能躲得过圣灵么？你身上的这股力量，若离了这间屋子，立马就会暴露在圣灵的感应之下。”
　　阅天机闭上了眼睛，靠回到枕上。
　　“一千二百多年前，我的师父，也曾经问过圣灵。”阅天机望着窗，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棂，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圣灵想成为空域的守护神，接替天尊之位，试炼之后必须通过三位上神的提问。我师父问他，成护域神如何，不成又如何。”
　　“圣灵说，若他成为守护神，则会以天尊为尊，使空沉两域万民一心，不再有族属之分。以此为范本，使四域皆随天尊意志，便能平息空沉二域的战争。若不选他，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天尊为首，空域为范，四域归心，是正确的。”
　　“但我师父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令师，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妖帝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但还是问了出来。
　　阅天机轻轻摇了摇头，“圣灵的回答，实际是以空域，乃至四域中人为质，胁迫师父同意他获得守护神传承。若有人如此问你，你会怎么想呢？”
　　“我或许当即不会同意。”
　　“你知道，席萝和冥灵是如何回答的么？”
　　“……”妖帝看着阅天机，就看到那个苍白虚弱的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恍惚地似乎都要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席萝的答案，她会遵循沉域好战之道，即便是斗争不休，也要有规有矩。若是当真不听话了，就打到它听话为止。而冥灵的答案……”阅天机笑了笑，“他说中域是空、沉两域之间的缓冲地，也是平衡的中心，他自认为中域的护域神不应似空、沉两域，或许应该将更多的权柄授予中域的生灵。”
　　可惜世事不如意，哪怕是天尊点化的三位小神，也没能料到后来的结局。
　　阅天机撇过头，闭上了眼睛，“冥灵祭神格，舍神力，终归空域故土，不知道，天尊会不会见到他……”
　　而妖帝已经明白了阅天机的意思，他不接受自己办带威胁的条件交换，也不在意终将盛年夭折的命运，甚至不在乎圣灵会不会找到他。
　　于阅天机来说，沉域也好，中域也好，已经自成一道，强求和与不和，都不是他的期望。他想顺其自然。
　　“我已是逆天而行，最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良久的沉默之后，得到回答的妖帝正要离开，阅天机忽然开口，“不必执着于我，我不过是因灵族执念而生的一个幽灵，偶然入了生死轮回，却不舍累世妄念，必得直至愿成，方得解脱。”
　　“……若放得下，如何是执念呢？”妖帝推开门，看到门口立着的师璃琵闻声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都是痴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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