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庞焱已经穿好衣服出来，在岑滢的功能沙发上半躺着，一见梁子衿就憋不住笑：“你眼睛怎么了？”

　　“睡不着！一星期没睡着！我要死了！先别管眼睛的事——”
　　庞焱手指点点沙发让他坐下：“捡重点说。”

　　梁子衿看岑滢一眼。岑滢知趣，给他倒一杯水，到洗漱间洗毛巾。

　　“还是来罐啤酒……”梁子衿自己猿到冰箱面前，开了一罐啤酒，喝下一大口，吞吞吐吐开始说：
　　“两个月前，我在剧组遇到了……遇到……黎娜了。她演一个丫鬟。那晚我们……唉，上个星期她打电话告诉我，说……说她怀孕了！”
　　梁子衿一口方言普通话，再配上他把头藏进双臂间的动作，给两位在场观众展现足了晴天霹雳的效果。

　　庞焱两根手指支着斜额，像个黑老大被手下拿屁事吵醒又不好发作，吸一口气，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什么打算？”

　　“我现在当然不能……好不容易拼到三线，眼看着就有希望进二线，一曝光，还当爹，戏路窄了，形象塌了，粉丝还理你吗？换你，你敢现在结婚？”

　　最后一句，梁子衿虽然压低声音，还是一清二楚传到了岑滢耳朵里。

　　“说你自己，别扯我。”庞焱有点不耐烦了，领奖累了一晚上，本来就神虚，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好休息，顺着他的话说：“那就多给些钱——”
　　“要这么简单，我还用找你？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要结婚！现在想想，你说我是不是被她下套了？她看我混好了，后悔了？”
　　“你现在这么英明，当初怎么管不住自己？”
　　“我那不是一时虚荣心闹鬼，想争口气，当初她说走就走，我现在扬眉吐气了——也没想到甩不掉了……”

　　庞焱打了个哈欠，“要不你先躲躲？”
　　“她说只给我一个星期考虑，我要敢玩消失，她就敢找媒体。我经不起鱼死网破啊！”
　　“神经啊……”

　　温水从手心流过，越来越烫，岑滢猛抽回手，把龙头手柄转向中间，看着水流，跺跺站麻了的脚。刺痛伴着电麻感从脚底传导上来，接着是一倏冰凉。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我的前途怎么办？”
　　梁子衿鬼嚎中，他的电话响了。
　　“什么鬼号码！死啦死啦，庞焱你帮我接下，要是她，就说我喝多了。”

　　庞焱接起电话，“是……王海珠怎么了？好好……谢谢！马上来！”

　　岑滢听见王海珠的名字，从洗漱间出来。
　　庞焱转头看看她，又看着梁子衿，五官聚拢缩成一团，像刚刚炸了一颗原子弹。
　　原子弹消散得很快，他说：“海珠捉奸，把李昆鹏肋骨打断了，派出所让去领人——你们真是……能不能让我安心养养脊椎？”

　　梁子衿愁眉苦脸，“我也不想啊……我助理请假了，要不让你助理去领下人？”
　　“我哪有助理？”庞焱火冒三丈。

　　“我去吧。”
　　岑滢解下围裙，甩在沙发上。
　　真是一秒都不想和这两个人多呆。
　　*
　　派出所的院子不大，岑滢坐在车里，看着房子里女民警和王海珠说话。

　　多年前，那个冬夜里的派出所，那位帮她打通韩川电话的女民警，是否还是当年那样热心的模样……
　　那夜她担心韩川而报警，换了韩川一句“神经”。

　　男人永远无法和女人有同理心吧。

　　文卉出来了，后面跟着王海珠，像个被人戳瘪了气的大娃娃。

　　“这么晚麻烦你，不好意思！”岑滢说。
　　“麻烦得还少吗？假客气……”文卉抛给她一个媚眼，“我先走了？”
　　文卉是赵寒莹的闺蜜兼助理。

　　岑滢想接话调侃一句，心情不佳，文思枯竭。

　　目送文卉开车出派出所，王海珠扑到岑滢身上：“岑滢姐……”
　　岑滢往后一趔趄，白鹤亮翅，一掌掴在引擎盖上，撑住了。

　　“这是派出所，”岑滢拍拍她，“别让人看笑话，咱们回家哭去。”

　　王海珠再大的笑话都让人看了，哪还在乎这么一点，当场嚎啕：“岑滢姐，我喜欢男朋友有知识会读书，有错吗？他怎么能把他读书那些聪明都拿来骗我？”

　　这个岑滢很有发言权，但是她不想发言，她又拍了拍王海珠。

　　“他想分手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我是那不能好聚好散的人吗？”

　　岑滢当然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为什么”的亲历者。

　　“我对他那么好，起早贪黑挣钱，供他上夜大，他为什么还要去勾搭别的女人？”

