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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
“咚咚咚”
踏阶而上的动作极急切,一步步的,有些级数那人还连着跳。
“咚咚”声停在他们这厢,随后就是踹门声。木质门撑不住大力,在第三脚之后轰然倒地。
萧宁麻着腿,闯进去这厢权贵们的游戏。她眼中都是怒火。
陆昭熙看着所有人都像看死人一样。他眼皮阖了下,而后睁开,画面模糊而且呈灰色。
“陆明…陆明?!”
“明之你没事吧,医者呢?进宫请太医!”
所有人都动作就好像放慢了一万倍,他视网膜上的木质门似乎在颤动,幅度越来越大,直到那扇门轰然倒塌,尘埃四散,她逆光而来,带回了所有色彩。
周围仿佛被冻住了动作的人也解了动,酒厢老板唤医师,奴仆端送热水,焦急的江思远传唤人和懊悔不已的周瑾瑜,空中飘扬舞动的银票,还有引颈就戮的暗卫。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很快了。
有无数双手拦着她,她还像很生气的样子。
他的一切又回来了。
他的心跳在胸腔恢复了跳动,她也活蹦乱跳的来到他身边。除了脾气大了点,一根汗毛都没少。
萧宁踹完门,几乎一下就看见冷眼逼着暗卫自戕的陆昭熙。
她冲到他面前,他好像刚认识她一样,要把她拥入怀里。
所有人都在拦着处于盛怒状态的她,她挣脱一切枷锁来到他面前。
然后毫不犹豫给了他一巴掌。
“啪。”
那一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几乎被惯性带倒酿呛着,嘴角瞬间渗出了血,冷白的肤色顷刻间浮现五指红痕。
“我萧宁真他妈的受够你们了!”
谁能怀疑她的愤怒是假的呢。她是世间一切赤诚美好。
**
他劫后余生般说,“我以为你差点死了,念念。”
“我可以抱抱你么,我想你了”
“花灯我不踩了还不行么,我知道你今年本命年的,我就气气你而已,谁让你那么气我,你也太会气人了……”
见她神色不对,他又自顾自接下去,
“那盏子鼠灯你不喜欢了的话……府里有一盏更好的长明灯,我提前订好的。我怎么可能不给你准备礼物呢,回去就能看见了,祥云寺上的圣僧那有盏一模一样的,我也买下来了,几十年如一日为你点着,保佑你岁岁年年,活到八百岁”
“我真的很想抱抱你,不行么”
萧宁与他说人权与他说尊严,他就像神经病一样重复这些话。
她眸光彻底冷下来,
“我跟你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她没有哪一刻能如此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她失望至极。还好她坚持下来了,既然这一代人都这么不行的话,那她就做官做一辈子好了。
如果没有人平等的撑起一片遮雨的叶子,总要厚薄不均的话,那她就把叶子撕了重盖一间大庇天下俱欢颜的屋子,看谁还要他妈的搞不平等!
陆昭熙终于听懂了这句话,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也许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但凭什么呢?他有什么错呢?所有人都这样做就只有他一个有错吗?他有错就该死是吗?
他又不是真的铜墙铁壁,他也会痛的,她知道他会痛吗?她知道这样对他有多残忍吗?
他愤怒的情绪冲入四肢百骸,他简直不可置信他只要她的一个拥抱就能原谅一切事情,她却如此吝啬。
就像他与她相濡以沫三年,自己都成孙子了,她一点爱意都察觉不到还来问他,说一句喜欢能要她命一样。
陆昭熙眼睛都干涩了,他用没受伤的手擦了下眼角,叹息着找处干净的椅子撩起袍脚坐下,“哎呀,萧宁,你还年轻,不懂事我不怪你,你现在过来我身边,最近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她的那句话意有所指,他的话凉薄,威胁意味甚浓。
“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
不是一路就不是一路,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士为官第一课就是这个。
他忍不住爆发,狠戾瞪着她,“那你他妈跟谁是一路,你旁边那个?”
他终于舍得分给旁人一个眼神,不过他极为轻蔑,“长风,自江南一别,与你也有三年未见了,希望你之后在这里生活愉快。”
什么货色也敢跟他抢女人,等着下地狱去吧!
