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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的乌托邦
恒定照明的太空站,白天与黑夜似乎没有分别。
只是依靠电子表来判断时间,好似回到了微型飞艇的旅途。
不同的是,那时的安曼达和余明朗,在狭小的机舱内日夜颠倒地体会着天翻地覆的快乐,而且仿佛一路上都有希望的信念,长久支撑着他们。
现在的情况么……
余明朗在晚餐时段打开房门,腿还没伸出去,就被两个迎上前的高大身影拦住。
虎背熊腰的壮汉,穿着外交局的制服却同样别着安全局的手枪,向余明朗鞠了一躬,可就是不让他离开舱门半步。
他拎着两盒盒饭回到房间,安曼达只扫了一眼,心里就确定了他们是被软禁在防护舱。
她对还想说什么的余明朗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一直在强调,我们明天会见到星际法庭的专员……无论真相是什么,明天都应该结束了。”
余明朗勉强勾起唇角,安曼达倚着他温热的手臂,阖眸睡了过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浅浅的睡眠中惊醒。
“星际法庭专案组已经抵达空间站,”门外威严的声音重复着,“请证人准备进行初次接触。”
安曼达睁开眼,却发现余明朗的手臂不知何时松开了自己,身上只有厚厚的被子。
她抬起视线,就看见男人盘腿坐在床上,脊背靠着舱壁。
好似一夜枯坐。
余明朗听见她发出的细微响动,睁眼望向她。
他的眼下浮着淡淡的阴影,神情却没有一丝倦意。
看见她躺在被子里凌乱的发绺,他下意识地牵起唇角,目光随即黯淡下去。
他探过脑袋,俯身在安曼达的唇瓣印下轻轻一吻,低声说:“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今天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余明朗的声音很低,比起像是要安慰安曼达,更像是试图说服自己。
房门开了。
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依然是昨天那位脸上挂着得体笑容的麦尔肯外交官。
“两位请跟我来,”他的语气很礼貌,安曼达却从中听出了“别无他路”的意思,“专案组已经抵达空间站,准备进行初步的证人调查。”
空间站的主色调是冰冷的蓝色,从天花板到地面,夹杂着金属阶梯和扶手的铁灰。
走过长长的弧形廊道,他们最终停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前。
房门大开着。
一览无余的空间像学院的授课室一样,几排阶梯桌子和座椅,墙上挂着星际法庭的徽章,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没有调查员,没有记录员,只有墙上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屏幕上一片漆黑。
安曼达皱着眉看向外交官,他停在门外,依然作出“请”的姿势。
她马上就明白,和昨天一样,自己别想在他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喂……”余明朗有些忍不住了。
安曼达当即牵起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迈进会议室。
他们刚踏进去,房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落了锁。
墙上的电子屏闪烁了一下雪花,亮光随即点亮整个房间。
画面清晰的瞬间,余明朗浑身一僵。
安然坐在屏幕那头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灰色制服笔挺。
那是麦尔肯情报部的部长,哪来的什么法庭专员?
屏幕里的男人微微抬起视线,目光落在余明朗和安曼达脸上时,透出一丝令人发寒的锐利。
“曼达,余明朗,”他开口说道,脸上积聚起了洋溢的笑容,“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们,虽然是通过网络连线的方式。”
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因回响而放大了数倍,带着居高临下的从容。
安曼达盯着屏幕里熟悉的脸,呼吸下意识地绷紧了:“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想我们收到的消息,是和星际法庭的专员会面。”
面前的中年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因为星际法庭的专案组,不会再前往空间站了。”
“什么?!”
余明朗和安曼达,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画面里的部长拍了拍自己制服的领口,笑着洪声道:“这件事已经调解完毕了,好结局还是多亏了你们的努力。”
调解……?
……完毕?
