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欢

　　任他走得如何快，到底还是听到那人痛极怒吼出的一语，“一世苍凉，庸庸碌碌，到头来，至亲之人不得报，相慕之人不得守，真是……可笑至极！”
　　声似龙钟撞入他耳，震得心神颤乱，此后更是幻为魔音，日夜在颅中响荡，不得解脱……

　　“开！哈哈哈，兄弟好手气，这碗我干了，再来！”
　　汉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由旁人撺掇着将骰盅开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怎的，今夜他的运气格外好，才不过半柱香功夫，已赢得了两吊钱在手边。
　　他只顾注意着桌上，全然未看到，围坐着他的几人暗中递着眼色，中有一人不时操弄着某处机关，因着如此，汉子才能在每次开盅后露出几分笑意。
　　“哎呀！仇兄弟，您今个运气实在是好，把兄弟们的钱都赢去了，俺们今儿怕不是得露宿街头了啊~”
　　汉子面上有了几分血色，呵呵笑道:“今儿我请兄弟们喝酒，咱喝个不醉不归！”
　　“仇兄弟义气！这处太吵，不如咱楼上找处自自在在地喝？”
　　“好，走走走！”
　　几人拥着汉子朝楼上去，进到一间包厢内，已有小厮送了几坛好酒上来，几人笑着谈着，无形中将大半的酒都劝入汉子腹中。
　　“仇兄弟，您怕不是醉了！”
　　“放屁！老……老子还没喝多少，醉……醉个头！”
　　中有一个看着颇机灵的人，对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时敛了笑脸到厢房外守着了。
　　“仇兄弟，今儿怎么看着你兴致不高，蔫怂怂像个球，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范兄，这……没法说，我这心里苦啊！”
　　说着聊着，又是几杯酒下肚，汉子已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范兄啊，我不过是个在宫里奉……奉职的，往常按时按处点个卯，一日一日……这么过来……图个糊口就不错了，这他娘的……如今见了这幕，天王老子都得催……催我下地府啊！！”汉子说着说着，突地哇一声大哭起来，浑身颤着连带着桌子也吱呀作响。
　　“仇兄弟，不妨跟我说说，我还能给你开解开解，哪能朝地府奔呢！”
　　汉子已没了理智，脑海中充斥的只有一片血色与污迹，鼻端那股刺鼻气味更是怎么都散不去，当下有人问起，也就做了一个泄口，将自己所看到的全说了出来。
　　“范兄啊，我……我就是个给兵爷打杂的，每日里派着犯人的餐食，打扫打扫……狱里的……污物，今儿……去得早，常关着人的那间……呕！”汉子大吐一番，间歇着了了带过所见之貌，临了惜命似的补上一句，“兄弟你可……可千万别往外说，上头下了死令的，若走漏了风声我这条命就没了啊！”
　　“嗯……哈哈，这是自然，仇兄弟，你也累了，就着这处好好歇着。”
　　“好，好，我……我是累了。”汉子摸索到床沿咚一声栽入，不过片刻房中已响起震天鼾声。

　　男人面上笑意尽褪，出了门朝隔壁去。
　　门扇打开，现出一女子身形，“怎样，可问出什么来了？”
　　男人恭敬行过礼，将方才所听一字一句道得细致，末了，男人面上愈显敬意，“劳烦姑娘替小的美言几句，若娘娘有需，小的必万死不辞！”
　　“有劳了，这是娘娘赏你的。”女子一指桌上木箱，拂袖出门去了。
　　“小的谢娘娘恩赐！”

　　又是一日，沐皎儿照旧蜷在榻中，昏昏沉沉地睡着。
　　门被从外推开，身着玄衣的人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沐皎儿，这样惩罚自己，何必？”
　　她连一个眼神也懒得施舍与他，索性闭上了眼。
　　“朕听闻，近日有一名为‘抚枫’的小女，常自城下厉声辱骂，字字句句直指朕的鼻子，你说……朕要不要让她看清楚，如今这是谁的地界？”
　　沐皎儿霎时睁开眼怒视着他，“你你别……咳咳咳！别动她！”
　　沈峘将掌中米粥递到她面前，“她会如何，全取决于你。”
　　“我……我喝，你别……别动她！”她将头撑起半分，接过那碗粥大口大口吞着，不顾米粥顺一侧流下，愈发显得狼狈。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别……动她。”碗已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沐皎儿喘息着，看着他的视线多了几分乞求。
　　沈峘忍着怒意，冷笑道:“沐皎儿，你在乎这世人千万，独独不愿正眼看朕，你到底拿朕当什么？！”
　　她又成了那副不言不语的样子，靠在枕上沉沉闭了眼。
　　与往常无异，沈峘仍是怒气冲冲地从这处走出，朝政和殿去了。
　　在后随着的小太监诚惶诚恐， 恨不得连呼吸这道序都给免了。
　　“德……啧！你传朕口谕，让他们把城下那人带进来，让她去伺候沐皎儿。”临了又加了句，“带位嬷嬷去，别……惊着她。”
　　“是……是！”