　　岑滢对李昆鹏的了解不多，只对很多年前那个中秋节，在长安街他追着醉酒的王海珠跑，怕她摔倒，印象很深。
　　看起来都是好好的人，为什么在感情里会变成坏人。

　　岑滢忽然很想弄清楚她和庞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并不是坏人，甚至很好。他礼貌谦逊、努力敬业，不装腔作势，不铺张攀比，不仗势压人，她能感觉到他在乎她的感受，他们在真实地相爱。
　　而她更是个好人。

　　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对，为什么他们的感情却无法长久地给她那种完完全全的托付感。
　　敢把自己的人生交付对方。

　　可她今天太累了，她不想再想这个问题，她还得想另外一件事。

　　冷苹给她介绍了一个乳腺外科的专家。她在网上查过，不是什么名气如雷的大专家，却有非常高的病人口碑。是很实干的医生。
　　她打算把这当问诊的最后一站，做最后的决定。

　　她想着是明天就去，还是缓一缓多积点功德再去。
　　她自认为从未做过坑害同事、诋毁同行的事，没欺负过流浪猫，连耗子都没打死过。

　　她不是讳疾忌医，她是怕听见自己要死了。
　　她不愿放弃努力，却很怕努力的尽头是个悲剧。

　　王海珠坐在后排，抱着纸巾盒擦眼泪。
　　岑滢上了驾驶座，又下来帮她把安全带系上。

　　“岑滢姐，谢谢你，你真好。”王海珠呜呜地像个受伤的小狗。
　　“你救过我，我手术还照顾我，全忘啦？”岑滢逗她。
　　王海珠呜呜得更厉害了。

　　“你真把他肋骨打断了？”岑滢边开车边问。

　　王海珠抽噎：“他说他欠我，我把他肋骨打断了，两清了，这怎么能两清？说好的一起出来一起回去，为什么不能一起回去了？”
　　“他还说我俗气......我天天忙生计，做生意还要应付混混，我也想文雅得像个大小姐......”
　　“当初就想找个老实人，平平淡淡过一生，早知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我哥去拍戏，寻个帅的，反正都是不靠谱。”

　　岑滢从观后镜看她一眼，笑了一下没接话，自己也不知笑的什么。

　　“岑滢姐，你说这世界上有靠得住的男人吗？我说就没有！哄你的时候跟炼乳酱一样，又甜又黏糊，翻脸比芥末都可怕！”
　　“我现在算是看清男人这东西了，他们就是一块肉包铁，外面看着是个活的，里面铁板一块，冷血，自私，他们心里只装着他们以为重要的东西，从来不知道你为他付出了多少，男人能为你着想，母猪都能开口讲……”

　　王海珠自己讲了一阵，后排就安静了。跟着就起了呼噜声。

　　车开上锦霖大道，转过几个弯，开进小区。岑滢停稳车，呆了一会儿。
　　二楼客厅还亮着灯。她往后一靠，感到一阵无力和空虚，想就这样睡在车里。

　　一轮圆月悬在半空，灰白，单薄，像个粗陋的剪纸贴在那里。
　　斗转星移，日新月异，这还是当初音乐广场边高楼四围里的那轮明月吗？
　　还是，明月从来没变过，只是大气层变幻莫测，才让人间望见千百种月色？
　　*
　　送走梁子衿和王海珠，岑滢回到卧室。庞焱已经躺下。她关灯睡下，平躺，目视窗帘缝隙照进的一缕月光趴在天花板上，像条不知深浅的裂缝。

　　“黎娜的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她问。

　　毯子一动，庞焱的手摸索进来，拉住她的手。
　　“先想办法说服她把怀孕的事解决了。”

　　岑滢忽然觉得眼前的黑夜像墨汁又潮又浓，堵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翻身，手从庞焱手里脱出去。
　　她吸一口气，梦呓似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黎娜的年纪，如果流产，有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这件事明显是个套——”
　　“苍蝇叮不了无缝的蛋。”岑滢平静打断，“不管谁对谁错，梁子衿都该对那个孩子负责。”

　　“梁子衿这么老实的人，他怎么能想到那是个圈套。我最艰难的时候，老梁帮过我很多，他也帮过你，我不能看着他把自己的后半生装进一个套里。”

　　岑滢叹了口气，“你们有患难兄弟情，他还帮过我，我感激他。但这不一样，老实人有老实人的恶，有老实人的精明和他自己的算计。”
　　庞焱不以为然，“就算他一时犯错，难道就要和这个错，过一辈子？”

　　“他是个成年人，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能不能过一辈子，那是后面的事。”
　　“一个会用孩子做筹码的女人，心里能有多少善良，她不会是个好母亲。而且他们分开那么些年，谁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老梁的。”
　　“可以做亲子鉴定。”

　　到这里，两个人的语气都还算心平气和，毕竟讨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最好就是别管，让她明白讨不到好，知难而退。”

　　岑滢的心兀地凉了一凉。
　　“如果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呢？”

　　“那就让她自己生自己养，和老梁没关系。”

　　岑滢在黑暗中轻轻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地说：“女人的心机，全是为了那点可怜的爱情。她如果真那么有心机，也用不着现在还在演丫鬟……也许她真是意外怀孕，只是舍不得打掉孩子……”
　　岑滢对黎娜了解不深，但她认为自己对人有正常的判断推理能力。就算这个“也许”只是一种可能，一旦发生，也会摧毁掉一个人。