安曼达瞪着屏幕里的中年人,只见他向后仰着倚上椅背,十指交叠在下颌,平稳的语气里带着愉悦的意味:
“麦尔肯政府最终决定,不会向星际法庭提交保治茜的遗言档案。”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
安曼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质问道:“这是跨星球的反人道犯罪!这是有组织的拐卖和诈骗——这是星际犯罪——是违反星际联盟条约的——你们无权隐瞒——”
“我们当然‘无权’,”部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因为讶异而语无伦次的质问,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惊讶于她的天真,“可是事实是,没人会在乎这件事,或者追究我们的责任。”
不等她反驳,中年人随手按下一个按钮,影像画面立刻取代了他的脸。
是泰坦集团位于黑奚区的工厂,安曼达和余明朗偷取微型艇的地方。
影像画面中,工厂的一箱箱枪支弹药装运进了一架架飞艇,然后伴随着几声轰鸣,飞艇先后升空,飘然没入云层。
“我星政府与努比斯政府已经达成协议,”部长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影像后,听起来喜气洋洋,“由努比斯政府和泰坦集团,联合向我星政府军提供军事援助,支持我星政府军战略。”
“所以……”中年人的脸再次出现在屏幕中,目光投向安曼达,“你们带回来的那份遗言,现在是我星与努比斯政府之间约定的秘密档案。他们会为我星提供最先进的战略援助,换取我星封存档案。”
安曼达的脑机快速理解着部长说的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死死盯着屏幕里的脸,声音颤抖起来:
“你们要把保治茜以死换取的证据……变成换取努比斯支援的工具?”
“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行动,也不在乎麦尔肯政府的抗击,”部长淡淡道,“工具和资源……一词之差,只在于你从什么角度看待这件事。”
“那……真相呢?”
愤怒的质问,从另一边传来。
余明朗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我们带出泰坦的真相呢?”他浑身的血液都在上涌,眼圈泛起狰狞的淡红,“那些以为自己进入努比斯就能开始平静的生活,中途在偷渡飞艇上死掉的难民?那些成功落地,却被泰坦囚禁起来进行人体实验的无辜的人?你们要怎么去面对他们?!”
部长盯着拳头紧攥的年轻人,微微眯起眼睛。
“你这孩子,”部长对着余明朗,语气竟然和以前一样亲切,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小心犯下小错的学生,“你有想过,当初情报部为什么会发出追查偷渡客的任务么?偷渡者是麦尔肯星的叛徒,我们每天追击叛军,本不该在偷渡者身上花费任何多余的精力。”
余明朗怔了一瞬,咬牙道:“因为保治茜博士向你报过信,你们知道有针对难民的人体实验——你们要阻止——”
“错了。”
部长淡淡地截过他的话头。
中年人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另一段图表数据,取代了刚刚的影像。
鲜红的大字,猛地跳进安曼达的眼帘。
偷渡者数量、偷渡者路线、前线伤亡比例、征兵比例、征兵数额……
一串串数字红得像鲜血,在屏幕上不断地绽放。
“政府不是慈善家,前线有所伤亡,政府军就需要补充新的兵源。”部长看着那些流过眼前的数据,声音和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在旁观着某个冰冷的数学模型,“而那些偷渡客,本应是最廉价便捷的兵源补充。”
安曼达听懂了。
她的呼吸发冷,整个人的灵魂像是被从骨头里抽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你们想要曝光泰坦的恶行,就是为了……”她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几乎丧失抬头看向屏幕的力气,“逼迫那些偷渡客回麦尔肯星,恐吓那些还没有动身的难民,好让他们成为……你们征兵送往前线的炮灰?”
“然后泰坦和努比斯政府,为了维持自己的星际声誉,不让你们曝光他们的实验,同意给你们提供援助……”余明朗的眼神异样的空洞,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地低声道,“所以你们就同意了,拿到他们的援助,同时封存这份档案?”
“互惠互利,”部长脸上露出安然的笑容,“这个时代一直如此。”
余明朗忽然猛地上前,身体控制不住地撞在电子屏幕上,泛红的眼底透出恶狠狠的锋芒。
“那保治茜呢?!”他扯开嗓子,冲着屏幕里岿然不动的部长怒吼道,“她的死算什么?”