萧宁真的觉得他不可理喻,自己再跟他待在一个空间,会过敏而死的。
这哪里有空隙可以出去呢。她的暗卫倾巢出动去维持场面,最后只轻伤了八个人,重伤三人,其余人毫发无伤。
现在被拦截在厢房外,她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份,她几无可以一战之力。
她如果一直是萧陵就好了,她真觉得“萧宁”是个累赘,这个身份做起来的话太困难,上升空间也极其有限。
她冷静下来想了想只觉得此局逆风,他的眼神越来越露骨情色,如果说三年婚姻可以教会她什么的话,那就是男人会无时无刻,不分场合、地点、形势地发情。他看起来就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陆昭熙不住地摩挲着暖玉扳指,他的躁动自骨子里升起。等到她认清现在的形势了他就急不可耐的喊她,
“念念,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他给她下最后通碟。
江思远虽然知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关键也不用那么多人逼着成事吧。确定不会给女方心里种下一颗随时会发芽生痛的种子吗?
这件事又过于复杂,没有那么多刀剑好像还真成不了事。
诶,难解难解。
他先退了,恐刀剑误伤自己。陆明六亲不认的模样当真叫他胆寒。
临走之前他还劝一下,“弟妹啊,陆明今日有什么错你担待些,你就当他醉了,你看这满屋子的空酒壶”
他指着东倒西歪的,缺盖少把的、尸骨无存的碧壶酒酿瓷器碎片。任何人喝完这些,都不可能有正常的民事行为能力。
“他左手伤到了筋骨,伤口还反复崩裂,之后每逢冬日都会疼。他那么疼你,舍不得你忧寒,你也拿出半点心疼疼他吧”
“有句话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说,今日过后更甚。他爱你,陆明他很爱很爱你。”
江大善人说完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萧宁这个人很会做课题分离,她心里已经认定和陆昭熙桥归桥路归路,她就不会因为无关的这些事干扰自己的选择。
陆昭熙爱她,政敌喜欢自己。也许确实是这样。
靠,这是什么惊天利好消息。
萧宁墨衫水裙被风吹着微微浮动,她的眼睛灿若星辰,肤白胜雪。骨相精致,唇若点樱,她美艳得不可方物。
与平日的萧陵只有八分相像。或许这就是最真实的她。
她很残忍的。
**
她待人极好,很少有人不爱她,她会记得陆府的守卫家的妞妞爱吃糖,她也记得官场同事不爱加班加点,记得长月跪的午门是痛的。
记得十年前赵子恒喜欢喝她酿的桂花酒,虽然翘了她的婚宴自作自受没喝到,她也在生死一刻的同时,替他留一坛。
记得半年未见的景帝是比之前消瘦的,虽然他阴晴不定,强大到不需要关心,尽管她被他害惨了,她也是要问一句他最近过的好不好呀。
记得长风知道她被指婚会难过,她受千夫所指,做了一切能做的,还瞒了他整整三天。
她从来就不缺爱,十四即笄礼那一年,王家的那位公子见她一面就要死要活地要娶她。就算庞生一口一个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但他还是冒着被陆府除名的风险,每每支给她银钱帮她度过难关。季贺年就是一个白眼狼,在关键时刻却对她说要替她顶一切罪责。
她从苦难中走来,她能轻易撩动他人心弦,却对自己的情感毫无知觉。她的爱意如风,拂过便散,不留痕迹;她是天生的爱人,却也是情感的过客,注定在红尘独行,留下一段段未解的情缘。
她从来这样,从不质疑自己不值得被爱,也坚信任何人都值得爱。
但今日梅林,她怀疑陆昭熙那一点点的喜欢,她自己没意识到,千年燃烧的冰山内里松动,裂开一道缝,空空荡荡的。
萧宁的视线穿过一切残骸看陆昭熙,那人早已红着眼移开视线用侧脸对着她。他一直不放过她,江思远说的话他肯定也听到了。
他没承认也没出声否认。
他耳尖红的滴血,声音却冷声冷气重复,“你是要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萧宁下定决心要为了天下大同,利用他爱她这一点把所有权势揽入自己的手里,她提着水墨裙摆,婷婷袅袅地走向他,牵起他血迹干涸的左手,纱布外的五指指尖冰凉。
陆昭熙今天在这一刻之前从情感和事业上被打击的都绝望了,但她识相牵起他毫无知觉的左手的时候,就像一片废墟里长出了朵带白色绒毛的小花一样。
萧宁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忍不住内心的渴望,一把把人揽进自己怀里,他的手掌缓缓抚上她的后背,指尖隔着衣衫轻轻摩挲,带着几分克制,却又掩不住欲望。
男人忍不住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像饮鸩止渴的绝症患者。
他终于装不了冷淡,他真的无法做到把自己的骄傲捡起来,骨子里叫嚣着占有占有,他哑着嗓音问她,
“我让他们都走好不好?”
