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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谁与归
刚回到游仙时那个一心触霉头,拿着根铁棍一敲能敲人一头血的郑策闪现了没到十分钟,出门就蔫儿了。
郑策刚出病房,转身把门关上,就看见背靠着墙等她的骆远方忽然站直了看向她。
“你跟他说了什么,把人气成那样。”
席叔扭头观察了下病房里的人,问她。
“没说什么,让他以后别犯傻了。”
席叔轻嗤一声,“他以后能不能动还是个问题。”
他瞥了眼骆远方,“把高考翘了?”
骆远方一顿。
“……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席叔埋头转身,挥挥手,让他们快走。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见面后一句话都没说,两个人互相打量一眼彼此没受伤,交换了眼神,郑策就悻悻跟在骆远方后面。
走出医院,骆远方自然而然聊起:“你知道他为什么找到店里去了吗?”
郑策一滞,“因为我……”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骆远方打断。
“因为郑年在牢里坑了他的钱。”
骆远方说得言简意赅。意思很明确:
不要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郑策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依旧陷入低落,低低嗯了声。
骆远方听出她的情绪,却没像往日那样立马揭穿。
两人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若即若离,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
就像他只是来接她回家。
他在等郑策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主动。
考完第二天要去学校里搬东西。
高考前拧紧的弦终于放松,在每间教室弹奏出呕哑嘲哳。
“在场的大学生有一个算一个,没我微信的快来加,以后全国各地去蹭饭,我也得找得到人才是啊。”
安城北在教室中间哗众取宠。大部分人都没骨头地靠坐着,站着,像柯言经常批评他们的,没一点学生样。
“呼。”
门口响起熟悉的小蜜蜂吹气声。
只这一瞬,班里立马静了下来,浮躁的分子像被磁铁吸引,都沉沉落地。
这群准大学生也是在瞬间察觉,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见柯言在班级门口吹小蜜蜂了。
高考语文作文其中一道题是看图写作,老师对学生的告别:
你们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
所有感情在柯言吹向小蜜蜂的瞬间有了实感,几个感性的女生已经开始悄悄抹泪。
忽然,学委在门口声音清亮地喊:“高三九班,全体起立!”
桌椅混乱碰撞和地面摩擦,嘈杂一阵。
所有人站在自己座位上,朝讲台上的柯言深鞠一躬。
“老——师——好——”
柯言毕竟年轻,刚走上讲台就被这架势给吓蒙,诧异地看着台下她教了一年多的学生们。
差点泪崩,她半天说不出一句“同学们好,请坐”。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说了就彻底结束了。
柯言绷了半天,和台下神情温柔的小混蛋们大眼瞪小眼。然后转身面对着黑板深吸了口气,使劲眨掉眼里的湿润。
高考对教师来说便是这样,大部人人都会走。
少部分停留得久一点,甚至偶有一两个会回来任教。
但只有教师们,还会在每个夏季回头凝望。
凝望每个学生的来时路。
柯言总是不习惯。
一遍遍地经历毕业季,一次次的不习惯。
这种时刻,应该早有准备才对,但分别来临,故事总是显得戛然而止。
“哎哟,也不知道爱因斯坦的脑子管不管用。”
柯言实在缓不过气,破罐子破摔,擦着眼泪转头。
“坐下吧,你们要造反啊?”
这群坏家伙专门等柯言转身,学委又是一声号令。
“柯老师——”
全班再鞠一躬,“这段日子辛苦啦——”
“要了命了。”
柯言还是没脸在四五十个人面前哭哭啼啼,擦着滔滔不绝的泪珠,一甩袖就往教室外面走。
她得换个氛围平复心情,不然今天得把她眼泪哭干。
几个体贴的女生追在她身后跟了出去。
柯言终究是太年轻,没能在教室这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地方做出最后一句道别。
尤其高三这间教室又承载着别样又更为浓重的情感。
晚上班级聚餐的时候,借着喧嚣的氛围,她才举杯感叹了两句:“首先啊,祝贺大家顺利度过高中阶段,从今往后,不论好坏,我都希望你们能快乐。我早就说了,高考不是终点,只是你们漫长精彩人生的一道风景。还好,我们一同历经千辛万苦,在乱麻中采撷了这朵鲜花。”
她笑着看平日里怎么吼都安静不下来的一群猴子们,此刻都在圆桌旁专心地看着她。
而这群以往玩手机自由都被限制的小孩儿,此刻有的人面前酒杯已经灌满。
柯言继续道:
“无脑小甜剧里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说实话,小学三年级以前的事我也基本记不清了,我,还挺害怕你们忘了我的。我就希望啊,很多年以后,你们偶尔记起高中时候,能记得有个何仙姑当过你们的班主任,她和别的班主任都不一样。哪怕只能回忆起一点轮廓来……”
“柯老师你别又把自己说哭了!”
有男生适时切断,不然今晚又得哭几大桌在这儿。
知道的以为是情谊深重,不知道的,以为办丧事呢。
“滚蛋。”
柯言翻个白眼。
“我就想说啊,希望大家好好珍惜这一刻。因为今天以后,同样的人,大概率不会再这么齐地坐在一起了。”
“忘记在哪儿看见的,说是根据宋代理学家邵雍的计算,世间万物会在一定时间之后重演,所以,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不管什么时候,九班不会散。”
柯言举杯,“借用岳阳楼记一句话,微斯人,吾谁与归!”