安曼达刚想上前拉住他,就听见他颤抖着声音,近乎绝望地质问中年人:“还有……我们呢?我,明歌,还有21号……你把我们所有人当成什么?!”
部长眯起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语气冷得更加像钢铁:“你这是什么话?你,21号,还有明歌,你们所付出的努力,不都是为麦尔肯政府效力么?达成的协议让我们很满意,你们是政府军的功臣……还是说你觉得,保治茜也会和你一样,幼稚地认为把整件事捅出来,让全体努比斯人遭受星际社会的骂名,麦尔肯政府也毫无改善现状的能力,这样双输的局面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余明朗感到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
安曼达抓住男人的手腕,回过视线厌恶地看着屏幕里淡然的脸:“我们现在在空间站,只要出了这间会议室,整个星际法庭都会知道你们的勾当——”
“出去?”部长再次笑起来,笑得阳光和煦,“根据协议内容,本部将会封存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切资料,确保证据不会外流泄露。所谓资料……不仅包括档案,当然还包括‘证人’。”
他在“证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安曼达胃里一阵翻涌。
“所以,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人,永远不能离开麦尔肯的监管。”
安曼达的瞳孔猛地收缩:“你……要监禁我们?”
“不……”部长狡黠地笑道,“在你们这里,没有什么监禁。”
“你们是‘爱国者’,是‘内部证人’,是‘保护对象’,”他一连吐出三个着了重音的名词,满意地收尾道,“没有人会把你们当成‘监禁对象’。”
每一个词,都像坚实而沉重的镣铐。
余明朗喘着粗气,怒吼道:“你们这是软禁!这是战争罪!这是——”
“这是对你们的网开一面。”部长冷冷地皱起眉,像是不得不应付两个天真的烦人孩童,“你们窃取了一个星球最高级别的战略情报,能让你们继续活着而不是被灭口,已经是麦尔肯政府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画面里的中年人似乎终于说累了,抬起手按了按眉心,语气恢复到那种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平稳。
“我们知道曼达小姐从小和父亲长大,从来没有独自前往过其他星球,更别提定居了,所以我们也不是全然不讲情面的,”他继续说道,“既然泰坦方面已经松口,正式同意将证人交由我们处置,我们也愿意给予相应的宽容。”
安曼达的心骤然一沉。
处置。
她明白了自己在这场谈判里,轻易交出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筹码,就只能成为一枚弃子。
保治茜当年试图逃离的一切,如今重新落在了她身上。
部长的声音,将她从朦胧的思绪中猛地拖回现实。
“虽然你们二人以后需要接受情报部的长期安全监管,但考虑到你们曾经的努力与贡献……我们会允许你们,和家人朋友保持有限的联系。”
安曼达抬起视线,忽然怔住了。
父亲的话,宛如流星般划过脑海。
“安曼达,”部长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尽在掌握的笑容,“你的家人朋友,会被允许在向我们提出申请后前往麦尔肯星探望你。这是我们在安全边界内,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
指尖攥住了衣角。
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部长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希望你能理解……你帮助了麦尔肯政府很多,我们是不会动你一根头发的。”
安曼达依然没有说话。
“所以,”他等待了稍许,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你想先联系哪位亲属?”
“我父亲。”
就在部长以为他不会听见她的回答时,女孩毫不犹豫地说。
“嗯……确实是不意外的选择。”部长眯起眼,“可惜……我们在交涉期间得知,安司令因为你的原因,现在已经失去了活动自由。”
安曼达咬了咬牙,望向部长悠然的表情。
他绝对是在故意吊着她。
父亲特地提起过……
部长等了好一会,看见安曼达拉着余明朗却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波动,心底的恶趣味落了空,声音恢复了机械般的冰冷:“不过,他知道你会希望见到他,所以他那方派出了一位下属。他的下属经过我们检查后,就可以来空间站见你一面,传达安司令想对你说的话。”
他移开视线,寻找着档案资料:“这位下属的名字是……”
安曼达的心脏怦怦地急速跳动着,几乎脱离了胸膛。
中年人拖长了声音,清楚地读出了那个名字:“伊利亚斯·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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