萧宁牵着的手很快就热起来,他的体温迅速升高,烫得她有点害怕,“这…还是不了吧了。”
“我怕你害羞”
他亲亲她敏感的耳垂,感受到她轻轻的一颤。他手臂如愿以偿的收紧,好像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饶是萧宁脸皮再厚,脸也“腾”地一下烧起来了。
“我警告你搞清楚形势,我真的很生气,我会利用你对我的感情作出相应的报复,我提前告诉你了你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良心”
陆昭熙哪还有什么思考能力,他啄吻了下她的红唇,理智被她前任的出现烧得七七八八,“决裂之前就不想睡一下我吗?乖乖真的不想吗?乖乖今年二十七了,还一个男人没有,不觉得可惜吗?”
他刻意低哑着声音凑到她的耳畔,“真的不想吗?”
萧宁早就说了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满脑子黄色,跟她这种只搞精神恋爱的不一样。
她舌头打结了下,咽了下口水,“…不,不想。”
而后她脑海中有个想法炸了下,她惊奇,“你怎么知道我这么窝囊的?”
“你确定要我说?”
他搂紧了她的腰,把她往某个地方带。
说来惭愧,萧宁最纯坏那些年,也只是左拥右抱亲一下美人的脸,就着美人的手吃葡萄和喝酒。
倒并不是她的自我规训高,而是她害怕事情做完之后,她女儿身的身份掩得不严实,有一点点可能暴露的风险她只要想到就性致不高。
陆昭熙就看不得她窝窝囊囊受委屈的样子,“办完事就杀了,有什么好纠结的。当然你现在有我之后要这样想就是找死”
他仿佛一下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并且试图给当时的她提供建议。
他那双眸子清澈的可以看穿她的一切,萧宁只觉得她漏了哪些重要信息,他是那么了解她。
他怎么那么了解她?
萧宁和他对的话丝毫没有阻碍,流畅到不可思议,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信息差这种东西。
她好像所有年岁都摊开在他眼前,他知道她的所有。
她有些不确定,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盖均无贫,和无寡。”
他握住她渐渐冷下来的手,放在唇上虔诚亲了下,“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我记得呢。”
他一袭白月儒衫锦袍,外披一件墨色大氅,玄色腰带上坠着剔透玉佩,氅边以银丝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宛若评判一切的法官临凡。
他眉如远山,鼻梁高挺,唇色淡薄。微微抿起时,不容亵渎。
他…好似当年那个唯一的陆大人,权倾朝野,害她蹉跎半生的权臣。
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这一句话写在她投名状的最后一句。
这句话本不该被“萧宁”知道,他丝毫没有质疑,却也脱口而出,续上尾章。
他一直都知道……
“啪”
萧宁这一巴掌没什么力气了,陆昭熙仿佛猜到她知道真相后会这样,配合着不躲不避,生生又挨了她的打。
他像什么拘束都没有了似的,薄唇一张一合,“这下什么障碍都没有了,我们做吧”
说完又亲亲她。
他病态的抚着她越来越僵硬的身体,妄图缓解一点她的紧张,“好了。就这么不能接受我知道真相吗?你真把我当傻子还是对自己的演技有着莫大的自信?”
早在他开口说怕她害羞的时候,十一就提起来用来自戕的剑,把无关人员都逼退出去了。
长风更是他的敌对对象,现在估计两人已经打了三百个来回,还未分出胜负。
“你打算容我活到几时?”
萧宁的魂都被抽走了,她毫无一丝活的血肉了,万念俱灰的说出这句话。
青砖缝隙会流满她的血,开年的时候空气沉闷,血腥味会萦绕至少半月。
凌迟的刀片会从她的腿开始刮,她的名字再也配不上一个文忠,青史上一个逗号都不会为她这么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留。
她的政治理想刚实现不久,还未巩固,可能就要被这些迂腐的士大夫们以毒妇之名通通立改废了。
萧宁心跳的越来越快,她已经不能正常呼吸,心跳再快也不能供给她的氧气。
陆昭熙含住她的唇瓣,源源不断为她渡着气。
末了狠狠咬了下她的唇,“慌什么?你现在不是没事吗?你觉得我按住真相三年是为了什么?和你玩角色扮演吗?”
他恨铁不成钢,还想在说什么。他实在算不上一位嘴上温情的人。
萧宁不知听了哪一句之后狠狠瞪着他,“你当然不会懂。你是正统还是贵族,青史就是为你这种人写的!我出生微寒还是一位女子,我创造了历史却还是担心历史的一个小浪头就把我淹死了”
“你又怎么会懂哪怕一丝呢”
萧宁此生最大的梦魇被政敌拿捏了三年,她一丝一毫不知道,事情已经远远超出她能掌控的了。他不知准备的有多么充分,以在她最得意的时候把她扳倒处死。
陆昭熙静静看着她崩溃,大手不时为她拭掉不自知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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