还没喝,但柯言脸上浮起浅红,她笑弯了眼睛看着自己尽全力托举过的孩子们。
人没办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但在他们拥有的时候,柯言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柯言眸子里映过饭桌前的一个个身影,她在心里说:
毕业快乐,谢谢你们。
语文老师果然煽情能手,在场又是一片汪洋大海。
老板都亲自来送了好几回纸巾,顺带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后半场,全部人又起死回生。
安城北终于成年,端起酒杯,怼到一个个兄弟伙的面前,学大人模样。
“喝!”
“不喝不是兄弟!”
“好!你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再来,今夜不醉不归~”
最后这句话忽然加入混响,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儿搞来的移动KTV。
“短短仔的光阴,
迫逍着趁少年时。
求名利,无了时,
千金难买好人生……”
劣质音响忽然没电了,全班跟着齐唱,无缝衔接,摇头晃脑。
“一杯酒,两角银。
三不五时嘛来凑阵。
若要讲,博感情。
我是世界第一等!”
管他结局是好是坏,少年总是先潇洒当下。
遗憾且随风,在这个夏日的夕阳下,制成独一无二的明信片,遥寄未来。
饭局结束得不晚,柯言把持着度,毕竟这群人一脚才刚迈出校园。
回去路上,郑策和骆远方路过学校操场,里面依旧热闹。弹吉他的男生,遛弯的女生,还有足球场上,跟养了一群野猴子似的,滋儿哇乱叫的“校足们”。
塑胶跑道上,训练的体育生顺着直线来回蛙跳。
郑策想起高一体育课第一次蛙跳训练,第二天整个班级的人都半身不遂,跟活僵尸一样,上下楼梯都只能用跳的。
“还打算复读吗?”
郑策今晚第一次和骆远方说话。
“不想读了。”骆远方慢慢说。
两人一来一回,非常冷静。
郑策又说:“我要不……”
“这种时候还拎不清轻重吗郑策?”
骆远方语气忽然严肃。
“你要是因为我又放弃了,我就从此消失在你面前。”
“我考成什么样还不一定呢都。”
郑策声音也大了些。
“谁轻谁重你说了算吗!”
吵不过三句,气氛陷入僵持。
两人沉默着走了会儿,郑策垂着头忽然转身将骆远方抱住。
骆远方懵了下,稳住身形。
郑策的头埋在他胸前闷闷问道:“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努力生活,努力追上你。”骆远方说得很温柔。
“我不需要追的。”
骆远方伸手抱住她,轻声喟叹:
“你得需要。”
*
就像骆远方说的,他得努力才能追赶上郑策的脚步。
学习卷不动,体力拼不过,唯一靠着半罐水技术赚了点钱的拍摄是目前的突破口。
于是考完没两天,他就开始泡镇上的图书馆,把有关拍摄的书都借了出来。
骆远方复习的时候,郑策就坐在他旁边预习大学的知识,看得困了,便枕在他旁边睡觉,醒来带着一脸红印子,睡眼惺忪被骆远方当做试验品拍上两张照片。
每天如此。
晚上他们就在客厅安静地看,只开一盏灯,两人围坐在光线周围。
这天郑策被骆远方提前叫醒,已经是凌晨十二点。
郑策看了眼手机,轻声问他:“要睡了?”
“今天是我生日。”骆远方可怜巴巴道。
“逗你呢。”
郑策笑着仰头亲了他一口,“生日快乐,你的礼物。”
她递给骆远方一个本子,靠在骆远方肩膀,懒懒道:“打开看看。”
骆远方认得这个本子,是郑策竞赛失利后,吴雨给她和班长一人送了一本,当做参与奖。
他打开。
第一页日期是从今天过年开始的。
郑策写:第二次和你一起过年了,好奇妙啊,骆远方新年快乐。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郑策模仿他们的语气,记录放学时两人每天的日常对话:
-策姐:骆远方,走了。
-那个笨蛋农民:来了,今天物理倒数第二题我不会。
-策美女:今晚我想吃可乐鸡翅。
-那个可爱的农民:安排。
-策策:回去路上想喝杯奶茶。
-那个可恶的农民:奶茶要少喝。
-策:……
某个平常的一天,郑策当日记写道:
今天我们去高一高二校区转了一圈,篮球场上红绿地板反射的太阳像个流心蛋黄。好多少年穿着白色校服在这里肆意生长。我们路过绿色铁网,像和以往的自己擦肩,然后头也不回地爬上高三校区。
骆远方看着心里越来越软。他继续翻页。
-阿姨调侃越临近高考,我们越上演釜山行,一下课他们都紧张哈哈哈,怕我们冲过去把饭菜给一锅端了。
-二楼的土耳其烤饭好吃,明天吃豌杂面,后天吃红油抄手。
-明天早饭想吃油茶。
高考前一天晚上,她落笔:
骆远方,放心。两天后,我们都会在乱麻里摘到鲜花。
骆远方合上本子,没说话,只是把脑袋埋在郑策脖颈间。
“我好像会是不习惯的那个。”
他说。
郑策发烧那次,嘴里嘟囔自己离开骆远方会不习惯。
但他们之间,谁对谁更好,哪分得那么清。
明明如月,窗外聒噪一整个夏季的蝉鸣迎来最后一次嘶鸣。
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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