　　“哪有那么多意外——”庞焱的声音带着一点安抚的拖腔，似乎他更了解黎娜，也更认为他兄弟的一面之词可信。
　　庞焱还要说什么，岑滢“腾”坐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意外怀孕都是为了逼男人结婚？如果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这么看我？”
　　“这是别人的事，我们干嘛要对号入座？”
　　饶是太黑看不清脸，庞焱的一脸懵也印在了口气里。

　　岑滢打开灯，裹上睡袍下床。庞焱坐起来：
　　“我们别为别人的事情吵架好不好？”

　　这是他们第二次为“别人的事”争论。
　　这是别人的事吗？
　　她觉得不是。

　　“你们，真的是肉包铁——”
　　“什么？”

　　岑滢走出卧室，来到阳台上，留庞焱一个人呆坐床上想“肉包铁”。

　　她怎么能说他是肉包铁！
　　别人说他无所谓，她不行。
　　她是怎么做到三个字就把人一锤打死的？他想问。

　　岑滢想让自己冷静。越冷静心越凉。
　　他们的开始并非源于性格相同、兴趣相近、生活习惯相得益彰。他们只是在某些方面完美契合的恋人。她甚至不能确定他们的价值观是否一致。
　　或许是她太能忍，又或许归功于聚少离多，截至目前，他们没有因为不同发生过大规模口头械斗。

　　或许，他也在忍吧。

　　所以这样的忍让，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不确定。
　　因为不确定，才保留着体面和客气。

　　岑滢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像只脆弱的刺猬，爱他是真实存在的，防备也是真实存在的。
　　她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却又觉得想这些毫无意义。

　　第二天一早醒来，岑滢发现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她在床上翻了一遍，又把家里可能的地方找了一通，一无所获。
　　她不知道戒指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无从找起，只得先作罢。

　　她到花园里散步，半夜下过雨，花园里氤氲着湿润的茉莉香气。
　　她一个人在清晨的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一根根抽理那些繁结的心绪。心逐渐舒松开来，她庆幸这一刻，已经有能力为自己提供一方宁静。

　　工具房的门口有一个立式的信箱。
　　以前她和庞焱的回家时间无法重合的时候，她离家就会给庞焱在这里留一封信，庞焱离家也是一样。
　　写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话，主打就是给对方一个欢迎回家的仪式感，和嘲笑对方的萌系简笔体和外星狂草体的陪伴感。

　　岑滢忽然觉得，欢乐其实也是很容易遗忘的。

　　她打开信箱，没想到里面此刻会有一封信，信纸吸了空气中的花香湿气，软软的。
　　“我们的约法三章之一还记得吗？吵架不过夜，我是昨天晚上23:59投的信，不信你问蚊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所以这件事我决定不管了，这样可以吗？”

　　岑滢看了两遍。
　　这样可以吗？她问自己。
　　如果这件事换成是，王海珠因为虚荣被人诈骗，她会完全相信站在海珠一边吗？那是肯定的。

　　岑滢尽量站在庞焱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准不准确。
　　但她想把这件事翻篇了，不再去想了。

　　岑滢正吃早餐。庞焱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你昨晚上在哪儿睡的？这么点儿事，还要闹分房啊？”

　　岑滢虎着脸，不吭气。

　　“还赌气呢？看来我昨晚上这个‘蚊子的深夜食堂’白当了。”庞焱伸过来两条好几个蚊子包的手臂。
　　岑滢一下没憋住笑低了头。

　　庞焱凑头过来，伸手捏她的脸。
　　岑滢一勺柄打在他手上。
　　庞焱“哎呀”，叹口气，扒拉手机，“啧”着嘴递到她面前：“看看你昨晚上爱慕我的眼神，全世界都看见了。”

　　岑滢一看，颁奖礼上走红毯她下意识看他的依赖眼神，她获奖他对她的关注目光，他上台她追过去的身影，被人混剪成了一个视频。连着看没什么，单独剪出来加上慢镜头，再配上音乐，比言情剧还拉丝暧昧。
　　岑滢有点担心这会不会发酵起来，庞焱却一脸轻松。

　　岑滢注意到视频下方的网页链接还有一条关于她的消息。
　　“华辰奖获奖黑马《笑忘城》剧本涉嫌抄袭......”

　　又是知情人士透露......岑滢无语。

　　庞焱也看到了，问她：“你不打算回应一下？”
　　“上次那个剧，也有人说抄袭。以前冷苹老师的剧，每部都有人说抄袭。吸流量的炒作，不理它就歇了。”岑滢说。
　　她心里担心的是那个视频。

　　好在，网上关于她和庞焱的绯闻，包括那些视频，没两天就歇了。
　　岑滢倒有点纳闷，她和庞焱这么没CP感吗？竟然没人信。

　　反而是那个抄袭的谣言，越传越离谱，大有诈骗犯组团碰瓷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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