　　抚枫正痛骂着，忽见城门开了，一驾马车驶来徐徐停在她面前。
　　赶车的是位身高力壮的汉子，旁边还坐了一位，一样的面容冷肃。
　　抚枫觉得不对，转身就要跑。
　　“抚枫姑娘，您不必惊慌，奴家是沐姑娘派来接您的。”
　　抚枫闻言忙走到车前，窗间现出一位面容和善的女子，正笑着看她。
　　“小姐？！她还好吗？现下在哪里？！”
　　“实不相瞒，沐姑娘近日不饮不食，眼见着日日消瘦下去，如今指着抚枫姑娘进宫劝劝，让她想开些。”
　　抚枫一听登时急了，也不等人催，手扒着车沿便爬了上去。
　　马车调转方向，朝宫中疾去。

　　“抚枫姑娘，宫中规矩多，怕您无意间做了什么冲撞着，容奴家说得细致些……”
　　女子口中说着，眼中却显警惕，手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展开置于抚枫眼前。
　　她想去接，女子却轻摇了摇头，口中照旧说些宫里的礼仪规矩。
　　她只得就着女子的手去看，匆匆几眼而已，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字条上端正写着，“沈丞徽已死，沈峘所致，死于独枭齿下，无全尸。”
　　女子窥着抚枫面上神色，见目的已达成，忙将那张字条撕得粉碎，由后窗一点点投了出去。
　　“抚枫姑娘，大致就是这些，只细致着行事便是，旁也没什么了。”
　　抚枫愣在一旁，脑中已是一团迷蒙，现下她正要去见小姐，却得知了这样的噩耗，她该怎么面对小姐？！沈公子……沈公子又为何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殿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沐皎儿懒得理会，仍闭着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
　　抚枫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每迈出一步心便乱一分，走至她的面前，缓缓蹲下看她，良久，轻叹了一声。
　　沐皎儿觉得熟悉，眯开一道缝去看，入眼先是虚抚在她眉上的一只手，接着便是抚枫的一双泪眼。
　　“抚枫？！你怎么来了！”沐皎儿撑着身子爬起，眸中透着惊意。
　　“小姐，您瘦了也憔悴了！”抚枫扑上前紧紧抱住她，将连日的思念通通嚎哭出来。
　　沐皎儿顾不得许多，亦紧紧抱住她，“傻丫头，我很想你。”
　　两人哭过又笑过，恰巧又有人送了饭菜进来，抚枫便劝着沐皎儿吃了些。
　　看着沐皎儿面上的苍白，抚枫暗想，沈公子一事能瞒一时是一时，她明白沈丞徽对小姐的意义所在，亦清楚小姐自小到大所受的万般苦楚，如此重击，小姐未必能承得起了……

　　入夜，沐皎儿与抚枫相伴着躺在一处，可谁都没有睡意，就这么有一阵没一阵地说着话。
　　字句中不提旧事，所言所想的，只是二人曾设想过的那般，倘若现下她们已得了自由，该是正在哪处看着什么风景，又该有些什么样的趣闻。
　　翌日，抚枫早早醒了，与门外侍从说她想为沐皎儿做些饭菜，他们也未多说些什么，放了她的行。
　　端了清粥小菜回来，沐皎儿已坐在桌前，如以往那般浅浅笑着看她，“抚枫，好久没吃你做的饭菜了，快来，与我一起吃。”
　　“好！”
　　一日三餐，沐皎儿吃得尽兴，面上笑意也多了些。
　　晚膳用罢，沐皎儿与抚枫相伴在院中走了走，侍卫们未拦阻，只暗中盯视着她们。
　　待到见月升中天，两人这才回了殿中。
　　“抚枫，你向来藏不住事，如此苦苦忍着，难为了。”她闭着眼睛，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
　　“小姐……”
　　她知道，自己演技拙劣，悲时强笑也像哭，自己与小姐一同长大，悲欢喜怒的样子沐皎儿一看便得分辨，又怎能瞒住她。
　　“他，不在了……对吧。”
　　抚枫紧紧抱住她，怕失去她那般，身子微微发着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丫头啊，他之于我，似青空灼日，虽我意皎月，也不过……乌影搅缠冷清残月。”
　　抚枫无言，她虽不舍却难劝，沐皎儿的一番话，字字透着血，已是为己定了终局……

　　天渐渐亮了，抚枫做了饭菜端来，便立在一处。
　　沐皎儿将那只布包袱取出，把其中物什整拾好端正放在枕下。
　　二人静静用过一餐饭，饭后，抚枫为沐皎儿细细梳了发，是她喜欢的发式。

　　“圣上！圣上不好了，沐姑娘大发脾气，说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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